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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皇宫,春日。
这日武帝正在偏殿面见御史中丞冯紞,忽然一小太监捧着一份奏简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奏道:“启奏陛下,大事不好,齐王他,齐王他,齐王他。”
武帝在上首呵斥道:“何事如此慌张,齐王到底怎么了,好好说!”
那太监缓了两口气才又说道:“禀陛下,齐王,齐王薨了。”
“什么!齐王薨了?”皇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太监又道:“回陛下,确是薨了。”
武帝听罢瞬间哭泣起来,而且越哭越是伤心,过了好一会冯紞从旁悠悠地说道:“此实为天大喜事,陛下为何却要哭泣呢?”
武帝闻言怒道:“卿这是何言!齐王是我亲弟,其德行不亚于周公,这样的人才死了岂不可惜。”
冯紞又拜道:“齐王名过其实但天下归心,今他已死,这是社稷之福也是太子之福,陛下不必这样伤心。”
此言一出,皇帝的哭声立时止住,便问报事的太监道:“齐王家人有没有说他是因何而死?”
那太监便回道:“禀陛下,齐王是气郁于内吐血而亡,齐王次子司马冏上奏说是早先就曾吐血,但御医一直坚持说齐王没病,这才误了病情。”
武帝扬了扬手让那太监退下,冯紞又说道:“圣上,齐王早已过继景帝一脉,并非您亲皇弟,之前朝中有些大臣受齐王蛊惑,甚至说出兄终弟及让齐王承继大统这样不尊法统的混账话来。去年虽已外调张华,又曾下狱几人,不过今次齐王病死才算斩草除根,让他们再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臣为陛下贺,为太子贺。”
武帝从身旁宫女手中接过手帕擦干眼泪,眼看着脸上的悲戚之色也随着一扫而空,“卿刚才既提到太子,朕这里有件棘手的事情想让你看看如何处理。”
冯紞忙回道:“臣请陛下示下。”
武帝于是说道:“前些日子侍中王戎来奏,说是在扬州吴地屡次查出王恺私贩吴宫御制器具,而且隐匿原来吴国所藏珍宝不报,还劫掠南地人口、私贩女奴。王戎以此询问过王恺,岂料这混账前次说那些珍宝都贡献到寡人这里,这次又说女奴是送给太子的婢女,此事爱卿看该如何是好啊?”
冯紞略思片刻就奏道:“禀陛下,此事国舅那边并不难办,最坏也是查实后将财物退回国库,那些婢女只要遣散回家便是,只是此事牵涉太子名誉,若因此动摇太子清誉怕是会祸及国本。”
皇帝微微颔首,“爱卿所言甚合朕意,只是此事若由朕直接下旨,只恐群臣非议朕袒护国舅和太子。”
冯紞轻轻一笑,“回陛下,此事并不难办,只须让太子出面查明即可,既可以还太子清誉,又可扫清之前众人对其能力的非议以正视听。”
武帝皱眉道:“这事如何行得,太子的处事能力你又不是不知。”
冯紞又奏道:“陛下,无妨,东宫府中太子属官能人众多,只要从其中选出一二干练者代太子来办理此事即可视为太子所做。”
武帝欣然道:“那你看这东宫属官中可有人选可以推荐?”
冯紞回道:“禀陛下,东宫舍人诸葛京乃故蜀汉诸葛孔明之孙,其人明敏清正,之前在郿县任县令十余年声誉颇佳。他年纪尚还算轻,在京中并不与任何人有瓜葛,能力也还足够,我们只须让他南下调查后向太子汇报,而后再由太子决断定可无虞。”
皇帝“嗯”了一声,然后挥手让冯紞退下。随即叫来何监,“叫尚书台拟旨,让东宫舍人诸葛京代太子南下,一并调查故吴宫器具等珍宝丢失和贩卖女奴一事,查好后报与太子。另外,将先前给齐王诊治的御医斩首。”
何监这边又问道:“不知陛下还有何事吩咐老奴?”
武帝见手头诸事已毕,于是眯起眼睛,懒洋洋地问道:“之前吴宫北来的宫妓现有多少?”
何监回道:“禀陛下,连带前几次国舅王恺送来的,共有五千余人,老奴都已造册登记。再算上先前魏蜀旧时的宫人,现下已有过万之数。”
皇帝满意地看着何监,“很好,之前让你准备的牛车可曾准备好了?”
何监忙回道:“回圣上,牛车已经备下。不过老奴觉着牛既大又脏,于内宫行走总觉不便,就又另备了羊车,陛下一人在后宫乘之,轻巧灵便是再没有的了。”
武帝于是欣然道:“那就依卿所言,用羊车吧。”
徐州,江都,夏。
诸葛京接到旨意后便去询问王戎,随后按着指点才去找到王恺。这国舅早有准备,只带上几个家人便随他南下,准备在官衙与人对质。
石崇听得消息暗中叫好,虽没见陶侃或是王敦同来,但也总觉得是王戎在京中从旁斡旋,于是带着刘秋先到别馆拜见这位诸葛大人。只见他年纪四十岁的模样,身材略瘦,面色微黄,一身官衣打理得纤尘不染,虽是大红颜色,但仍透露出少许仙风道骨的气质。见到石崇,诸葛京忙先拜道:“下官诸葛京拜见石大人。”
石崇不待诸葛京这礼施下去,连忙过去将他扶起,“大人是太子钦差,和下官不必如此见外。”
落座之后,诸葛京于是说道:“下官刚到此地,凡事都还不了解,还请大人多多指教一二。”
石崇又客气道:“指教倒是不敢当,不过灭吴之后,我与王侍中在此安定吴地,在这水路上查了不少私贩财货人口的勾当,不只有原来吴宫的宝物和制式的器具,甚至还有从南方劫掠的女子和一些暂时关押在吴宫的宫妓也都被我们查到。而这幕后主使除了一些地方上的劫匪,更多则是指向国舅王恺,故此下官才不得不向朝廷上报。”
诸葛京初来南方,没想到这里的事态已如此严峻,不由脸上立刻现出微怒之色,愤然道:“我在京中虽已向王侍中询问过,但尚未知此事竟恶劣到如此地步,亏得国舅还面无愧色与我一路同来,若真如大人所言,那当真是国法不容。”
石崇听说王恺竟也跟着来了,不由暗中惊诧,“敢问大人,这次难道不是王侍中向圣上请的旨意?”
