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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头说那不行。
没人喜欢听你们几根长**吹出来的声音。
那我也要吹。
这时候我的师弟站出来了,他过来推了年轻人一把。说柳三你干啥?叫柳三的说关你啥事?蓝玉说就他妈关我的事,咋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开始推搡。本来已经有人过来劝住了的,柳三这个时候像想起了什么来,然后他说:“哦!我差点忘记了,你原来也是个吹破唢呐的!”说完还嘿嘿地干笑两声。
我看见蓝玉的拳头越过三个人的脑袋,奔着柳三的脑袋呼啸去了。一声闷响后,殷红的鲜血从柳三的鼻孔里奔涌而出。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呼喊声,叫骂声,拳头打中某个部位后的空响,夹杂在癫狂的乐曲声中,活像一锅滚热的辣油。
第二天是蓝玉送我们离开的。我的师弟脑袋上缠着一块纱布,左边眼圈像块圆形的晒煤场。在我们身后远处的山梁上,送葬的队伍爬行在蜿蜒的山道上,那利箭一样的乐器声响充斥着木庄的每一个角落。
十六
水庄最近变化很多,有些是那种轮回式的变化,比如蒜薹又到了采摘的时候;有些变化则是新鲜的,让人鼓舞的,比如水庄通往县城的水泥路完工了,孩子们在新修完的水泥路上撒欢,大大小小的车辆赶趟儿似的往水庄跑,仿佛一夜之间,水庄就和县城抱成一团了。要知道,以前水庄人要去趟县城可不是那样容易的,不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五六个小时,你是看不见县城的。现在好了,去趟县城就像到邻居家串个门儿。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游本盛站在自家大蒜地里,满脸堆笑。在他眼里,像水庄有了水泥路这些新鲜事儿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更关心的是他的大蒜地。今年的大蒜地倒是争气得紧,从冒芽儿开始就顺风顺水的,该采摘了,一根根在和风里炫耀着粗壮的身躯。父亲每天都要到大蒜地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啜着纸烟蹲在土坎上,没有比这让他更满足的事情了。
父亲弓着腰在剥蒜薹,一阵风过去,我看见了他两扇瘦窄的屁股。我说歇歇吧。他直起腰,回过头,一脸的怒气:“歇歇?歇歇都能有饭吃老子早歇了!”我不说话了,还后悔刚才说出来的话。我想我最好是闭嘴,我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我的父亲都能找出让我难堪的理由。
可我发现,我不说话也不行,我不说话父亲也会把他的不满通过诸如眼神和动作传递给我。这一年来,父亲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疑问和警惕,我就像一只潜入他们家偷食的野猫,不幸正好被他发现了。我这只偷食的野猫只好把尾巴藏着掖着,生怕主人哪天不高兴了一脚把你踹出门去。
初夏是水庄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时候的水庄可有生机了,天空清澈碧透,水面也清澈碧透,一庄子待收割的蒜薹也清澈碧透。最打动人的是,不管你走到哪里,每一个水庄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水庄人真的没有野心,一次理所当然的丰收就能把一个村庄变得天宽地阔。父亲不和我说话,埋下头继续采摘蒜薹。我直起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望无际的蒜地在阳光下像一幅油画。远远地,族中的三叔对着我招手。三叔是我请去通知几个师兄弟出活的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无双镇的唢呐班子省掉了接师礼,连运送出活工具这些规矩都一并没了。我三步两跳地跑过去,先递给三叔一支烟,他撩起衣角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把烟点燃后对我说:
“都通知了,只有你大师兄同意来。”
“其他人呢?他们怎么说?”
“还能说啥?不是说忙就是这里那里不利索咯。”
三叔说完走了,走出老远了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声喊:
“对了,你二师兄说以后不要去叫他了。”
“为什么?”我问。
“说下个月要出门了。”
“去哪里?”
“不知道,大城市咯!”
