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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院冲突的一幕,被京师执法处的密探们一板一眼地汇报给陆建章,也被源源本本地讲述给袁大总统。
是的,源源本本。作为京师执法处的处长、袁世凯北洋军阀最大的情报机构的负责人,陆建章深受信任,也机警非常----常人也不能稳做这个位置。
他深知历来皇位的继承都是一个雷池,一旦涉足很难拔出。对有勇无谋、利欲熏心的大公子,他不报希望;对浸淫于戏曲的二公子,更是感情欠奉。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不会在两人的冲突中有任何偏袒或倾向,一切以事实为准绳----让老袁自己决定吧。
老袁怎么想怎么做,没人知道,但是段宏业却是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的一顿揍。
“孽障!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掺和袁家的事,你总是听不进去!我早已表明态度,对项城劝进一事不闻、不问、不入。你是我的长子,你的所作所为难免不被别人误认为我搞两面派,这要置我于何地?”这是段祺瑞咬牙切齿的愤怒。
段宏业手捂着被抽得通红的屁股,不甘心地大声说:“我也是为父亲考虑才接近袁大公子的!父亲不同意劝进,被大总统视为背叛。虽然父亲为此脱离军界,但虎威尤在,大总统岂有不防备之理?我不在军界政界,只和袁大公子接近,别人又能说些什么?而且我前番胡作非为,也只是故意把我的名声搞臭,让里里外外对父亲说不出什么话来。如果事情最终如父亲所说一败涂地,父亲大可对外声明是我自作主张,也绝不会牵连到父亲;万一大总统当了皇帝,有袁大公子缓颊,将来父亲也不至于完全决裂于新朝。”
到底是虎父无犬子,耳闻目睹之下,也有几分急智。他的一番见解,不管是真是假,但段祺瑞选择信了。也是,能作这位北洋之虎的儿子,再怎么纨绔,也不至于差到分不清大局。
段祺瑞长叹一声,伸手把他拉起来,变换了一付口气说:“你能这样忍辱负重地做事,为父我很欣慰。但是项城称帝这件事委实风险过大,原本跟随他的一批北洋老部下都持反对意见,但他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说了,身边又都是如杨度一般的一帮溜须拍马之辈,真闹得天怒人怨时,谁替他擦屁股?华甫(冯国璋的字)第一个就不会。六月时项城还骗他不会听任劝进,然而才过多久,这股风已经尘嚣日上了。华甫回南京,相信袁欺骗,认为倘若袁正位,自己的脑袋将要保不住。将来一旦有事,不但指望不上他的力量,还要防着他反戈一击。”
果然是大佬,对于人性推演得基本符合历史的记载。
冯国璋、段祺瑞、王士珍,是为北洋三杰,时人将常行凶残于外形的段祺瑞称为“北洋之虎”,将忠于北洋且善于打仗的冯国璋称为“北洋之狗”。在民国成立后,冯国璋位列都督远避江苏,而段祺瑞则居中担任陆军总长要职。
两人都为袁世凯的左膀右臂和心腹爱将,但善于权谋的袁世凯对他俩人并不完全放心,常常用善操权谋于腹中、被称为“北洋之龙”的王士珍予以制衡,以形成三足鼎立局面。但相比较“虎”与“狗”,王士珍为政常以名士自居,时隐时现:一时出来主持大局,一时又隐没还乡,悠游山林,极为神秘。誉之为“龙”,取“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潇洒超脱却并无实权。
这些北洋将领服袁世凯,却不代表忠心于袁克定。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袁世凯效法宋太祖,搞起了“杯酒释兵权”的主意。他的做法是在北洋军之外再搞一套军事体系,一边收权,把陆军总长的权力划归海陆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又成立一个模范团,由袁克定负责,尽数网罗北洋军的新秀为其所用。
因为这个事,段祺瑞干脆辞职不干了。而袁世凯更绝,竟然直接同意了。段祺瑞从此不问世事,若不是近来段宏业出头过甚,他是绝不会和他有这么肺腑之言的交流的。
正当段宏业成功地把因为依附袁克定而惹出的祸端将要消弥于无形的时候,门房来报:“老爷少爷,门口有一位自称通谊之好的年轻人来访,年轻人自称张学良。”
段宏业差点就暴跳起来----打架当众吃亏了不谈,现在人家还欺负到头上来,真当段公馆是公园不成?不过乃父在彼,实在没有他表现的机会。他向段祺瑞说:“就是这个人,是奉天将军段祺瑞的长子,和儿子打了架的。”
段祺瑞捋须揣摩,终于没想起他与张作霖有何交情、这年轻人来此何干。但人既已到门外,终不成拒之千里,要知道在他短暂的思索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向门房说:“请他进来。”
连续六任陆军总长,段宅平时真不是任谁都可以进来的,即使张作霖,也都要提前约好,轻易之间不会贸然登门拜访。但时过境迁,另有主意的段祺瑞还是决定让张汉卿进来。