诸葛京答道:“下官只是知道这旨意是圣上直接下到东宫,由我代替太子调查此案,而后再回京述职由太子做出裁断。”
可是石崇却仍放不下心,“那王侍中可曾向阁下指点过此案?”
诸葛京见他句句都离不开王戎,不觉有些奇怪,“侍中做事秉公无私,并未向下官说起案情。”
石崇本以为太子舍人南下办案一事是王戎在后一力操持,如今从才发觉远非自己所想的那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也没了主张,连说起话来都不是那么流利,“依大人之见,此案当如何审理才好?”
看着石崇这边阴晴不断变化,诸葛京虽不明所以,但也不得不暗自提防,“下官初到此地还不熟悉案情,不如先带上国舅一起初审,看他如何表现。”
石崇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不过还是说道:“大人,除了那百余名被贩卖的女子已被下官安排送到武昌,就近帮她们寻找亲人,其他相关人等都已在此,明日我们就可升堂审理。”
第二天一早,石崇、刘秋和王恺等人陪着,诸葛京在衙中升堂办案。除了船东、王老板和在武昌抓到的几个人贩子外,王恺连同上次押船的两个伙计也一并带来,以显示自己对调查相当配合。堂上的审理并没费多大力气,船东和人贩子都承认自己所做之事,王老板只是帮忙典当过铜钱,大家也几乎都指认王恺是背后主使。案情似乎出奇的顺利,正当在场的人都以为案子很快就要结束时,一直沉默的王恺突然说话了,“两位大人,刚才几个人的证供我都听到了,不过我还有两句话要说。”说着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些所谓不和规矩的货物都是我代陛下北运洛阳并已上交国库,这些在宫中都有纪录在案。不过如果是我手下押船的伙计私自做了什么手脚,那只能怪本国舅对下人管教不严。”
这话自然引来那两个伙计的一阵叫骂,诸葛京拍了下惊堂木才又让众人安静下来。王恺没好气地斜了一眼又继续道:“至于那些女子,只不过是我委托那些人各处收罗然后再运到洛阳,这些女子都是被父母亲人甚至自己变卖为奴,也都有卖身的契据。”说完将一直放在脚下的木箱拿到几上,从中取出一摞字据在众人面前扬了扬,“石大人在江都搜到的那些女子的卖身契据都在这里,各位大人尽可拿去查验,如有出入本国舅甘愿受罚,不过石大人也别忘了把先前自作主张运去武昌的人给送回来。至于其他女子,总不至于藏在别人家里的也要牵连到我吧。”
所有人都想不到王恺竟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几乎所有的罪责都或明或暗地推给那两个押船的伙计和人贩子,甚至还用卖身契将了石崇一军。石崇被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完全说不出话来,刘秋等人也一时无计可施,毕竟堂中几人还没人敢到皇宫中去核对账目,大堂上只剩几个被拿来顶罪的人在下面叫骂。案子此刻已没了再审下去的必要,诸葛京只好让差人把他们关押回牢房。正当众人以为今天的审理眼看就要结束时,不料王恺又从箱中取出一摞字据对诸葛京道:“大人,这里是刚才那份字据誊写的副本,在此送与大人以供调查,诸位大人如需核对可以随时找我家里的下人查验。”说完将那叠字据交给堂上的小吏转给诸葛京。
诸葛钦差知道此时已无法再审,只好退堂。
回去后石崇消沉了两日,最后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和诸葛京商量,两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好先派人到武昌按名单运回那些字据上的女子,其他的尽量遣返。
一个多月后赵韦带着几艘船回来江都,石崇就问那些女子都安置得如何。赵都护这次不知为何声音较平日要小得多,只说有些远道贩来的女子实在无法遣返,眼下还剩下十多人没有去处,于是就一同带回。说到此处声音骤然又降低许多,石崇不知又出何事,便问道:“还有何事,都护尽管直言。”
赵韦只顾压低着头,根本不敢直视石崇,磨蹭了好一阵才不得不向外面叫了声:“大人问话,还不进来。”
门外随即转出一个反绑双手中年的汉子,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跪在面前。石崇定睛一看原来是赵韦身边一名叫李平的小官,四十岁了还只是个小校,不由问道:“都护这是为何?”
