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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琨闻言,收起方才嬉笑神色,谨持弟子礼数,恭敬异常地答道:“还请石公提点。”他自幼熟读史书,新朝旧事,是如何不知?只是尊长说教,知也只能当做不知了。
刘琨心底些许伎俩,石崇如何瞧不破?不过见他恭敬的立在身侧,一副低眉受教模样,也不禁微露喜色:“先汉时,王莽一族,九候五公,族人中出任公侯、将军、列卿的,更是数不胜数。王莽父王曼封新都侯,叔伯父王凤、王商、王根相继出任前汉大司马、大司徒,姑母王氏为前汉元帝孝元皇后,还是汉成帝生母,身兼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六十余载,王莽长女也为平帝孝平皇后,纵观古今,也未有其盛。”石崇顿了一下首,慢慢抬起头来,半是惋惜半是哀悼似的,悠悠出了一口气:“却最终还不是族亡宗灭啊,何故?”不等刘琨细想,他又自言自语道:“人非圣贤,权势熏天,就必有异想,如此大祸就不远咯!越石,你看,以今观之,杨氏一族与新莽旧事,是何其相似!”
这些前汉新莽两朝更替之际的官史野史,刘琨自然是早就熟读,不过他从未想到以旧史论时事,这下听石崇如此以旧喻新,他顿觉振聋发聩,又如醍醐灌顶一般,神色更是愈发恭敬,忙稽首拜道:“小子自诩熟读诸史,善解历朝旧事,但今日听石公一席点拨,胜似多读十年经义文章,当真受教匪浅啊。”不过,刘琨还是想不明白,仅仅凭借王莽旧事之说,石崇就辞去临晋侯宴请,似乎未雨绸缪得太早。
“越石嘴上如此说,只怕心底定然以为老夫忧思过早吧。”石崇洞若观火,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他言说了半晌,早就口渴。
刘琨立马躬身上前,提壶给石崇斟了一盏饮子,双手递到他手上。
石崇接住,慢饮了半口,随手搁在案上,似乎又有点漫不经心起来,随口问刘琨道:“越石跟着老夫有几年了?”
“三年有余。”
看了刘琨一眼,石崇脸上显露出慈祥神色:“老夫意欲放越石出去,荐你一个五品职司,由着越石闯荡打拼,看能否寻个好前程,只是不知越石属意文官还是武职?”
“石公这是何话?”刘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前朝旧事,本朝时政正好好地讲着,如何突然说到小子头上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小半个时辰,胸前背后早窝出一股子热汗来,绕着围屏吹进来的也是暖风,解不了半点闷热。“莫不是琨有什么做得不到之处……”
“老夫别无他意,此事今日暂且不说,”不等刘琨话音落地,石崇就接过去了活头:“请辞临晋侯宴请,并非老夫杞人忧天。”
“莫非石公于朝堂之上听到什么风声?”
“越石上前来,”石崇拍了拍榻沿,招呼刘琨坐下。“朝堂之上能有什么风声?不过若以王巨君喻杨文长倒也恰当,只是当今圣天子可不是前汉哀平二帝。哀帝十七岁继位,平帝九岁继大统,不过都是王巨君手中木偶傀儡罢了。国朝当今圣天子神武聪俊,开创大业,有超世之才,如今局面可是陛下一刀一剑从血雨腥风中拼杀出来的。”
“这么说来,杨文长便是有王巨君之能,恐怕也难以翻起什么波浪来。”刘琨欠着身子,挨着石崇坐在在罗汉榻沿上,又给他盏里续了饮子。“何况以小子看来,临晋侯与那王巨君比,只怕差得远了去。”
“越石方才与二陆论政,陆机提到‘后汉失御,祸起京畿’一说,此话当真不假。”石崇端起盏子,满满饮了一口,接着在刘琨的服侍下,退去外服,只着一件大袖襦衫。“当今圣天子代魏牧天之初,便定下分权之策:先是分封同姓诸藩王,在外屏守地方;接着晋升外戚勋贵,在京都统御诸军;又招揽百官,在朝堂打理政事,最后由天子一人总揽大局,掌控宇内。藩王、外戚勋贵、百官三方互不侵犯,又相互制衡,陛下设计了这么一个稳当和谐的三角格局,真是煞费苦心。”
“如此一来,‘三杨’更是如同阴沟里的泥鳅——翻不起半点浪头来。”
“越石说说,‘后汉失御,祸起京畿’是何故事?”
