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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殿君道:“这小郎真有趣。那你该进户部才是,宫里可没有地方供你发挥所长。”
沈默道:“陛下用得上小民,便唤来使用。用不上,小民就在一旁安静呆着。父母送小民进宫,就是想让小民长见识的。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陛下身边见得更多,更远?”
帘中片刻沉默,女帝似乎笑着轻叹了一声,继而道:“好。就看你能看得多远。”
秀生中响起细细抽气声,连严徽都在心底掀起一阵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觉得沈默才貌平庸,注定落选,却没想到他这天真烂漫竟然入了女帝的眼。
沈默临走之际,还不忘朝严徽望了一眼,眼中含笑,似是鼓励。
严徽回了一笑,突闻唱礼官的声音:“严徽,琼州离岛宁海伯之侄,年二十三。”
严徽来不及多想,低头出列,叩拜在了丹陛前。
他跪得仓促,前摆皱在一处,想去摆正又怕弄巧成拙,只好这么尴尬着。
大殿之中安静了下来。一时间,连宫女身上的环佩轻响都消失了。
脸上有点痒,一滴汗从额角顺着曲线滑到鼻尖。
上方的女帝久久没有回音。严徽俯首叩跪,也不敢起来。
真安静,连穿堂的风都停了。严徽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怕自己此刻抬头一看,会发现四周空空,只有自己一个人。
留,还是过,不过一个字而已。
长久的等待中,谁都没想到,开口的竟然是贺兰敏君。
女官慢悠悠道:“陛下,这位就是先前凫水的那个郎君吧。水里像条鱼,上了岸却好似块木头了。”
气氛终于松懈了下来。含章殿君嗤笑道:“琼州岛来的,难怪晒得这般黑。莫非平日还下海捕鱼不成?”
严徽不卑不亢道:“回少君,小民确实自幼就随兄长们下海凫水捕鱼。”
含章殿君还要开口,东君抢了话头,道:“琼州位于帝国南端,风俗面貌想必于京都极不同。但是听你口音,又颇纯正。你在何处求学?”
严徽道:“小民曾拜在钟大学士门下,随他读了几年书,顺便学了京都口音。”
“你是钟老先生的学生?”女皇忽而开口,语调清冷,同之前和沈默他们交谈时截然不同。
“正是。”严徽有些不安,“钟老先生在惠州开设了书院。小民有幸就读,受过老先生少许点化。”
女帝轻笑了一声:“就知道他消停不下来,必定还是要开班授课的。他老人家可好。”
“回陛下,钟老先生老当益壮,每日清晨练剑打拳,一顿还吃两大碗饭,顿顿必要有鱼肉美酒。去年小妾还为他添了一位千金。”
女帝噗哧笑,嗓音逐渐柔和:“他倒是江海逍遥自在生。”
随即,女帝又说了一句话。她语音轻且快,严徽没有捕捉到。他茫然地抬起头来,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旁的秀生们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
内侍低声提醒严徽:“郎君还不谢恩?”
严徽听清楚了。巨大的惊喜如电啻贯穿全身。他俯身下去,谢恩的话还未出口,上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女帝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朝殿后而去。
惊慌的秀生们跪了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宫人们茫然地匆忙让路,贺兰敏君和东君、含章殿君匆匆跟上。
严徽在这片慌乱中,只看到女帝茜红色绣着凤衔牡丹的宫袍翻飞而过,领口宽低,露出天鹅般修长的颈项和洁白温润的肌肤。乌黑的头发高高盘着,九尾金凤栩栩如生,翘首展翅,口里衔着的一枚龙眼大的南珠随着一晃,折射出一抹柔光。
内侍们很快就遮去了女帝的背影。没中选的秀生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场面变得嘈杂混乱。
内侍将严徽扶起,忙不迭道喜。严徽这才慢慢消化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中选了。
“郎君请随奴来,新少侍的院子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新人入住了。郎君以后飞黄腾达,切莫忘了要照顾小奴们呀!”