赵韦低声道:“大人恕罪,都是小人平日管教无方,手下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石崇看得有些着急,不由得吼道:“吞吞吐吐什么,有什么事你痛快点说。”
那都护被这样一催才说道:“李平胆大包天,和一名女子私会不说,又搞大了她的肚子。而那女子,那女子竟还是王恺名单上的人。”
石崇的头嗡的一声响,几乎让自己晕厥过去。本想借着朝廷调查揪出王恺这个私贩宝物和人口的幕后主使,不想全都被他甩锅成功,现在自己部下居然又捅出篓子送给王恺一个把柄。赵韦这边踹了李平一脚,“还不给大人磕头谢罪。”
李平也不多说,只是不住地叩头,可是还没几下,绑着的双手就让他倒在地上起身不得。石崇觉得晦气,让赵韦把他拉起来跪在一旁,“那女子何在,快帮我请来。”
赵都护忙向门外小卒使个眼色,不多时几各水兵就带着一个女子进来。石崇抬眼一看,这人虽穿的有些破烂,但头发理得还算整齐,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已怀孕数月。那女子微微下拜行过一礼,石崇见她模样倒还周正,不过显然不是中原之人,于是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是哪里人士?”
那女子缓缓答道:“禀大人,小女生在极南之地交州,并无姓名,父母只管妾叫阿花。”
石崇没想到她竟是从这么远的地方被贩卖过来,“那你又是如何来到这几千里远的异乡?”
阿花便道:“小女家贫,和妹妹自小被父母卖出来学些技艺和诗文,指着将来卖到大户人家得个好价钱。”
石崇听到她还有个妹妹,于是问道:“不知令妹是否和你一样也在营中?”
阿花又答:“正是。”
石崇于是让人把她妹妹带进来。那姑娘也穿得破烂,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进来后只低着头躲在姐姐身后,虽然年纪还小,但依稀已可看出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阿花用手按着妹妹行了个礼,“这是小妹阿绿,尚未及笄,擅长吹笛,不知大人愿闻否?”
石崇微笑道:“可是我府中并没有笛子,否则我愿听她演奏一曲。”
阿花说声“无妨”,于是用手轻轻扯了扯妹妹衣袖,阿绿于是从袖中取出一管短笛在众人面前吹将起来。阿绿一拿起笛子,似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完全不是刚才那个羞怯的小姑娘,且笛音清丽,婉转流畅,完全不像一个新手。一曲吹罢,石崇不由得抚掌赞道:“这笛子吹得娴熟,怕是权贵家的乐师也不过如此吧。”
这话说完,只见阿花忽然拉着妹妹一同跪下,扶着阿绿的双臂说道:“大人可觉得我这妹妹可生得还好,若大人觉得还可入眼,小女跪求大人收在身旁,为奴为婢都可,免得像那些苦命的女子被遣返家乡。我们本就家贫,如再行几千里路返回,怕是这条性命也在路上丢了。”
石崇没想到会有这局面,多少也明白些她怀上孩子更多可能还是要为妹妹求一个出路,忙示意让赵韦把她们拉起来,“姑娘大概有所不知,你们都已被王恺大人买下,他那边卖身的契据齐全,下官不便干预。而且王公贵为国舅,几乎可用富可敌国形容,你们去到他家定会比跟着我在这里要好上百倍。”
没想到阿花却又拜道:“大人莫要欺瞒小女,之前我已听过这两位军爷说过王家常会随意处置府中婢女,甚至变卖为妓也有可能。小女知道卖身契在他手上,不求大人替我赎身,只愿若有机会救救我这年幼的妹妹,小女子就算是死也知足,若得所愿必在九泉之下报答大人。”
没想到阿花仅十几岁的模样为救妹妹竟如此决绝,不由得让石崇暗叹生在贫民之家果然连替至亲寻条出路都要拼上身子甚至性命,但也只好说道:“姑娘既然这样说了,下官自然会尽力帮忙,不过你们已是王恺的人,我总还要看他的意思才能再做打算。你且和阿绿回去,容我再想办法。”
阿花听罢,向石崇叩首道:“民女与大人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大人有此心意小女已感激不尽。”
石崇见手下闯出祸来,始终想不出办法,最后还是找来诸葛京商量。东宫舍人听了也是一惊,知道这女人怀有身孕终究还是难向王恺交代,最后实在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差人去王恺处如实相告,又问阿花和阿绿是否可以转售给他。
没用多久,派去王恺处的人回来禀报,这国舅让石崇把属于他的女子全部运上船,避免再生意外。至于这对姐妹,他只卖阿花,而且就按买她时的原价只收十斛珍珠。石崇心里咯噔一下,他虽也算得一方大员,但十斛珍珠仍是天文数字,不过若付不出赎金,待到王恺回到洛阳,凭借他的势力还不够自己受的。
正胡思乱想时,手下人来报,当铺的王老板来了。这段时间由于涉及到王恺的案子,王老板一直被留在江都不得离开。想不到此次来见石崇,身边居然还带着个当铺的女伙计。这让石崇不由朝王老板身边多看两眼,心想这个胖子还真是艳福无边,上次就和那个袁氏不清不楚,这回又换了个店里的伙计,于是便打趣道:“王老板身边的伙计换得还真是勤快。”
那胖子只是憨笑两声,“大人一身正气怎要和我等小民逗趣,今日前来拜见大人,草民是前来解您燃眉之急的。在下偶然听说大人想要买王国舅手上的婢女,不知此事当真否?”
石崇没想到这事情传得是真快,“真没想到王老板的消息如此灵通,不过是手下不检点惹出的麻烦。”
胖子又道:“我看大人眉宇间有些愁容,不知国舅为区区一个婢女开出什么天价?”