我悻悻地回过头,就看见了父亲那张铁青的脸,他两手叉在腰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低着头从他旁边走过去,他在后面冷冷地笑,笑完了说:
“都快孤家寡人了吧?看你以后还怎么吹?吹牛×还差不多。”
晚上我没有吃饭,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倒悬着垂下来,一直垂到我的鼻尖处。我伸出手,让蜘蛛降落在我的手心里,它就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时左时右,我不知道哪里是它想去的地方,或者它压根儿就没有目的地,只是这样一直往前爬,再往前爬,什么时候爬累了,织个网,就算安家落户了;又抑或被天敌给吃掉了,无声无息地,谁又会去关心一只蜘蛛的未来呢!
仿佛一眨眼时间,我身边这个世界一下就变得陌生了。眼里的一切都没变,山还是那座山,河也还是那条河,可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却不一样了。像水庄的那条河,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下河游泳,一个猛子下去,才发现河底下暗潮汹涌。
直到父亲睡了,我才从屋子里出来。母亲重新把菜给我热了热。我吃饭时,母亲还是像我小时候一样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里流淌着源源不竭的爱怜。
“后天是不是要出活?”母亲问。
我点点头。
“听你爹说几个师兄都不来?”
我又点点头。
“唉!”母亲长叹一声,然后她接着说,“天鸣,要不这唢呐不吹了!咱干点别的,凭咱这双手干啥不能活命啊!”
我放下碗,转过去对着母亲。
“我知道这个理,可当年拜师的时候我给师傅发过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这唢呐吹下去。”
“可你看,就你一个人也吹不来啊!”
“过两天我去找师傅。”
十七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师傅,师傅就先来找我了。
师傅一进院子就骂:“你个小狗日的游天鸣给老子出来。”
我出来看见师傅站在院子里,他的双脚沾满了泥,连衣服的下摆都有星星点点的泥点子。脸和我当初去拜师的时候一样黑,只是皱纹更多了。看见师傅老了一大截,我忽然上来了一些伤感。这个无双镇当年响当当的焦家班的掌门人,像入了冬的一棵老槐树,尽是令人沮丧的残败。最揪心的就是他一身灰布衣服了,还是老式样,对襟衫,几个地方都是补丁。要知道,现在无双镇像这样有补丁的衣服是不多见了,偶尔看见,不会有人说你艰苦朴素,下意识还会把你往穷人堆里推。
我喊了一声师傅。
“不要叫我师傅,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师傅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痰,“当初你是怎样说的,有口气就要把这活往下传,可这才过去多久?昨天就有人给我递话了,说无双镇的游家班散伙了,垮台了,有活也不接了,无双镇从今以后就没有唢呐匠了。”
我说师傅你先进屋,我们到屋里说。师傅一挥手:“进不起你的宝殿门,你现在哪里还瞧得上吹唢呐的?”还是母亲出来,说焦师傅你先不要着急,进来说,天鸣正托人到处通知他的师兄弟们呢,这几天就要出活。母亲说话时不断对着我眨眼,我慌忙应和说对对对。师傅火气这才消了些,背着手走进屋,也不看我,只说,不给老子说出个一二三,看老子不撕破你那张×嘴。
师傅坐下来,接过母亲倒来的茶,怒气冲冲地等我的解释。听完我的解释,师傅把茶碗往桌上狠狠一掼。
“我去找他们,几个狗日的还翻天了。”
师傅出了院门,看我还站在屋檐下,就吼:“傻了?游家班班主是我还是你?”我哦了一声,才快步跟上去。
