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只有见月是傻子

温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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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其实对于帮助见月之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置身事外的,债条上虽写了她的名字,可钱毕竟不是她本人欠下,对于还债一事,沈清感受到更多的是无奈,便少了认真与主动。

    可自从来到了灵感寺,当她弄清楚了灵感寺救下赵家子嗣的真相后,自己的身上好像也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她按照别人的计划去走。

    她被安排入这些人的人生经历之中,便能与身边人共情。

    被欺瞒背叛的气恼与无奈,此刻也如茶盏杯壁上蒸腾热气熏出的水珠,细密地布上她的心头,一求真相抹去。

    沈清的三个问题,姚莹一个也回答不了。

    她既然不回答,那沈清便当她是默认了。

    “我来还原一下你的计划吧。”沈清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道:“严亲王死后,有一部分通敌的证据和路子落到了他最信任之人的手中,分散下去,赵家其实也有几道线索。朝廷追查之前,你便让亲信带走赵家的孩子,自己也及时躲过一劫。”

    既然能从赵家的三少夫人坐上赵家主母的位置,姚莹的谋算可谓深。

    赵家曾与潍州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姚莹熟知潍州境内各地方官员的特性,恰好平桥镇的里正又是个见钱眼开贪得无厌之辈,她便利用这个机会,先将孩子送到灵感寺,再将消息透露给里正,好让里正派兵光明正大地保护了赵家子嗣的安全。

    这样她也能放心地将逃离潍州的路线安排妥当,再与严亲王的旧部联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亲王倒下,可他暗藏的亲信还有在朝廷任职的,这几个月姚莹一直从中周旋,终于安排出一条妥当的路线,可以让她与赵家如今唯一的子嗣一并逃出潍州,去到安全的地方。

    她想让赵小公子活自然是真,可她也不甘心赵家就此落败,才要拿住一个男婴的命,作为自己日后东山再起的筹码。

    烧村庄,是为了将多数官差引去山北面。

    如若不是毕沧的一场大雨,这火此刻恐怕还烧得旺盛,鹤山北面的村庄紧挨着山底,一旦火势蔓延,恐怕能将鹤山也一并烧着,姚莹便可趁乱离开。

    “但绝不止于此。”沈清看向姚莹逐渐苍白的脸:“你自然曾与普若寺的方丈熟识,但这世上的和尚不是各个都如空明一般,愿意为了前途与私利背弃佛门,接纳一个满口谎言的信徒。更何况普若寺举国闻名,你又能许他什么撼动他佛心的条件?”

    这是沈清刚才将空明弄倒之后才想明白的事,她一步步穿梭在灵感寺的禅院中,想起第一次上山时闻到满寺的佛香,可今夜之后充斥在呼吸里的只有焦枯的苦涩味道,她突然就懂了。

    真相的确很可怕,未看见的比看得见的更残忍。

    “你从来没打算推荐空明与灵感寺的和尚去普若寺,你只是放出一个诱饵,让老和尚陷入你的陷阱,心甘情愿成为你的棋子罢了。”沈清道:“若你只要想引开官差,山下放火即可,可烧了寺庙这些和尚才没有任何退路。你知道平桥镇的里正一旦知道他们既给不出香油钱,又弄丢了赵家的孩子,必不会大发善心还帮他们修缮寺庙,一个没了寺与佛的和尚,最终也留不住。”

    大火烧去的其实也不光是灵感寺和尚的退路,还有姚莹与空明勾结的证据,她不会留空明的性命的,她不在乎别人生死。

    因为她已经放火烧村,村庄里已经有人在大火中死去,她的内心毫无愧疚。

    沈清觉得很矛盾也很荒唐,一个佛教信徒,积善世家出来的女子,竟也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甚至将一个立于山头三百年的寺庙毁于一旦,烧了她每月诚心叩拜的佛像,在她的信仰面前以人命铺就自己的逃生之路。