石崇叹了口气,“手下的小校搞大了人家的肚子,那女子又哭求我帮着赎下妹妹,可是王恺只答应卖姐姐,还开出十斛珍珠的价来。”
王老板听了,抱拳道:“大人清廉,国舅如此就有些巧取豪夺的意味了,不过大人若不嫌弃,小人愿助您一臂之力。”
石崇当然知道遍地当铺的王老板有这个实力,不过让别人出钱帮忙还是有些犹豫。王老板纵横商场多年当然猜出几分原因,于是说道:“大人可能多少也看出些我与国舅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他常在我这周转资金,有时我也会让几分利给他,甚至有些损失也并不与他计较。若是由小人出面,他只会象征性的收取些费用,必不会有十斛珍珠那么多。另外我也会努力看看能否把姐妹俩一同买下,以偿大人心愿。”
石崇明知这商人在收买人心,也不得不作揖谢道:“若王公真能替我帮手下赎出人来,那真是天大的恩情。”
一听石崇如此称呼,王老板有些受宠若惊,“大人若如此,草民还不知道要如何再说下去呢。”
石崇“哦”了一声,“不知先生还有何赐教?”
胖子便又说道:“这次我还听说大人从武昌带回十几名无处安置得女子,总放在营中既不方便又费军粮,她们都是些无依无靠之人。大人若信得过小民,可交我收养安置,若是看中哪个,大人也只管说,待小人养得容色艳丽些就送到府上。”
石崇皱了皱眉,“先前我曾托武昌当地的官员帮忙安置,除了返回原家的,不过都是安排着嫁人,不知先生这里可有什么好去处给这里的十几名女子?”
王老板扯过身旁那女伙计的手臂,轻轻地拍了拍,“这些年天灾战乱不断,吴地也有许多流离无家的女子,小人便收留些放在宅院和下面的各间铺子,虽然将来出路不过是嫁人或是为人奴婢,但总好过流落在外为每日两餐发愁。”
石崇不由抿嘴笑道:“看来之前是我错怪了。”
那胖子又说道:“大人也不算错怪,这些女伙计确实有些宁可留在我的铺子里也不想再出去嫁人。哎呦,您看我高兴起来就扯出去那么远,让大人笑话了。”
石崇见他仍如此恭敬,不由多几分好感,“此事便托付阁下,若能救出姐妹二人,也算了去我些心愿。”
晚上,王老板让人捎话过来,王恺已答应将姐姐送回,不过妹妹却出多少钱都不卖,而且约定明天一早码头上交还姐姐。石崇知道他那些女子都已装船,想来明日放人后便会启程北去,虽然眼下还救不得妹妹,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石崇带着刘秋和赵韦、李平都早早来到码头等着,连王老板和那个女伙计也都一并赶来等这王恺放人。然而奇怪的是王恺的船凌晨就已离岸,只在水边泊着,早上见大家出来竟连碇都起了,但船上却是没有一点动静,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眼看着日上三杆大家晒得湿透衣衫,那王恺才叫人绑着姐妹二人出来,对岸上喊道:“石崇!昨天我本想看着王老板的脸面卖你个人情,可是这几年你和王侍中何曾卖过我人情。不过我既收了王老板十斛珍珠也不会平白诓骗于你,姐妹两个我仍交给你一个,这次我把妹妹交给你,留着带仔的姐姐,日后生下来,也是你手下的孽种,让你好有个顾忌。”说完,大笑一声,让人用刀抵着姐姐,自己一脚把妹妹踹到水里,又骂道:“这小贱人我就半卖半送,留着让你有个念想,哈哈哈哈。”
石崇气得说不出话来,手下的赵韦忙让兵士去救水里的阿绿。眼看着妹妹上岸,姐姐忽然对岸上喊道:“石大人!石大人!可还记得民女求您的事情吗?请您能够善待妹妹!”
石崇见她刀架在脖子上仍顾念姐妹情深,也有些动容,就到岸边疾声道:“你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她,待日后我必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而后又冲王恺喝道,“王恺,你堂堂国舅,拿一个有孕在身的女子做什么文章!何必刀兵加身。”
王恺这边又呛声道:“石崇,这才几天功夫,一个小贱人就让你神魂颠倒啦,平日里装出的清高都哪去了。”
还未等石崇答话,阿花忽然用更尖厉的声音冲岸上喊道:“石大人!石大人!看到妹妹平安,我这作姐姐的就已经知足啦!我定不会拖累您,我在会九泉之下祝您泰达安康。”
说完,脖子突然往旁边的刀尖上猛力抵去,血当时就溅在旁边家丁的脸上,然后乘那人愣神的功夫挣脱出来,扑通一声跃入水中。阿绿在岸上顿时嚎啕大哭,喊叫着向岸边冲去,刘秋等人忙死死拖住才没让她跳下去。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姐姐即使捞上来也没救了,但赵韦和李平还是招呼一帮人下水捞人。
船上的王恺还不忘在奚落两句:“石大人,这样倒遂了你的心愿,花一份钱姐妹两个一并收下,我就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转身进舱,喊着船工撑船北去。这边岸上一帮人也手忙脚乱地把姐姐抢上岸来,可人却早就没了气息,人群中妹妹在姐姐头边不住地啜泣,李平也跪在一旁抹着眼泪。几人哭过一场,也只好把她埋了,石崇遵照姐姐的遗言把妹妹留在身边,但人却萎靡许多,整个夏天都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眼看秋风将起,王老板想要赶回吴郡,看着石崇为之前的事还受着打击,为免那些无处可去的女子在这里碍眼也就一并带走。同时又劝石崇说吴郡士族仰慕他已久,若此次以散心的名义同去,这些大族自会殷勤招待。可是诸葛京之前把这边调查的案卷整理后离去已经月余,石崇一想到王恺会从旁干预就总觉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哪里还有心情南去消遣。但先前王老板已帮过好大的忙自己又不好直接拒绝,就让刘秋代自己陪着南去,应酬下那些士族大户。
刘秋第三次南来吴县,船没有进城,而是顺着运河绕到城东南之外的金泾湖边。下了船来,一处宅院在岸边显现出来,其中遍植绿竹,翠色欲滴,显露出主人的君子之气。小僮见是王老板来了忙引入府中,另一边又跑到里面通报。不到片刻,一个中年男子在家僮引领下来到厅内,只见这人年纪大约三十开外,一袭褚黄的袍子,宽衣大袖,虽人到中年但显然保养得很好,皮肤光洁白皙,头顶一块蓝色纶巾束首,颌下三缕短须,一看便是儒雅之士。看见王老板,远远抱拳道:“肥庄带着贵客和一众美女胆气倒壮了起来,连招呼都不打就往人家宅邸里直闯。”
刘秋不想王老板还有这样一个雅号,却见他回道:“这次虽没能邀请石大人一同前来,但刘公子也足以使您宅上蓬荜生辉。”王老板说着又引着那人给刘秋介绍,“刘公子,这位是吴郡名士顾彦先,顾家也算得吴郡第一大族。这位是山阳公刘瑾的公子刘秋,说起来您可能不知,后来还是陶侃与我讲过,他竟是张天师的下山的高徒,我们可要多多请教呢。”
顾荣看了看这位青年,讶然道:“你说的天师可是多年前南渡龙虎山修道的张天师吗?”