我跟在师傅身后,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但我能清晰地听见他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二师兄对我和师傅的到来有些意外。当时二师兄正在打点行装,屋檐下,他正把一捆衣物狠命地往一个陈旧的蛇皮口袋里塞,口袋太小,装不下二师兄远涉的必须,就委屈地从口沿处往下撕裂,还发出吱吱的怪叫。二师兄骂了一句,抬起头就看见了师傅和我,他的嘴上下翕动着,是想说些什么,但从师傅的脸色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于是就什么也没有说。他放下手里的袋子,直起身子,从屋檐下的檐坎上下来,站在师傅面前,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
师傅没有理二师兄,鼻子有了一声闷哼后,径直走到屋檐下,把口袋拎到院子里,把口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往院子里抛撒。师傅的这个动作持续了好长时间,我惊讶于这个看上去个儿不大的口袋居然有如此壮观的吞吐量,等师傅捋直了身子,院子里早成了花花绿绿的晾晒场。
师傅把干瘪的口袋踩在脚下,目光盯着二师兄,那眼神像水庄六月的日头,能把人烤晕过去的。
二师兄低着头,他一句话没有说,两只手交互搓揉着。这时候,有几只麻雀从天而降,欢快地在院子里那些各式各样的衣物上跳跃。二师兄忽然松开了两只互握着的手,低头从师傅旁边走过去,蹲下身子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拾起来搭在臂弯处,其间还拍拍打打地扇掉衣物上的灰尘。等他臂弯放不下后,他就慢慢蹲着移到师傅的脚边,伸出一只手扯师傅脚下的蛇皮口袋,师傅一动不动,师兄却执著地扯,力量也越来越大,最后,我看见师傅的身体都开始摇晃起来。我站在一边看着这对奇特的师徒,他们就像在出演一出哑剧,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极具深意,所有的表达都在你来我往的无声的动作中了。这时我的师傅伸出一只脚,狠狠地踹向了他二徒弟的面部,我看见二师兄猝然地往后倒了下去,像刚被掏空的蛇皮口袋。好半天,师兄才像复苏的蛇一样从地上蜷曲着爬起来,两道殷红从他的鼻孔蜿蜒而下,几乎穿越了整个面部。他没有完全站起来,依旧半蹲着,一步步挪到师傅的脚边,伸出一只手,固执地去扯师傅脚下的口袋。
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师傅面部完全变成了死灰色,五官也剧烈地痉挛着,像一锅煮烂的饺子。良久,他终于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感觉和水庄冬天的寒风一般,经过皮肤,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颗心都冻僵了。他终于移开了紧紧踩踏着口袋的脚,转身走了,走得很快,留给我一个颤抖不止的背影。
十八
道路弯弯拐拐,曲折迂回。乡间小路就是这样,站定一个点,极目远眺,道路伸出去没多远就倏然不见了。赶上去,才发现它又折向了某一个去处,再远眺,还是只能看到一根断面条。我们就在这样一条捉摸不定的道路上走着。最前面是我的师傅,中间两个,一个大师兄,一个蓝玉,我跟在最后头。
蓝玉自从离开土庄后,没有出过一次活。今天他能站在游家班的队伍里,我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师傅是怎样说服蓝玉跟我们出这次活的。那天师傅离开二师兄家后,就直奔木庄去了。昨天晚上,蓝玉推开了我家的门。
师傅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衣服上的折痕都还清晰可见。他走得很快,像一只老当益壮的野兔。蓝玉有意把步子放慢,很快,我们的队伍就断裂成了两个方块,前面是师傅和我的大师兄,后面是我和我的师弟蓝玉。
和我并排着的蓝玉忽然说:“师傅老了!”我点点头,蓝玉又说:“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活,也是最后一次。”我转过头看着蓝玉,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过了半晌,蓝玉自言自语:“我答应师傅的,师傅也答应我的。”
我的师弟蓝玉就是这样,总让我琢磨不透,说话也玄机重重。我说这话什么意思?蓝玉笑笑,没说话。我就低头自己想,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幽静的山路上就看不见人影了。
