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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若是真要追究,大不了咱们一起顶罪!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的。”李化龙说话间坐了下来,大模大样地拿起了钱宁的茶杯,毫无顾忌地喝了一口。
“唉!”钱宁一声长叹“你李化龙好歹也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官,怎么别的没学会,却学会李成梁的那一套了?那是个标准的军人!按他的个,在朝里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文官就要有文官的样子,你跟着他尽学些”他也不好再说下去,毕竟他跟李化龙也仅仅是相交没多久,有些话不能说的太透。
“不就是为官三套么!我不是学不会,而是看不起!”李化龙重重地把茶杯放在了案几,不无负气的说道“什么三思,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明哲保身?我大明的官员若是个个遇到事情都唯恐避之不及,这天下早就大乱了!大道理说着也没什么意思,既然身穿着这身皮,就得做些事情!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就算是做不到,这么多年的圣贤,也不能读到狗肚子里去!”
钱宁这才认真地看着他,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盯了半天才道:“你,朱千户,跟我完全不一样。你李化龙大不了还回边防,朱千户从来都是皇的红人,午门那么恶劣的情况下都能翻身;可我呢,我没有退路,更没有选择!”
“那我这次就不该来!”李化龙有些赌气了。
“你本来就不该来浙江,走这趟浑水!”钱宁倏地转过身,顿地说出了这句话。
此话一说,李化龙打算在浙江大干一番的豪情壮志顿时化为乌有。他软在椅子,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实不相瞒,这改稻为桑的国策一到浙江,我就知道自己再也没了退路。只不过之前的想法是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不管成与不成,浙江从此将永无宁日,只要是拖到朝廷不再关注此事,没了信心,自然就会没了下文。可是你来了浙江,朱千户也以巡边的名义到了浙江,想拖是肯定拖不下去了!”这时的钱宁满脸的沧桑,满脸的感慨。
朱一刀和李化龙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双方眼中的不解和迷茫。
“满朝文武都知道,我是陈玉璧提携起来的人,是赵志高的人。千秋万代的史,我钱宁还是陈玉璧的人!可是就连久居深宫的皇都信任我,内阁其他人也信任我,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其实完全可以把我架空,让你彻底的主持改稻为桑,而不仅仅是监察!为什么?就是因为我钱宁在小事装糊涂,大事从来不糊涂!我对得起大明,对得起皇,对得起朝廷;下我对得起浙江百万的百姓!浙江这些年收成其实远不如往年,却依旧保持着稳定,前年去年提前征收税赋,百姓们也仅仅是有些抱怨,税赋收入尽管没达到朝廷的要求,却依然稳如磐石。”
“还是一句话,稳定压倒一切,大局为重!不是吹嘘,在我老家,乡亲们给我树了好几座牌坊,我都六十了,也不是好名的人,但我也绝对不会让人把竖起来的牌坊给砸了!”
钱宁不再看两人,走到窗户前自顾自的说道,这让李化龙跟朱一刀极为震惊。浙江如此错综复杂的官网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是个异类。他不仅没有被其他人想方设法地给弄下去,反而觉得浙江没这个人就不行,办不成事。
“你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把事情看得多透,多了解浙江,多了解形势,其实呢?就说眼下这个改稻为桑!国策一出,浙江的丝绸大户和各方势力就开始争夺田地,对于他们来说,什么稻田,什么桑田,种什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不需要这田种些什么,只需要这些土地!”钱宁提高了声音,生怕两人听不明白。
李化龙恍然大悟,继而狠狠地拍了拍脑袋。他只一心地想着把这件事情办好,却没料到其中竟然有这么深层的含义!朱一刀也听明白了,这改稻为桑,到了浙江这些人的手里,就成了名正言顺兼并土地的最好借口!原本利国利民的国策,会变成只利他们,祸国殃民的祸水!