那胖子答道:“正是。”
顾荣忙施礼道:“请公子恕在下眼拙,不想有如此稀客来访。”
刘秋连忙还礼,过了一会才想起这顾荣就是当年父亲曾提及过的江左顾家大族,于是说道:“在下眼拙,居然未曾识得当年身为‘五俊’之一的顾公,今日相见真乃三生有幸。”
几人分别落座,顾荣让仆人端上茗粥,“这南方的茶饮不知道是不是喝得惯,公子可以尝尝看。”
刘秋初到江左,就小心地喝了一口,只觉这茶粥多少有些苦涩,但过一会又觉得爽快许多。肥庄见他这么快便适应,就说道:“北人多不擅饮茶,都宁可去喝井水或者米酒,想不到公子竟和我们南人一般适应。”
刘秋放下茶碗,对王老板拱手一笑,“在下年幼时曾随师父在豫章、鄱阳等地采茶烹煮多年,今日饮得此茶只觉格外甘甜,不知是何处好水。”
顾荣见刘秋初次见面就如此好说话,脸上也即和缓许多,“总以为公子初来江南不解风情,想不到您早已熟门熟路了。这水取自百里外的历山石泉,故而有些不同。”
肥庄又接着说道:“历山的泉水多用来做佳酿,顾公难得用来烹茶,想来是要茶不醉而自醉了。”
顾荣举起盏道:“说到饮酒,我便想起刘伶,‘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刘伶之言虽是狂放,但于我等不仕之人最是恰当。”
刘秋见他似有所指,也举起茶道:“竹林七贤因朝政动荡,避世山林,而这当中数刘伶最是嗜酒如命。顾公清省,怎可以此自比。”
顾荣端着茶盏走到刘秋面前,慨然道:“公子莫要笑我,我怎有竹林七贤的旷达不羁,孔子云‘学而优则仕’,我们不过是吴国故臣,空有一腔热血而不被当今朝廷重用,只能在此乡野隐居避世罢了。”
刘秋知他落魄心有不甘,就以茶敬道:“顾公之才名震东南,想来必不会长久埋没。”
顾荣叹道:“这江左大族有几个世家子弟甘愿天天躲在家中呢,不过是当今时局如此,朝中只用北臣罢了。”
实在无法劝解,刘秋只好说:“这次晚生也是沾了石大人的光才能在此得见先生这样的大儒,只是此次前来本要将那十几名女子安顿贵府,但不知顾公要为她们寻得什么去处呢?”