严徽下意识地点头,跟着内侍走。
是的,他入选了,已经不是秀生,而是少侍了。
下意识去摸着怀里的玉,温润冰凉的触感让他心情平静了许多,震惊和狂喜消退下去,理智又重新回来。
就和当初入宫一样,内侍领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迈过一道又一道门槛,每一步都往宫里深入几分。
严徽忍不住回头往。身后楼宇重重,已然望不清来时的路了。
*
大雍太宗皇帝长孙闫二十二岁那年,斩杀了昏聩无能的利州太守,揭竿而起,开始了他推翻虞朝、问鼎天下的征途。
十年后,虞朝灭亡,雍朝建国。距今,已有两百余年。
昔日横刀纵马的英武帝王早已长眠帝陵,而他建造的皇都却流传下来,依旧威严屹立,迎着朝阳夕月,春露冬雪,是帝国舆图上一枚稀世珍宝。
帝都皇宫大庆宫历时十八年才修建而成,随后经过数代帝王的修葺和扩建,现今占地二十顷有余,华厦千座,楼阁万间。这还不包括东北面一大片山峰碧湖映晴空的皇家园林。
香雪江自西北引流入宫,清澈的江水如一条玉带,贯穿了山峰和宫殿,汇集成了三个大小不一的湖泊。
自东向西,分别为小东海,定山海,和白鹭渊。水边芳草萋萋,绿植葱郁,四季花树芬芳,繁华的颜色永不褪去。
数丈高的飞鸾峰伫立在定山海的南面,侧望如飞鸟引吭高歌,正望则如一把利箭自苍天深深插|入大地,镇着江山四海鬼魅妖祟,守护着大雍皇朝。
这片宫城集天下万民供养,殿台华美壮阔,遍植名花仙草。白鹭栖息水岸,梅花鹿漫步枫林,更有无数奇珍异兽。不是仙境却胜似仙境。
这里有着天下最英俊的男儿和最秀美的姑娘,有着最华贵的器皿和最珍贵的字画,还发生过最荡气回肠、波澜壮阔的故事。
大雍后宫,有四宫六殿。除去女帝寝宫太极宫,其余三宫分别为东君、相君和奉君的寝宫,而六殿则为三君之下几位侍君的寝殿。每殿都附有数阁,则住着等级更低的少侍。
女帝后宫空落落的,三宫如今只有中宫在位,其余两宫常年空着,六殿里也只住了三位少君。
这次大选,包括严徽在内,共有十八名少年入选。他们被封为少侍,却还没有品级,是后宫侍君中品级最低微者。
他们被安排住在明和殿和永和殿诸阁之中,等待被女帝召唤。如获封赏,将会成为那些空置着的宫殿楼阁的新主人。
严徽初入后宫,心神不宁,对沿途美景都没来得及仔细看。
天色已愈发阴沉,闷热的风卷着碎叶飞沙扬天乱舞,天际的闷雷声步步逼近,一场暮春的大雨已是不可避免。
永和殿中十分喧嚣。新少侍们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互相道贺。
宋沛和沈墨正站在一处说话,见到严徽,先是下意识对视一眼,继而才忙笑起来。
不仅他们俩如此,好几名少侍见到严徽入选,神色都有几分微妙。
严徽摁着心中愈深的困惑,朝宋沈二人走去,彼此笑着拱手道贺。
沈墨道:“我是知道子瑞哥肯定能中选,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好运。”
宋沛拍了拍沈墨的后脑,笑道:“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知道让多少人都掉了眼珠子。”
沈墨毫不介意,笑嘻嘻道:“显然陛下看多了诸位哥哥的英俊矫健,反而觉得我白胖可爱呢。对了,所有的院子里,就咱们院子里四名秀生都入选了。都说我们住的那院子风水好,紫云罩顶,是个聚福盆呢。”
严徽在人群里搜寻穆清。
宋沛提点:“在那边呢。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穆清果真远离人群,站在窗下,雪白清秀的面孔上并无多少中选的喜悦。
似乎察觉到了严徽的视线,穆清侧头望了过来。
严徽朝他点头致意。
穆清漠然,将脸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