“你李化龙自以为转遍了浙江北部,就了解这了?知道在过去人们都叫浙江什么吗?七山二水一分田!总共就这么点种粮的田地,还要分出一半去给那些大户,可全浙江的百姓立马就会有一半人没饭吃!那么多没饭吃的人在这么个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大后年呢?!到时候我大明税赋重地起了乱子,第一个罪人,就是我钱宁!以后的史就会把我钱某人钉死在耻辱柱,我可以被世人骂一辈子,但不能被世人骂千秋万代!就这一点,你来与不来,我都不会让他们得逞,改稻为桑可以不做,也不能让他们把土地给弄走!可你们一来,不论是帮我还是劝我,都改变不了大势了!”
钱宁的话掷地有声,把两人给惊的半晌反应不过来!
他逼近两人,两眼直瞪着朱一刀的脸道:“当初你们不来,我还可以向首辅大人进言,也可以向皇奏疏说明这里的情况,这里的事情慢慢做,比如把情做成三年,事缓则圆,还是有着不小的转圜的余地。可现在呢?”他举起了案几的奏本亮了亮,然后狠狠地摔在地“因为你来了,我说话就是这么个结果,里外不是人,陈玉璧跟赵志高不再信任我,皇也会对我有意见,你们想让我做的事情还能做下去吗?如果还能做下去,那年初廷议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把这件事落到浙江!”
朱一刀眉头越皱越紧。没料到浙江的情况居然复杂到这种程度,国策的实行与否竟然还牵扯到朝廷几个大佬的斗争,不管出于什么情况,一旦牵扯到政治,就很难善了了,这也就意味着改稻为桑很可能会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下面的人跑不了,面的人也别想抽身,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他在一霎那间有了退出的念头。是不是跟皇请个假,去京师陪陪老婆沈慧?她怀孕都有两个月了,正是自己应该多陪伴她的时候,这个功夫自己在浙江陷入险境,很显然是很不明智的行为。可是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越到这种时候就越不能离开,他同样没有退路可走了。现在有了沈慧和即将出生的宝宝,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任就让她娘俩也陷入险地,以前自己光棍一条无所谓,现在却绝对不一样。午门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发生了!
李化龙看着脚下的地面,沉默不已。他一门心思地等着雨停,等着大展手脚,可是等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现在我说的话没人听了,想做的事情也做不了了”钱宁这才一坐在了地,双手撑着脑袋,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
大明的丝绸作坊往往都是被控制在官府的手里,那些丝绸大户也往往都是官府的代理人,织出来的丝绸一部分售卖到海外,一部分送到宫里。因此规模都是相当的大,既然有了官府的全力支持,蚕丝就压根不是什么问题;但是自市场买蚕丝却并不能满足大量织造的需求,于是所有的大户们最希望的,就是手里有着成千万亩自己直接控制的桑田。
在杭州西市的东北方,有着一个堪称巨大的织造坊,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十几架,每架的中间有着一条可供两人通行的通道;沿着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然有着三十行织机!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绸,机织声此起彼伏,两个人说话都要抬高音量,不然根本听不清。
“照着现在这么个织法,每天能织多少匹丝绸啊?”杨金山扯着嗓子喊道,他耳朵都快被织机的声音给吵聋了。他并不喜欢这地方,一个月也难得来一次,只是不来不行啊,他必须要对织造坊的情况了如指掌,老祖宗二祖宗们问起来才好回话。而且宫里的用度他也必须要烂熟,每个月要缴多少匹丝绸,进项多少都得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行。
“现在是十二个时辰换三班织,一张织机每天能织六尺!”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脚下踩着双布鞋,看起来极为平常的中年人也同样大声回应道。
“天天这样织,一年撑死了也就一万匹多一点?你这作坊可是我大明最大的作坊了!”杨金山似乎有些不满意,可这地方面对面说话还得大声,他也没什么办法,况且中年人的回答让他有些心急,因此不由得声音又大了一些。
“是!我一共三十个作坊,就这样织,每年也只能织二十多万匹!没办法!织机的损耗也大!还得让织工们轮着休息才行啊!”中年人心里的帐可不是一般的清楚,他干这行都多少年了,伺候了不知道多少宫里的公公,哪里不知道杨金山心里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