顾荣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转身回到席上,淡淡说道:“我这宅邸总还有十几亩地的范围,其他地方还有别墅,安排下十几个人并不在话下,无非是些吃穿的开销。”
而后温和地看看刘秋道,“这几年天下已是晋家的了,但朝廷总抱持南北之见,少用我们吴人,现在北人又常南下掠夺货物人口。只有石大人和公子是这其中少有的异类,让我们铭感于心。前次王老板已和我说过石大人心志抑郁,就想着让他来我这边小住几日。不过公子既肯赏光来此,在我这就多住些日子,临行前我已让王老板和石大人打过招呼,他那里现下无事,公子待过了年再回去便是。”
没想到自己平常之举竟被这些江南士族感恩戴德,想来平时没少受朝廷的气,更没想到的是这一来竟被石崇放了数月的假,刘秋正欲再问上几句,一旁的王老板又打断他道:“公子不必再多言,我已和顾公商量过,难得您这几次帮忙周全,省了我们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最后没让我们受到牵连已是极为难得。公子暂且住下,这宅邸宽大不说,门口还有湖,县城离得也不远。公子若是想要找姑娘解闷,知会一声便是。”
刘秋知道再无法拒绝,只有领受这好意在顾家长住下来。
顾家本为一方望族,又建在城郊,故而宅邸非常之大。宅中多用树木、亭榭、奇石,但日复一日地居于其中,总难免乏味。还好门口就是大湖,这几日刘秋觉得烦闷便外出游玩,岸边找了艘小舟,就自顾自地向湖中划去。
此时已是初冬,湖中只剩下些残败的莲叶,倒是一片枯黄的芦苇随风飘荡,很有一番情致。刘秋没有多想,只缓缓向苇荡划去。一进苇丛就难再分清方向,但小舟只管在里面乱逛,偶尔还会惊起一只野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不知道划了多久,直到芦苇丛在身后散去,眼前却出现一座小岛。刘秋好奇心大起,尽力向前划去,眼看岸边近在咫尺,船却忽地怎么也划不动了,只管在水中荡着。正诧异间,船头猛地摇了一下,居然从水中翻上来一人横躺在船头。
这小船也就仅能容纳二人,剧烈晃动之下,刘秋差点连自己都荡入水中,情急之下连忙后仰,用手扶住船帮才算稳住自己。过了好一会儿小船平稳下来,刘秋喘着粗气仔细打量起这不速之客。那人好像看不见他一样,用手肘撑着船头,待了一会不知从哪里摸出几株草来,拔去草叶只剩下膨大而扁圆的根茎,一边瞅着刘秋一边就半躺在那里吃了起来,边吃还边把外面黑褐色的皮咬下来噗噗地吐到水里。刘秋这才发现船头的居然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初冬的天气水已经足够凉,他暗暗惊讶这孩子居然能潜在冰凉的水中不被自己发现,要不是跳上船来无论如何也难被发现。
四周不时有冷风吹来,孩子湿漉漉的身上多少有点打颤,眼看他吃完手里的东西,冲着刘秋说:“哎,看够没有,还不赶紧靠岸,想冻死我么。”
刘秋心想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招呼也不打就跑到别人的船上,不过也总不能眼看着他冻死,只能拿起桨划着靠岸。船还没抵着岸边,小孩一跃而上,钻进草丛就不见踪影。刘秋于是只能把船系在水边的石头上,也跟着上岛。这岛不大,远远的能望见另一端,看上去并没什么人住。岸边都是些芦苇、菖蒲之类的水草,岛中则是些青绿树木。
正在傻傻地打量着小岛,那个孩子却又从草丛里钻出来,身上不知从哪里换了一身干衣服,刚换下来的湿衣裤拎在手里,随手拣了些干树枝,又抓了把干草,架起衣服就升起火来。看了看一旁的刘秋便道:“别傻站着,你不冷啊。”
刘秋心想这孩子看着不大,脾气倒还不小,不过湖面上划了小半天的船,被风吹得也确实有些冷,就来到小孩对面,坐到火堆旁伸出手烤起火来。小孩又从草丛中摸出一个鱼蒌,盖子上放着一小把他刚才吃过的那种不知名的草,随手扔了几颗给刘秋,又从蒌里捡出两条鱼来,用树枝穿上烤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看刘秋拿在手里没动,就说道:“地栗很甜的,你尝尝看。”说完,把鱼架在火上,走过来帮刘秋拔去了草叶,又递给他道:“你北方来的吧,你们北方人也管它叫马蹄,甜得很。”
刘秋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咬去外皮,里面的白色的肉质果然甜脆,终于想起开口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知道我是北方来的?”
小孩又拿起鱼烤起来,“我不光知道你是北方来的,还知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刘秋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孩子说道:“我们这的人都生在水边,即使是县城的人也吃过这水里的地栗,只有北方来的人不认识这东西。湖边人家常在湖面上谋生,有的还要到更远的河浜里行船,脸上都被风吹得黑黢黢的,只有你这大家的公子才会保养得这么白嫩。”
刘秋又打量了孩子一眼,只见他脸上有些污泥,刚大量活动后肤色虽有泛红,阳光之下确实还能照出一点黑色。只好笑着说:“在下的确来自北方,家中虽不算什么大户,但不识五谷却让阁下笑话了。”
说话间小孩儿手中的鱼已经熟了,从身上掏出一小撮盐面撒在上面,又转身拔了几片紫红的草包在上面递给刘秋。此时已经正午,刘秋划了小半天的船又被这孩子拖上小岛,也实属有些饿了,就接过鱼说了声“谢谢”。
小孩儿拿起另一条烤好的鱼说道:“听你说起来也是读书人家,怎么连别人姓名都不问就直接吃上了?”
