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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过半,漫天大雪,笼罩京畿百里山河。
黑金铁骑骤然踏响了寂静的夜。
数队明火执杖的骑兵纵马狂奔过京城的街道,铁蹄扬起纷飞的碎雪。他们直破坊门而入,朝着大庆宫疾驰而去。
沿途百姓纷纷闭户封窗,熄灯灭烛。声声急促的号角声犹如夜里怨鬼凄厉的哭声,撕裂了长空,从皇城传向四面八方。
领头武将驻马城墙下,展臂张弓,银铁箭头如流星划过长空,将城门上吹号的禁卫一箭射了下来。
熊熊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天空。大庆宫东南角的宫墙后,天幕浸透了猩红色的血。浓烟翻滚、沸腾,如挣脱樊笼的妖兽飞奔向天际。
模糊的厮杀声如一尾冰冷的蛇,灵活地钻进了清凉殿里,游走在重甲厚盔般的幔帘之间。
青铜熏炉早已经凉了,屏风边的小紫砂炉上熬着一锅药,噗噗作响,苦涩的药香弥漫在清冷黯淡的大殿之中。
地下虽烧了火龙,可是却难挡五十年不遇的严寒。外面潮湿阴冷的雪气从四面八方的门缝窗隙之间钻了进来,袭上人身。东墙上贴着一幅宽大的江山海河图,纸面泛黄,角落松脱,亦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贺兰敏君裹紧了肩上半旧的裘皮坎肩,心不在焉地给炉子扇着火,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上。
“什么时候了?”
“陛下?”贺兰敏君双目一亮,匆匆起身,打起了床帐,“您醒了?刚过了未时。”
床上的少女缓缓将目光自帐顶移开,朝贺兰敏君望了过来。
她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灰败的脸色依旧无损于她如美玉雕琢一般的秀丽面容。只是双眼如两汪深潭,沉寂清冷,微弱而细碎的灯火落在里面,如火星入水,转瞬溺灭。
“我听到了。”久睡的缘故,少女的嗓音有些低沉喑哑,“左韶风终于打来了?打到哪里了?”
贺兰敏君做轻快状:“听着是越打越近了。陛下放心。左将军如约勤王救驾,定能剿清乱贼,将您和东君救下的!”
少女吃力地坐起来。稍微一动,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贺兰敏君急忙拿了个丝绒厚枕塞在她身后,轻拍着她的背。
少女深深呼吸,感受着胸肺扩张时发出的隐隐的疼痛,双目定定地望着窗户,勾唇轻笑。
“左韶风究竟是来勤王,还是来为我报仇的,还需两说呢。”
贺兰敏君神色微动,取来一条锦翎披风搭在女帝的肩上,手触到女帝枯瘦的肩膀,鼻子一酸。
少年女帝靠在床头,看着自己年轻的女官手脚麻利地搬着取暖的火炉,朝里面添炭。
贺兰敏君出身钟鸣鼎食的贺兰氏,入宫做女官之前,是帝都赫赫有名的高门才女。换在过去,这种粗活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动手?
到底势不如人。
忽而,一阵阴冷的风从某处缝隙钻进了大殿之中,冲散了浓郁的药气,也带来了令人微微颤栗的阴冷。
兵戈的交击声混杂着伤者的惨叫,步步逼近,朝着着座荒凉凄冷的大殿而来。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头疼欲裂,天晕地旋。这具皮囊似乎破了一个洞,元气就从那里一丝一缕地漏了出去。她很累,很想就此睡到地老天荒,忘却所有烦心事,也不再记得任何一个人。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再躺下去了。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已到了最高潮的部分。所有人都已正装登场,唱念做打,兢兢业业,全为了博得一个自己最想得到的完美收场。
而她,作为这出戏里最关键的人,又怎能缺席?
“人都走了?”