    在这里面,姚莹是主谋,赵家护送她离开的侍卫皆知道一切,空明是棋子,可他也不算完全糊涂,满寺院的其他和尚也许无辜,但他们也都默认了空明的举动。

    他们被怂恿得入佛便不信仙道,固执己见地认为哪怕他们都死在寺庙里,为赵家人丧命,也无需沈清来搭救。

    甚至一致排外,将整个事件中唯一被蒙在鼓里,还以良心见世人的见月推了出去。

    他们甚至认为见月会因年岁已高而死在外面。

    只有见月是傻子。

    姚莹的计划虽未完全实行完毕,但其实与沈清说出的也大差不离了,她震惊居然有一个人能如此透析自己的想法,也恐惧这个人眼下未必是同她站在一边的。

    “我曾建议他去报官。”沈清低声喃喃:“现在看来,那竟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只可惜,那样的选择早已过了时机,眼下灵感寺被毁了大半,也已经有人因为姚莹而被大火烧死。

    姚莹从沈清口中听到报官二字,心口剧烈跳动,思绪活络起来,立刻开口道:“姑娘如此聪明,看穿了我的计划,怎看不穿赵家与严亲王的真实意图是为这苍生百姓着想呢?”

    姚莹捏着心口悲愤道:“正因我赵家每月施粥义诊,才早早看清了如今南楚国最丑陋的一面!边境战事不断,有的是人为了扞卫自己的国家与领土抛头颅洒热血,可京中皇帝每日酒池肉林,听信妖道谗言妄图炼丹成仙,为此不知害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百姓在他残暴的统治与剥削下苦不堪言!”

    “严亲王见南楚局势难改,深知不破不立!他不忍百姓受苦,我们也不想再看见每日前来求米哭诉的百姓越来越多。赵家便是富贾一方,也救不了所有人的苦难。”姚莹垂泪:“通敌叛国?这南楚国还有何值得我们留恋?或许等到边境云国打过来,灭了那昏君的妄念,天下百姓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念头,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大计。

    听人说云国的百姓生活得安宁幸福,可南楚皇帝空占富饶广阔资源丰富的土地,却从未做过一件对百姓好的事。他们不是要害人,他们是要救人!

    “姑娘何不与我们一起?你也必然看见了吧,潍州中贫富差距极大,平桥镇还算好,但却有无数的乡镇里百姓面黄肌瘦,苦守着一亩三分地,到头来的收成全被剥削,难道你就不动容?难道你就真忍心?”姚莹阅历久,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她不信自己的话无法说动沈清,更何况她所言非虚:“南楚如一株看上去枝叶茂盛粗壮的大树,可实际上其根早已腐烂了。”

    沈清的确看见了,她才从桂蔚山离开,便看见了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状态。

    天下百姓的确有人过得很苦很难,可这就是他们通敌叛国的理由吗?战争引来的难道不是更大的牺牲?谁又能保证待云国占据南楚地界,改朝换代后新的皇帝是否会如同对待云国子民那样施恩于南楚的子民?

    “赵老夫人,一棵树坏了,首先想到的应当是去治,而非砍。”沈清道:“且不论你们是否真能改变国局,便是若干年后成功了……也不足以抵消你眼下做过的一切。”

    有的人自愿冲锋陷阵无可厚非,但有的人却是被骗被害,无辜受累的。

    也许姚莹说得对,推翻腐朽的王朝难免需要牺牲,但不能以正义之名,行罪恶之举。

    “即便姑娘不答应与我们一路,可否看在我也是一心为民的份上,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放我离开?”姚莹诚恳地看向沈清。

    她言辞句句真心,若是也对这朝局不满心存抱负的有义之士或许真的能被她劝说成功。

    但……沈清不是什么有义之士。

    毕沧显然也不是。

    男子见沈清沉默,特地提醒:“她很臭。”

    当然臭了。

    说一千道一万,无非是眼下不想死,她都能纵火伤人,把空明的命也算计进去了,还说什么为了南楚国的将来?她眼下杀的人,难道不是南楚国的百姓?她本就立身不正,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假仁假义。

    满腹算计之人的话,最不可信。

    沈清如今对姚莹已经没什么疑惑了,哪怕她还有没猜到的部分,她也不再感兴趣。她只是仍旧有些好奇,落在姚莹身上的目光探究地去看她的魂魄,混乱纷杂的颜色是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样子。

