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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巷里的油灯灭了。
沈清还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保持着悬空的手,绸缎从指尖溜走的触觉依旧。
环绕于沈清身边的恶意犹在,那股沁人的寒冷挥之不去,可让她更难受的却是在她发现异样的刹那,毕沧便弃她而去了。
沈清承认她带毕沧离开桂蔚山是有私心的,她不止一次叮嘱过毕沧一定要在行动前征得她的同意,也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山下的人间很危险,需要无时无刻跟在她的身边才能保证安全。
显然毕沧并未将这些话当做一回事。
沈清的心里忽而涌上了难言的失落与酸楚,这比她看见毕沧长时间盯着朱晓时还要难受。
如若她的感知没有错呢?如若在方才那一刹,窄巷中的确有危险发生,那她现在还能活吗?
沈清不知道她能不能活。
恶意尚未完全消散,顺着夜色扩散开来的却是熟悉的妖气,那是属于毕沧的类似寒潭清泉的冷冽气味。
沈清就站在窄巷口,目光落在毕沧妖气传来的方向,漆黑的深夜里看不清任何一道悬飞的身影,由此可见他其实离她很远,至少隔着大半座荣城。
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义无反顾的离开?
又是什么让他释放出如此强大的妖气?像是要将整座荣城都化为自己占领的区域般,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任何一个生灵也别想在此天罗地网中蒙混过去。
——找到它。
毕沧的头很疼,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智与身躯都不受控,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强硬地将他从沈清身边带走,一直带到了眼前这片深宅长巷之中。
长巷前种了一排柳树,石狮朝南,共有四府六宅,前后二十七院。
夜风吹开薄云,月光很亮,将他的身影也照得很清晰。
毕沧看向青石板路上投出的影子,黑暗中的轮廓仿佛也长了五官,拥有了自己的思想,漆黑如藤蔓于四周攀爬,顺着这条长街上住着的人家,挨家挨户地去试探。
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收紧,毕沧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沈清并未跟上他。
心跳刹那漏了一拍。
毕沧有一瞬慌神,他有些记不清方才离开窄巷时沈清的表情了,她好像与他说了什么话,还抓着他的袖子。
可他做了什么?
他被那股力量牵住了神智,就在那一瞬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失控,思绪被困,头脑一片混沌,眼前所见是整片亭台高筑楼宇林立的荣城。便是那样的荣城也与他来时所见不同,视野的边缘一寸寸暗下去,只有这条长街灯火通明,他凭着本能迎光而来……
就站在这里。
妖气不受控地外溢。
他……丢下了沈清。
毕沧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沈清就在追来的路上,他的妖气扩散得很快,几乎在几息之间便涵盖了整片荣城。他能听到荣城内所有人的呼吸声,包括那丝银发所在的位置,带着他发丝的女子并未离开驿馆的巷子口。
“回去。”毕沧的脚往后退了一步,他焦急道:“我要回去!”
他答应过沈清不会轻易离开她,他也答应过沈清,在做任何事之前要先与她说明,贸然离开,沈清一定会生气!
毕沧不想让她生气。
在来荣城之前,沈清已经生过他一回气了,那时她整日没与他说过一句话,目光也从未停留在他身上,就好似他根本不存在。
那种感受很难熬,毕沧再也不想经历。
“回去!”毕沧用尽全力后退。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这处,不明白他到底要找什么。
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毕沧浑身冒着冷汗,莫名的惶恐从心头四散开来,他的妖气丝丝缕缕地试探着眼前长街里的每一户,每一所屋子。
他走不掉。
“你是谁?!”毕沧紧紧捂着头,浑身颤抖,他声音沙哑地低吼着:“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突然“啪”地一声,抵抗这股力量的理智好似断裂了那么一瞬,毕沧四肢僵硬,目光诧异地落在妖气汇聚的角落里。
丝丝血腥味从一家府宅边的小路里飘了出来,那股味道很淡,若非妖气不能探得。
毕沧抬步朝那处黑暗走去,待站在妖气传来处他才看清那里算不上小路,甚至算不上窄巷,只是两座院墙中的一条缝隙,可缝隙之中却躺着一道身影。
这两道墙的夹缝很薄,便是三岁的孩童也不能穿过,却有一个成年男人蜷缩在其中,他的身躯只剩皮包骨,就算骨头也是散架的。男人头骨碎裂,皮肤干枯焦黑地贴在身上,衣衫完整,却像是被人吸干了所有血肉般睁着暴凸的双眼,狰狞地望向墙外,正与毕沧对视。
那股熟悉的气息并未完全消失,就在这个男人微张的嘴里还残留着它曾存在过的痕迹。
毕沧怔怔地看向那个男人的嘴角,那是他死前被人咬破的伤口,也是他身上仅剩的一丝血液。
他被人杀死了,那人用一种诡异的法术剥夺了他的血肉,甚至吞没了他的灵魂。
长街无半分魂魄飘出,这个男人便是死也不能投胎转世,他这尸骨也保存不了太久,眼下看似成型,实则脆如枯叶,只需轻轻一敲就能碎成灰沫,风一吹就散尽了。
杀人者去了何处?