“是的,陛下。”贺兰敏君道,“照您的意思,都遣散了。还有几个老宫人不肯走,我也都劝走了。那人……那人派来看守您的侍卫,我都给赶到了殿外伺候。”
少年女帝喃喃道:“这么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
“是呀,只有我和陛下。”贺兰敏君拧了一块湿帕子,轻柔地给少女擦着脸。
暖烘烘的感觉令人心神舒缓,少女终于展开了多天来第一个轻松的笑。
“就咱们两个,多清静!”少女再度张开眼睛,刹那间瞳中波光流转,神采逼人,就像生命之焰在猛烈燃烧。
“敏君,到头来,还是你陪在我身边。”少女注视着忠心的女官,感慨一叹,“真好,就算要死了,身边守着的,也是信任的人呀。”
“陛下别这么说。”贺兰敏君勉强笑着,“陛下乃是帝王之命,真龙天子,必能逢凶化吉……”
话说一半,被一声轰然爆炸声截取了尾音。大殿一阵颤抖,烛火摇晃,连梁上的灰都被抖落了少许。
“菩萨保佑!”贺兰敏君低呼,“他们动用了红衣大炮?”
“开始炸宫门了。”女帝垂目低笑,“左韶风,你可真是一条疯狗!”
而紧随着爆炸声的,是越发响亮的撕杀之声。随即又是轰然一声,整座殿堂都在动摇。
女帝倏然睁开了眼,沉声道:“就是现在!敏君,我们出去!”
“陛下?”贺兰敏君惊愕,“外面太乱,有乱兵流矢!您还病着,万一有个闪失……”
女帝抬手打住了她的话,峻色道:“左将军率领官兵进宫勤王,与逆贼生死相搏。我自顾安然,不敢露面,岂不是让众将士们寒了心?”
贺兰敏君一咬牙,奔去门边,从缝隙中往外窥望。只见战火已蔓延到了清凉殿外不远处。火光之中,一面旌旗迎着风雪舒卷飞扬,偌大一个篆书“左”字,极为醒目。
宫门砰然大开,一队士兵疾冲了进来。一名身穿戎装的男子骑马而出,朝着殿门奔来。
马蹄刚踏上丹墀两步,一道利光射来,金石交鸣,马蹄前迸出一簇火花。
男子猛地勒马,仰头望去。
女帝站立于殿门之前,手执弯弓,还维持着放箭的姿态。
女郎一袭朱红绣金银二色龙凤的薄翎长袍,面孔煞白,单薄的身影如一柄出鞘的利刃。于苍灰殿门的衬托之下,年轻的女帝犹如一团逆风燃烧的火焰。
来人见状,不禁愕然变色。
“御殿之中,岂容尔等乱兵贼子胡作非为?”女帝声音不大,却清朗铿锵,穿透了风霜寒雪和厮杀声直入众人耳中,其中的帝王威严令人心弦一颤。
只有为首的年轻男子神色漠然。狂风夹杂着鹅毛大雪从两人之间穿过,仿若划出了一道楚汉河界。
“我来带你走的。”男子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是帝王,这是我的宫城。我哪里都不去!”女帝拔箭再搭弓上,直指着那男子眉心。
副将见状一声大喝,士兵们刷然拉弓,对准了高处的女帝。
“放肆!”女帝厉声叱喝,“看尔等都乃是世族臣子,历代效忠皇家,今日却受乱贼蛊惑,反而对吾兵戈相向,谋反作乱。如今左大将军勤王而来,获胜在即。尔等若能即时放下兵器,归顺于吾。吾可既往不咎!若能杀叛割首者,许尔等富贵官爵!”