不一会儿,门房领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进来了,还真的年轻。他个头虽不甚高却营养充分,明显可以看出青春期正在增长的状态;他目不斜视,微露笑容,显示出良好的家世修养;他不卑不亢,向段祺瑞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的礼节;他穿着很朴素,并不像一般的***、富二代常见的锦衣华服,却依然掩盖不住浑身散发出来的精气神。他朗声说:“世侄学良给世伯请安了。”
对面这个人就是北洋名宿段祺瑞?其貌也不扬嘛。穿越以后逐渐拜会了一系列人物,特别是觐见袁世凯,让他颇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开朗。近代史上最有名的袁总统不过尔尔,看到他的手下段祺瑞,便没有那么多压力了。怎么着,哥的这个前身也是和他一起共事的人。
段祺瑞第一眼的印象就很好。他平生最恨西装,尤不喜硬领与皮鞋,传说穿燕尾服时要人家帮忙,其笨可知。他亦不喜军装,居常穿中装,亦甚随便,此其俭朴之风然也,在某次与同僚对弈时,他尚用护袖的套子,以保清洁。
张汉卿便投其所好,换去了觐见袁世凯时的西装革履,以休闲面目出现,果然让段祺瑞好感顿增。这样的孩子会主动惹段宏业?鬼才相信呢。
知道对方是张作霖的儿子,也是以后辈的身份拜访,段祺瑞就没有托大。他虚抬起手,客气地说:“既是雨亭的孩子,我就托大当得起世伯了。世侄请坐,来人呐,上茶。”一边说,一边留意张汉卿的动静。
能在北洋浸淫,这份养气功夫不是白搭的。段祺瑞识人无数,在面见张汉卿的一刹那,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光。面前这个长得很清秀略有生涩的孩子,真的就是和宏业打架的那个人?这个孩子的沉稳,已经远远超出同龄人,张作霖还能生出这么个有气度的儿子?
张汉卿却没有坐,他老老实实地站着说:“学良不敢,其实侄儿冒昧来此,是为了向世兄请罪。”
已知道事件原委的段祺瑞虎目一闪:“哦,却是为何?”
张汉卿不无悔恨地说:“侄儿今天在戏院和世兄起了争执,当时不知道是何人,就意气用事动了粗。事后得知原来冒犯了世兄,这才悔恨无及。家父时常教育学良,他今生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世伯,谓之当今不世出的英雄,还嘱我来京一定要替他拜访世伯。想不到我却用这种方式和世伯世兄打了交道,实在是无颜再见父亲。学良来此,是向世伯世兄请罪,任打任骂绝不敢有怨念,也让我的心理好过些。”
这句说得入情入理,若不是张汉卿知道自己为此酝酿良久,这种诚意连他自己都信了。可是段祺瑞是什么人?这些小伎俩还上不了他的台面。再说,就这个事,以他的长辈身份,这“任打任骂”是不可能发生的,小瞧他的智商和风度不是?
不但他要豁达地表示既往不咎,还要再度把段宏业教训一番。“人前教子,人后训妻”,作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洗礼的他,又在后辈面前,基本的姿态要做足啊。只是这样苦了段宏业了,明知挨训是假的,还要做出洗心革面状。
张汉卿可不是看笑话来了,也不是告状来着,他是诚心诚意来的。这时候免不了求情:“都是世侄的错,世伯如果责骂世兄,那是让世侄难堪了。”
段祺瑞也见好就收,他厉声对段宏业说:“不管你们有什么龌龊,你是他世兄,总要让着他点不是?还不请学良坐下!”段宏业不敢不从,却在腹诽说:“父亲作戏也太投入了,这哪哪的事啊,打架时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我还是他的‘世兄’!”
段祺瑞做这番姿态不为别的,是因为在张汉卿到来之前,他想清楚了一件事情。
预料到的国家大乱,他要为后袁世凯时代预作筹划了。大总统称帝这事一旦成为事实后一定不会善了,到时候他就是想回头老老实实仍做他的总统已不可得,这能够坐镇局面的非自己莫属。当然一定有人不服气,至少华甫是要争一争的,这个时候谁能够争取到外援团谁就能够坐稳了江山。环看北方,能够威胁到自己的只有东北,而东北以奉天的张作霖为最强。
趁这个机会摸清他的底牌最重要。别看张作霖又是劝进又是献表看起来很是热心,但段祺瑞对这些是不太相信的。政治人物的本来面目,不到图穷匕现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
正好张汉卿来了,有些话问一问他也好。作为张作霖的长子,难免在不自觉间暴露其真实意思的吧。想来无论他有多么机智,在自己的明察秋毫下,总会露出些蛛丝蚂迹来,毕竟他从年龄上讲是半大孩子呢。
而且与其等到那时再去笼络,现在送上门来的机会不更好?相比较两个后辈间的打架,政治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两人的龌龊,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段祺瑞呵呵笑着对张汉卿说:“雨亭兄让你来京,可有嘱咐过你什么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