毕沧捂着咚咚狂跳的心口,瞬间意识到那股源自于他脑海深处诡异的力量并未再度控制他,他便回神,立刻往驿馆的方向跑去。
待毕沧回到驿站的巷子前沈清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将妖气全都收回,自也没有感知她的去向,不过静下心来后毕沧知道,她只是回去驿馆房间了。
他沉默着往巷子里走。
油灯灭了,窄巷里也有好几道如那死人的墙缝,黑洞洞的仿佛能吸人神魂。
毕沧的房间与沈清相邻,他站自己的房门前看向沈清的房间,沈清的房内没点灯,看似休息了,但毕沧知道她没睡着。
因为在他回来的时候她也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她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就连现在恐怕都是瞪着房门,摆出一副若他敢进去,她便敢出手伤人的姿态。
沈清的确盘腿坐在床上等着呢。
屋内无灯,但客房梁下点了一盏,此刻正照见毕沧的身影投在她的门扉上。
沈清有些矛盾,她见毕沧回来却站在门前没立刻进来向她解释,心中便不爽利,可又想着她与他这种言而无信之辈没什么好说的,别见面最好。
几番纠结,她自己也搞不懂想要什么结果时,毕沧的身形动了动。
他没回房间,也没进来,而是靠在沈清的门前慢慢滑下身子,就这样坐在她门口台阶上,明日一早沈清开门时第一眼便能看见他。
这算什么?
示弱?卖乖?装可怜?
还是自知理亏所以干脆不作为?
沈清轻轻哼了声,转身躺下不再管他,心道他爱睡哪儿就睡哪儿,若明日她开门看见他还靠在门前,那她就去将毕沧在驿馆的房给退了,还省了一笔钱。
如此想着,沈清也未能睡安稳。
她迷迷糊糊的好似进入了梦乡,耳朵却能灵敏地听到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待到那窸窣声消失后,她才算是彻底睡过去。
再醒来,沈清甚至都没开门就看见了毕沧的那张脸。
男人的“床”从门前台阶变成了沈清床前的脚踏,他支着那双长腿,双手抱着膝盖脸歪在手臂上。毕沧睡得并不安稳,他仿佛陷入了梦魇,可到底没有大汗淋漓,也没说什么梦话。
沈清微微眯起双眼,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他的腰,脚趾点地找到了自己的一只鞋,还有一只……被毕沧坐在了身下。
挨了一脚,毕沧也醒了,睡眼朦胧地望着她。
沈清一只脚穿了鞋,另一只脚架在膝上,冷着张脸居高临下地睨他。
毕沧既然没回房,又怕沈清生气,还在她床边缩了一晚上就等她醒来,想必是有话要说。沈清也不似昨夜那么忿忿不平,现在就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合理又合适的解释来。
毕沧开口,语调真挚:“我的脑子好像坏了,沈清。”
沈清:“……”
毕沧怕她不信,还伸手指了一下额角的位置道:“昨晚这里很疼,有人在说话,让我去找东西。”
沈清眯着双眼想看他有无说谎,可她实在看不透毕沧。她先前觉得此人单纯,可他又极为聪明,后来她觉得他好哄,实际上他还相当固执,所以她先前觉得他至少诚实,眼下也未必是他演得好。
若说演,谁会拿脑子有病这种劣质的谎言当借口?
沈清懒懒地搭了一句:“哦,找什么?找到了吗?”