她气势恢宏,条理清晰,说得那一群士兵露出迟疑之色,手中的弓箭也逐渐垂了下来。
“休要听这妇人一言!”一名武将见状大声怒喝,拉弓扣弦。
只听嗖地一声。利箭穿过纷飞的大雪,划出一道银光,朝着镇定若素的面容射去。
“陛下!”贺兰敏君大叫,将女帝一把扑倒。
电光石火间,马上的男子纵身跃起,抽出弯刀,挥出一片雪光。
箭矢落在丹墀上,已断成了两截。
“君上!”那武将粗声低呼。
“我同她的事,由我自己来解决!”男子收了刀,蹙眉冷扫了副将一眼,随即大步拾阶而上。
他身长玉立,青袍箭袖,银铠胜雪,寒气逼人,身姿却极是潇洒卓约,面孔更是眉目精致、俊雅如玉,唯独双目之中只有一片淡漠,不含半分暖意。
方才的举动已耗尽了女帝的力气,她如今伏在覆盖着碎雪的玉砖上,吃力地喘息着,喉咙里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裹着红袍的她,就像是浴血的天鹅,正在垂死挣扎。
“谦郎!”贺兰敏君挡在女帝身前,对男子怒目而视,“谦郎,您不要一错再错,执迷不悟。你现在收手离去,还来得及……”
男子一摆手,就有士兵上来,将这女官拖开。
女帝咽下满是腥气的血沫,缓缓抬起头来。
火光飘摇,她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角尚有一丝殷红。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仿佛众人头顶浩瀚的天穹,包容无限,却又有星光锋利如剑,盛着分明的怨与恨。
男子步履从容地走过去,与她对面而视。
狂风大作,火把几乎被疾风吹灭,男子俊雅的面孔沉在昏暗之中,一片漠然,唯独手紧握成了拳。
厮杀声已经将他们包围住,鼓声急促,火光四起,大半个皇宫仿若人间炼狱。
“殿下!”武将警惕四望,忍不住催促。
女帝抚胸喘息着,朝男子露出戏谑一笑:“你们要败了。”
男子面沉如水,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他说:“你写退位诏书吧。”
他的语气淡然随和,仿佛如往常劝她早点歇息一般。
少女噗哧一笑,饱含着讽刺:“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以为,一封诏书能起什么作用?”
“明月奴,听话。”男子嗓音喑哑而温柔,“我不囚你。我封你为王,送你去惠州。你不是一直想看海的吗?”
少女骄傲一笑,挑衅地仰视着曾经的爱人,毫不畏惧。
“一国之君,可囚可杀不可辱。我绝不可能因被逆贼威胁,为了保命,便将江山拱手让人!我要死,也是以大雍女帝的身份而死。这样我方有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
男子英气的眉轻皱了一下,道:“那你以为左韶风会是个毫无私心的忠臣,勤王之后,功成身退,留你清明江山?你用豺狼斗豺狼,还想全身而退?明月奴,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
略带遗憾的语气,亲昵的称呼。女帝反而笑意愈深,不禁又轻咳了两声。
“你亦教过我,帝血龙骨,傲然天命,永远不可屈服!相君!”
皓齿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如啃骨噬肉,唇间已是一片血腥。
枯瘦的手同时探向怀中。
“君上当心!”副将大喝一声冲过来,一把将男子推开,手中长剑刺出。
银白锋利的剑身无声地没入少女单薄的身躯,将之贯穿!
“陛下——”贺兰敏君猛然凄厉惨叫。
男子震骇,一声怒吼,挥拳狠狠地将副官捶倒在地,扑过去抱起少女绵软的身躯。
一个巴掌大的小卷轴滚落,就地展开。男子低头看,倏然愣住。
“你以为……是暗器?”少女喘息着笑了起来,血自喉咙里涌了出来,顺着嘴角淌落,“你也会……害怕?哈……瞧你这样,你……怎么可能赢得了?”
男人肩膀颤抖,手背青筋曝露,面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定定地注视着少女惨白的脸,仿佛呆住了。
“这是你当年……画给我的黄鹂衔柳图……”少女咳着血沫,“我……不想带着下去,还你也罢……”
男子目光落在染血的画卷上,眸光闪烁,俊雅的面孔已一片狰狞。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在不远处炸开,砖瓦碎石飞溅,风浪霎时将这最后的暖意冲散。
男子狠狠咬牙,眼中只剩一片冷酷决绝。他一把将少女抱起,大步朝台下走去。
“莫怕,我先带你出去。我不会让你死……”
少女噗哧笑,血沫溅在男子白玉般的脸颊上。
“可惜……认识这么多年……你并不懂我……”
垂软的手突然握住剑柄,用力抽出。
女官的绝望尖叫中,血溅在雪地中,点点嫣红,犹如寒梅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