刘琨自幼熟读百家诸史,这一段故事如何不知道?当即禀声道:“后汉末期,先是太后称制、外戚干政,天子多为幼君,借宦官夺权亲政,从而引发了戚宦之争,而桓灵二帝资弱才庸,昏聩无道,最终诱得黄巾贼起,天下大乱。”
似乎说到石崇痛处,他满面流油似的圆脸上,肥肉挤在一处,扭曲变形起来,喃喃自语道:“圣天子本是春秋正旺……”
“石公,”刘琨突然打断,“为臣当避君王讳……”这并非刘琨失礼,国朝以忠孝治国,历来严格讲究避君王讳、为贤者讳、为尊长讳,臣下私议天子康健,若是传将出去,乃是犯了十恶罪之六的大不敬之罪,被公府追究,要判绞或流二千五百里的。”
“是老夫失言。”刘琨一言,似乎彻底惊醒了石崇,他恢复神色,颦着八字眉,呷着饮子,不理不顾,继续说道:“圣天子明达善谋,善断大事,如今抚宁万国,绥静四方。但老夫观之,天下乂安之下,掩藏有莫大凶险。”
“请石公不吝赐教。”
“圣天子行分封制,将宗室子弟均封为王,以郡为国,有大次小三等,大国有上、中、下三军,兵将过万,便是小国,也有上下两军,兵将五千。如陛下五子,楚王司马玮,出任镇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手中荆州军不下万余;陛下叔父,赵王司马伦,先是迁安北将军、镇守邺城,后又迁征西将军,镇守关中,其麾下安北、征西两军恐怕各有万人;陛下叔父,汝南王司马亮,更是任国朝大司马、开府仪同三司、豫州都督,镇许昌、麾下镇北军及杂胡精骑少说也有二万;陛下六子,长沙王司马乂与楚王司马玮同母,历来唯楚王马首是瞻;陛下之子侄,如成都王司马颖、齐献王司马冏等,陛下从兄,如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东安王司马繇、东平王司马楙等,无不出镇封国,施政地方,手中握有大把的钱粮、财赋、兵马、户口。”说到此处,石崇猛地立起身子,双眼如猫似的,又放射出绿幽幽的光来,他低沉沙哑地说道:“若圣天子康健如故,抑或继任者也如陛下般神武睿智,这么多手握大权的同姓藩王,在外屏守地方,何愁国朝不千秋万代……”
“反之,则国中必起大乱?”刘琨见石崇今日有恃无恐地指摘着当朝国政,此处虽是私园密室,但心中也不禁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方才石崇句句话语,如柄柄大锤,无不重重敲击着他的心脏,刘琨心中陡地袭上一阵不安,“石公方才说‘若圣天子康健如故,抑或继任者也如陛下般神武睿智’,这话是……”
“是什么紧要事情,阿爷与大兄能说这么半晌?”刘琨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再次闯进来的石霖插话打断:“大兄果真非君子,尽知道诓骗霖儿,你瞧暮色将至,天都快黑了下来,上哪儿去骑马踏足?”
顺着石霖所指,石崇与刘琨一起望向窗外,只见堂外金乌西斜,暮鸟归林,二人不知不觉竟谈了两个多时辰。
“话就是这么说的,”石崇起身,伸展了下懒腰,迈步朝堂外走去,嘴上说道:“余下的,越石自己细细想去,自然明白老夫为何要辞临晋侯的邀约了。”
石崇此时不提这茬儿,刘琨自己倒差点忘了他交代的正事,一拍脑袋,他连忙答道:“小子明白,那我这就前去临晋侯府禀辞。”说完,抬腿便往外走。
“阿兄这是要到哪里去?答应羊奴的事情,如何忘得这般快?”刘琨刚到门口,便被石霖一把拦住,“惹恼了羊奴,看我不将你二人在此屋中议论之事宣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