“我不知要找什么。”毕沧似乎很困惑:“那是一种感觉,有股熟悉的气息在昨晚出现过,那时我跟随气息而去只看见……”
沈清打了个哈欠,显然对他的话不感兴趣,还摆出一副“你继续编”的懒散态度。
毕沧抿嘴,接着道:“我看见了个死人。”
沈清一怔,睫毛轻颤,也在这一瞬间彻底清醒了。
如若说她觉得毕沧前面说的话都是他昨夜察觉到不对劲后丢下她的借口,那最后这句倒是与沈清昨夜最后看到的画面相符了。
昨晚毕沧走后没多久她便察觉到了毕沧的妖气在蔓延全城,可那股笼罩着她的恶意与寒气并未消失,沈清当时失望又气愤,不是没想过追上妖气骂毕沧一顿,可她到底是有些害怕的。
因为那股束缚着她的恶意钻入了她的脑海汇聚成了零碎画面,她看见一个男人在极速死亡,魂魄被分化成灰白色的烟,如鬼面图腾般朝她扑了过来。
那一瞬沈清吓得往后倒退两步,迎面而来的冷风中恶意消散,可寒气深重,叫她不得不赶紧回到驿馆。
至少这里人多阳气重,一般鬼魂不敢过来。
沈清只有一魂一魄,她甚至算不得是鬼,可当她亲眼看见一个完整的魂魄被撕碎甚至被摧毁的刹那,她便不想再去找毕沧了。
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找人的途中被那不知何物袭击,而后数百年功德毁于一旦。
而眼下,毕沧说他看见了个死人。
沈清问他:“你看到的人是如何死的?”
毕沧回道:“精血尽干,魂魄无存。”
沈清只觉得那股恶寒又一次袭上心头,她捂着狂跳的心口,确定自己昨夜看见的没错。
“你看见的死人是在何处?”沈清道:“你那时应当离我很远。”
毕沧点头:“我们隔着大半荣城,那人死在了……”
他仔细回想,妖气探索的长街里每一道门前都有牌匾,而那死尸所在的墙缝旁正门较为辉煌,月色明亮,他记忆深刻。
毕沧的手在床沿处写下两个字,他还不认得这世间的字,所以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甚至字迹连笔,与牌匾上的分毫不差。
沈清望着这两个指尖潮气汇聚的字,直到字迹消散她的心跳也依旧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许多疑惑绕上心头。
毕沧写的是——朱府。
荣城不是只有一家姓朱,可能以府称之的只有一家了。
朱晓的住处离驿馆很远,毕沧看见的死人也不在沈清跟前,沈清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见那人死去时狰狞的画面片段,更头疼自己的债主家里染上了人命。
“兵不血刃杀人,轻而易举夺魂,既非妖鬼,难道是邪门术士?”沈清有些庆幸她昨夜没碰上那术士,否则被人收了还不是眨眨眼的事?
思及此,她一巴掌打在了毕沧的后背:“让你别乱跑!你跑那么远,若那怪东西来夺我的魂你当如何?!”
毕沧睁大了双眼,一副被惊吓的模样。
倒不是因为沈清打他,她打人不疼,却是因为沈清的那句话。她说她也会被人夺魂,就像那墙缝中的男人那样,风一吹便散了。
毕沧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他被沈清这么一提醒,起了类似的念头都觉得呼吸不顺,心口难受。
无声的惊雷于他心头炸开,毕沧在这一瞬头晕目眩,那不过因一句话而起的假象却勒住了他的喉咙,仿佛要逼死他一样。
毕沧如于深海沉浮,抓救命浮木般凭本能地朝床上身影扑了过去。
他的手臂紧紧搂着沈清的腰身,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她的身上。从头顶到脚底,从手臂到肩背都遮得严严实实,压得沈清甚至透不过来气,仿佛骨头都要被他的重量给碾碎了。
沈清直想骂人,可她还没骂出声呢,便听见沉重的呼吸声带着堵塞的鼻音于耳畔响起。
抱着她的手臂颤抖着,越收越紧。
“沈清不会有事的。”毕沧的声音闷在她的肩窝处,带着明显的恐慌道:“我不会,不许沈清,有事……”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滑入了锁骨。
沈清瞪大双眼,心跳暂停,几息后又疯狂鼓动。
“毕沧。”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喊出对方的名字后,试探地问出:“你是在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