刘秋心想,我刚才问你也没告诉我啊,再说你跑到我船上也没问我是谁啊。不过毕竟吃人家手短,对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没办法计较,只好放下鱼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这孩子歪着头想了想说:“不如你就叫我云儿吧,嗯,就是天上飘的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刘秋暗想,让我问名字就给了我个小名,这孩子真是招惹不起,只好答道:“在下刘秋,河内山阳人氏。”
云儿嘴里嚼着鱼肉说道:“行了,我们这就算认识了,以后你可以来岛上找我玩,我虽不是每天在岛上,不过多半也在的。”
不在还要让刘秋来玩,而且这么个长满枯草冷飕飕的荒岛有什么可玩的?不过刘秋已经开始有点习惯云儿不着调的性格,就答应下来:“好啊,反正我平时闲着也没事,空下来时就来这找你。”
坐了一会,吃完鱼,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刘秋在湖上待了半天本就感觉有点冷,怕下午日头西去后会更加冷些,就辞了云儿驾上小舟划回顾府。
府中虽然供应无虞,但过了几日又觉得无聊,刘秋于是又想起岛上那个野孩子。想到冰凉的湖水和湖面的冷风,刘秋到后院厨房要了一壶米酒,背了酒壶出得顾府就划着小船奔小岛而来。
这次当然没再看见云儿从水里跳出来,刘秋就沿岛划了一圈。小岛的形状像一只半环形的钩子,开口朝向西南,东西和南北长都不超过八百步。刘秋弃舟登岸,拨开岸边的芦苇丛往深入走去,几十步后爬上一个小坡,眼前出现密布的树木,林荫间一条小路蜿蜒向前,顺着小路向前不远,树下赫然出现一间茅草小屋。刘秋心想,这大概就是云儿的住处了。在门口喊了两声,里面没人,于是就推开木门进去。借着门口射进的日光隐隐可见里面茅草床铺、泥土炉灶、粗布衣物、陶土器具都一应俱全,除了有些简陋破旧,生活倒是足够,也不知道云儿如此小的年纪哪里搞到这些东西。
转身来到屋后,正想着周围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发现,只觉得脚下踩到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条四五尺长的大蛇,全身青灰足有胳膊粗细。几乎与此同时,刘秋反射性的向后一跳,但蛇似乎并没发现他,仍旧原地一动不动。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树上跳下,紧跟着嗖的一声,一支竹竿重重地打向蛇身。刘秋抬头一看,原来是云儿拿着竹竿从树上跳下来。小孩儿又连续打了几下七寸,蜷缩的蛇身终于柔软的散开来,于是又小心地把它挑起来,冲着刘秋说道:“如今天已转冷,蛇有点冻僵,大概是我这暖和一点,它才跑到我这避寒。也是你运气,不然就算小命保住,今天也只能躺着回家。”
从看到蛇再到云儿出现,几乎都在转瞬间发生,刘秋在一旁还没缓过神来,这孩子却拉着他道:“今天你来得正好,我们中午不用吃鱼了。”说着就支起篝火,折了竹枝从蛇中间穿过,架在火上烤起来,转身又回到茅屋内抱出一捧芋头埋在篝火下面。
刘秋坐在一旁问到:“云儿,你小小年纪就会这么多东西,换作是我还不知道怎么才好。”
孩子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我们水边长大的人家这些都是从小就会。”
“可是你一个人住在这荒岛上,你家里人不知道么?”刘秋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这个有点尖锐的问题。
孩子没理他,只是转了转火上的蛇,“我自己愿意住这还不成么?”
看着火上烤着的蛇,又想起上次的烤鱼,刘秋回忆起之前陶侃在船上做的鱼脍,说道:“云儿,我看你每次都是烤着吃,南人不是都吃鱼生的么,那样比烤起来要简单许多。”
孩子撇了撇嘴说:“哪个乡巴佬教给你吃鱼生的?那玩意儿吃多几次肚里容易生虫,即使用上紫苏和生姜也难免。平时要不是实在没办法生火又没其他东西吃,谁会吃那东西。”
刘秋有点担心上次吃的陶侃的鱼脍,不过又宽慰自己没那么容易中招。架上的蛇不断地渗出油来,落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云儿掏出些盐末儿撒在上面,又从屋内取了些上次烤鱼的叶子放在上面。
刘秋忍不住问道:“敢问这是什么叶子,上次吃起来感觉鱼的味道鲜美许多。”
云儿答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紫苏啊,你们大家公子真的是平日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都不用自己做。”
蛇肉已经差不多熟了,云儿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刀把蛇连同里面的竹枝从中间切断,递了半条给他。刘秋小心地尝了尝,味道正好,想起刚才在屋内看到有陶碗就进屋取了两只碗,从后背摘下酒壶,倒了一碗米酒端给孩子。
云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酒壶,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没想到你还这么有心,这岛上什么野味都有,就是搞不到御寒的水酒,这次就着蛇肉身上能暖和好多。”
刘秋晓得他平日在岛上吹惯寒风需要喝些酒来暖身,不过还是叮嘱道:“你年纪尚小,就少喝一点,只这一碗今天就别再喝了。”
云儿显然大为不满,“年纪还小,你知道我几岁了?”