    有善良,有虚伪,有真诚也有谎言,有自私还有狠绝,那些复杂多变的才是真正人性的颜色。

    “赵老夫人,你知道人生下来的时候,魂魄只有一种颜色吗?”沈清问她。

    姚莹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

    沈清自顾自道:“在经历不同的事后,产生了不同的念头,人灵魂中的颜色便会多一些,但大致不变。颜色越深,欲望越重,所求越多,便越容易迷失自我。经过数年,一个人或许与当初的自己变得完全不同。”

    她看不出眼前的姚莹,是见月口中的样子。

    她甚至无法想象眼前的姚莹,露出一抹真诚的笑容的样子。

    沈清觉得有些可惜。

    “但我近来也遇到过一个人,他的魂魄颜色很单纯,也许与他的人生际遇有关,他很难与这世间产生真正的联系,才不会被世间传来的各种信息诱惑,以至于他可能十年二十年甚至七十多年,都仍保持着同一颗真心。”沈清道:“便是灵魂深处难得的一丝杂色,也与欲望无关,是他人生的迷惘,也是他濒死的唯一诉求。”

    “这个人你也认识的。”沈清看向姚莹:“就是我所说的你的故人,五十年前,就在这座山上,就在这所寺庙外,他曾救过你一回。”

    如若当年见月没有见到姚莹,也没有救过她,或许姚莹意外死在山里,便没了她如今摧毁见月仅剩的念想与寄托。

    又或许她当年幸运活下来,灵感寺还是会被大火烧去。

    姚莹似乎已经想起那个人是谁了,她有些意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眼神恍惚,张嘴想问沈清那个人的去向,可她其实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见月的名字,也从未见过见月的相貌,即便眼下开口,也不知要问什么了。

    “有的人变了,有的人一生都不会变。”

    这就是人啊,很有趣。

    沈清起身笑了笑,此刻她对姚莹是真的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了,因为她泯然众人,毫无亮点,而有的人的美丽,也许真的只能存留在回忆之中。

    沈清离开时姚莹依旧没能问关于见月的任何疑问,在沈清开门的刹那,她却道:“姑娘已知我的全部,离开这里后应当不会再引官府的人过来吧?”

    沈清撇嘴没有回答,踏出房门。

    慧智神色混沌地跟在沈清身后,待出了这所禅院才道:“不,不行,不能放她走,她害了灵感寺,也险些害了我们所有人!你怎能答应放过她?”

    沈清闻言,有些意外:“慧智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赵家的小孩儿是你们主张要救的,为了孩子着想,放过他仅剩的唯一亲人不也是一件好事?”

    慧智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只知道他们都被骗了,被利用了,灵感寺也被人毁了,可如今却要放过始作俑者,怎么也不对!

    沈清眨巴眨巴眼,笑问:“慧智大师,佛门都说因果,救人是因,被害是果,你们应当欣然承受。”

    “可、可……”慧智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就觉得不该如此。

    沈清越看他那傻愣的样子越好笑,她想佛家取法号还真有意思,大和尚法号慧智,是慧也没有,智也没有,脑子也比平常人不好使。换做一般和尚,大约真的只能阿弥陀佛,他心中有怒又不敢言,憋屈的模样实在太滑稽了。

    于是沈清抬手,也拍了拍他光秃秃的脑袋,就像之前拍见月时一样。

    “你合该入我仙道,这样你现在就能光明正大地冲进去手刃了她。”沈清又笑:“且我仙道没有什么不打妄语等戒律,万事从心而为即可。”

    慧智脑子笨,毕沧的脑子显然也很简单。

    “你骗她的?”毕沧也以为,沈清放过姚莹,不打算干涉她了。

    “什么叫骗?”沈清理所当然道:“我刚才答应她什么了吗?……哎你们说夜里报官,州府的人会否受理啊?”

    沈清曾建议见月去报官,可最好时机已经错过。

    无可挽回便要及时止损,眼下与明日、后日相比,仍不算迟。

    人间之事,自有人间法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