在无双镇,和其他几个庄子比,火庄一直落在后面,房屋还多是拉拉杂杂的茅草屋,道路也没有其他几个庄子来得宽敞。但火庄人老实。无双镇人到集市上买鸡蛋,特别是买土鸡蛋,都要先问问是哪个庄子的。说是其他庄子的,人家不敢买。那是因为吃过亏的,问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给你打包票说真是土鸡蛋,买回去打开,一眼的翻白。只有火庄的土鸡蛋货真价实,黄澄澄的不说,价格也合理。今天出活的人家在火庄的西头,看上去家境一般,房屋翻了新,但屋子里却空闹闹的,只有些日常生活必须的物事,看来是屋子翻新耗光了家资。
家境虽是一般,可仍旧热闹。这和死去的人有莫大的关系,死者是火庄的老支书。德高望重的老支书躺在堂屋里,安静得像一只睡去的猫。师傅过去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晚饭毕,我们一班人聚在堂屋里,我百无聊赖,把玩着手里的唢呐。师傅则拿出他那支老黄木杆的唢呐不停地擦拭。
大师兄把唢呐放进嘴里调音,咕咕唧唧的。师傅说你们都收起来,今天天鸣一个人吹。说完把擦拭好的唢呐递给我。
我出离地惊讶,大师兄更惊讶,连嘴里的唢呐都忘记卸下来了。
“为什么?”我问。
“他去过朝鲜,剿过匪,带领火庄人修路被石头压断过四根肋骨。”师傅面无表情地说。
“《百鸟朝凤》!”蓝玉一扫慵懒的模样,绷直了问。
架势是摆出来了。灵堂前一张宽大的木靠椅,一群孝子俯首跪倒在我面前。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仰直了脖子往灵堂里看,连一直撒欢的那条老黄狗也规规矩矩地端坐在院子里。
我忽然有了一种神圣感,像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斗士。那些眼光让人着迷,在每天来来往往、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你是看不到这种眼神的。它是那样的干净无邪,仿佛春雨过后山野里散发着的清新气息,又像是冬雪里萦绕在山巅的蒸腾雾霭。
师傅站了出来,对着灵堂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过身对众人说:
“《百鸟朝凤》,上祖诸般授技之最,只传次代掌事,乃大哀之乐,非德高者弗能受也。”我知道这几句是《百鸟朝凤》曲谱扉页上的几句话,下面的人是听不懂这几句话的,所以还是一贯的沉默。师傅接着说:“窦老支书我不多说了,他的所作所为火庄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无双镇还有人能受得起《百鸟朝凤》这个曲子的,窦老支书算一个,今天,给窦老支书吹奏送行的,是游家班的班主游天鸣。”师傅的诚恳让跪倒在我面前的一干人开始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大哀至圣,敬送亡人,起奏!”师傅高喊。
我把唢呐送到嘴里,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直到今天我都活在那段悔恨中,我本可以从容地完成一个乡村乐师所能完成的最高使命,可以让后人提起这段近乎传奇的事件时还能提起我的名字,本可以让乐师这个职业在乡村实现最动人的谢幕演出,甚至可以用一种近于神圣的方式结束我的乐师生涯。可就在那一瞬间,这些可能统统没有了,我的行为让无双镇这个古老的职业以一种异常丑陋的形式完结掉了,连在湮没于时代变化中的最后一刻也未能保持它曾经拥有的尊严。所以,在记录下这段经历的时候,我面临着可怕的记忆煎熬,我感觉我心灵深处的一块被时间慢慢治愈的伤疤又被重新揭开,我清楚地看见它鲜血淋漓,继而是透骨的疼痛。
重新睁开眼,一双双焦渴的眼睛全都在看着我。我把唢呐从嘴里慢慢抽出来,站起来对我的师傅说:
“对不起大家,这个曲子我忘了!”
出人意料,师傅笑了,下面的人也笑了。下面的人还在笑,师傅却哭了,他蹲在地上放声痛哭,我、我的大师兄,还有我的师弟蓝玉,我们站在师傅的身边,谁都不说话。师傅哭了一阵,站起来对还跪在地上的孝子鞠了三个躬,说我们对不起窦老支书,也对不起各位孝子。
焦三爷吹一个不就行了!人群中有人建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