刘秋知道这孩子的脾气招惹不得,马上找了个借口:“这一壶酒是专门带给你的,别一下全喝光了,剩下的你留下自己慢慢喝。”
云儿显然对他的话题转移很满意,“好吧,那今天我们就只喝一碗。”
吃了肉,喝完酒,云儿从下面火堆里扒出芋头,拍去上面的土,掰开的芋肉香气扑鼻。刘秋也找根树枝拨出一个,拿在手里反复掂了几下,又吹了吹才扒开外皮。
云儿笑道:“还好,不然我以为你连芋头都不会吃呢。”
刘秋没好气地笑着说:“以前和师父在山上时,总会备一些以解不时之需,平时我们也常烤来填肚子。”
云儿问道:“看你年纪不大,想不到还修行过。”
刘秋又掂了掂手里的芋头,“不过就是跟着师父在山里帮忙干干活,空时也读些书,算不得修行。后来师父就让我下山,其实待在他身旁那么多年,平常也就洒扫、烧饭、读书而已。”
又吃了几个芋头,云儿拍拍肚子,“行了,已经吃得够饱了,今天谢谢你的酒,以后你再来就吹响这个来找我。”
说完手里甩了个东西过来。刘秋接过一看,是段竹节做的哨子,试着吹了吹,声音还比较悦耳,就扬了扬手里的竹哨往岸边走去。
不知不觉间已到腊月,顾府上下都在准备年下一应物件,后院挂了满满的腊肉腊鱼,下人们有的赶着做灯笼,有的忙着晒年下用的谷物和豆子,管家也到县里赶集去买布匹锦缎。
虽然只见过两次,刘秋还是多少惦记岛上的野孩子,这么冷的天气在小岛上想必会很艰难吧。于是同管家要了件棉袍和几条腊肉,又拿了两壶米酒,驾舟向着岛上而去。
到了茅屋,里面没人,刘秋只好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屋内。来到屋后,从袖子里摸出云儿的竹哨吹了起来。反复吹了数次都不见云儿出来,刘秋想莫不是离得远了没听到,就多走了几处,可吹了半个时辰竟仍然无人。无奈之下,只得一边吹着竹哨一边沿着岸边的芦苇丛向小舟摸去。
眼看就要走到系船的位置,刘秋忽地感到身边的芦苇动了几下,便用手拨开苇叶向里张望。里面的芦苇朝着水边倒伏了下去,虽然视线被挡着看不见后面有什么,但基本可以判断是人或是什么比较大的东西。刘秋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草丛一点点向水边挪动,生怕不慎踩入冰冷的湖里。当他终于伸手拨开挡在面前的那片草丛时,才发现云儿一只手扒着苇丛,半个身子还浸在湖水里。刘秋这时也顾不得许多,直扑过去把他掺起来,一点点拖向岸边小坡上。
云儿的脸色已经苍白,手也冰冷,幸好还有呼吸。刘秋急忙把他抱起来往小屋奔去,放在床上,急急忙忙出屋去拾树枝和干草,用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燃起一堆火来。本想把孩子抱到火堆旁,跑进屋才发现云儿不知哪来的力气自己已经换好了干衣服,只有领口还敞开着,蜷着身子躺在被当作床的一堆干草上。刘秋帮他把衣服系好,又把带来的棉袍套上,抱着他出来坐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又想到要弄些水来,就把他放下靠着一棵小树,自己到屋内取了瓦罐到湖边舀了水架在火上烧水。烧开了水抱着孩子喂他喝了一碗,又过了一会,总算脸上的颜色和缓了起来,便又把他抱在怀里,直到他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刘秋到屋子里翻看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从墙角的篮子里找到一块生姜和半篓的芋头,想到之前云儿一直用的紫苏,小时在山上师父曾讲过紫苏和生姜都可以用来治疗伤寒,就到屋外从他一直拔紫苏的地方找了几株,把它和生姜用小刀切开扔到火上的水罐里,又把芋头埋在火堆里。
忙活了半天已到中午,云儿的身体也热了起来,刘秋喂他喝了几碗熬的汤水,又剥了几个芋头给他吃下。好一会儿过去,这孩子已不再昏睡,只是眼神还有些迷离。
刘秋对他说道:“怎么大早上一个人泡在水里,这么冷的天你不会又在潜水吧。”
云儿把头扭向一旁,“早上起来本有些着凉,水里凫了一会儿看到条大鱼,在水中追了它几圈不想又游不动了,等到快到岸边身上已经冰冷起来,最后很勉强才爬到草丛。”
刘秋把他又抱到怀里,有些疼惜地说道:“你才多大,这么冷的天湖面就差结冰了,平常人都不敢下水,你倒胆大,还敢在里面潜水。”
大概也是平时都一个人久了,生病也没人理,虽然刘秋年纪也才二十出头,这孩子还是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一下午就这样过去,看着天黑下来,刘秋又喂了他些汤水和芋头。想到夜里不知道会不会又有反复,怕他一个人应付不了,刘秋就这样拥着他在火堆旁守了一夜。
第二天已经大亮,刘秋才醒过来,昨晚熬到半夜看云儿没再反复才渐渐睡着。这时云儿已经不在身旁,刘秋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低头才发现篝火上的瓦罐里已煮了米粥,阵阵香气直扑而来。云儿从屋内出来,手里拿了两个陶碗,碗里各有几条鱼干,粥倒进碗里,又递过双筷子,这早餐就算齐了。
刘秋看着碗里黑色的米粥问道:“云儿,你从哪里搞来的黑色稻米?”
云儿喝了两口粥说:“这是菰米,我在岛南面水边种的,秋天收了一直存着,鱼干也是以前晒的。”
刘秋暗叹这孩子小小年纪如此能持家,将来必然了得。正想着,小孩说道:“谢谢公子的腊肉和米酒。过一段我要离开这一段时间,公子不必再来岛上看我。”
刘秋放下汤碗,讶然道:“怎么突然想到要走?难道是要去县里看大夫吗?”
云儿这次出奇地没有回怼,“只是出去一段时间,下次回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如果有机会,以后我们还会再见。”
听了这段和云儿年龄明显不符的话,刘秋有点恍惚,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刚十几岁的孩子,而是一个老者或是看透世俗将要隐居的中年人。
云儿以为刘秋是在难过,也有些感怀,“‘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公子如还记得这江南的味道,总还是会南来的。”
刘秋听罢身躯一震,这是《诗经》里的《汉广》,断不是普通渔家的野小子所能随便诵出的,不过想想手里端的是连自己都没见过豪门大族才能享用的菰米粥,还有这孩子对紫苏这些自己只听过没见过的东西如家常般熟悉,就知他并不简单。不过既然他不愿意透露身世,这个时候也就不便再追问下去,只好应付道:“虽然相处几日,倒也熟了,一说到离别反而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岛到顾府虽不到数里,刘秋这船却划得分外吃力,天快黑了才回到府上。第二日,顾家的小僮找到刘秋,说一早门外一个小哥点名送给他一条鲜鱼,刘秋拿给后厨,一问才知道是鲈鱼,心中知道必是云儿送的,只是狐疑他是如何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