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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飞离开汉海市局之后,就上了一辆黑色的宾利。
车上,沈流飞问顺道来接他的傅云宪,如果我真的是凶手呢。
傅云宪叼着一根烟,全无所谓地问:“重要吗?”言下之意,真是凶手也能让你无罪释放。
沈流飞笑了,很认可对方的专业能力:“不重要。”
天快黑了,值下班高峰,街上都是车,流动一会儿又堵一会儿,排气管里冒出一蓬蓬灰蒙蒙的烟雾,空气闷浊。
驶过一个十字路口,沈流飞突然开口:“傅律,方便载我去个地方吗。”
傅云宪略微沉吟,问:“发生灭门案的那个景江豪园?”
沈流飞点头:“去看看。”
傅云宪吩咐司机:“前面路口左转,去景江豪园。”
傅云宪认识沈流飞的时间很长,他好美人,但不好同类,所以两个人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不远亦不近。
起初只是邮件或者电话交流。沈流飞慕名而来,自愿支付高昂的咨询费,说是想听听“刑辩第一人”的奇闻趣事,其实就是想听听杀人那些事儿。
在傅云宪眼里,一个富家子,相貌英俊,衣着考究,有学识、有品位还有艺术细胞,可谓一切完美,可他花花世界不享受,偏偏对犯罪感兴趣,这本身就很有问题。
景江豪园不久到了。
沈流飞下车时,傅云宪对他说,你的心里有东西,会漫溢,会溃堤,你堵不住它,倒不如克制你的克制,随它发泄。
“我知道。”沈流飞冲傅云宪客气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天色已经全然黑透,也不知沈流飞要去多久,司机问傅云宪,要等着接沈老师吗?
“不等了。”一根烟刚刚抽尽,傅云宪又点着了另一根,吞云吐雾道,“老婆还在家等着我做饭呢。”
这个时间,重案队的还在加班,只有谢岚山提前回家,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讲缉毒卧底的电影。
年前上映的,片子挺火,总票房十几亿,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拍的也确实挺像那么回事儿。
谢岚山身边的同事都看了,反响热烈,喊他一起去影院二刷,他不去。
如今自己看了,果然入不了戏。
电影里的卧底被毒枭吊起来打,全身鞭痕,奄奄一息,电影外的谢岚山不禁笑了一声,挺庆幸,至少自己还没那么惨过。
刚归队的时候,领导给他安排过一次非常详细的体检,结果令所有人宽慰。没吸过毒,没染上病,枪林弹雨里滚过几遭的人,身上居然连条刀疤都没留下。为谢岚山体检的医生都大感惊讶,说他一定颇受命运眷顾。
谢岚山没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如果非要让他解释这个问题,他会说其实是受了穆昆的眷顾。
那时候跟着穆昆去老挝,接洽那边一个毒枭,准备开拓新市场。同行的有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算是个头目,他身形如山,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一路张扬而去。
途经当地著名的艾滋村,一堆柴瘦柴瘦的小孩围上来讨东西吃,胖子大发善心,大手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准备分发出去。
谢岚山一把拧住他的手腕,冷声道:“他们还是孩子。”
这些模样漂亮的糖果,其实是经过伪装的新型毒品。
“不是中国人你也管啊?”胖子仗着自己体重优势,试图从谢岚山的手中挣开,“再说多半是得了病的,活不久了。”
谢岚山寸步不让,狠拧着胖子的手腕,几乎将他拧脱了臼,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他们还是孩子。”
“行行行,谢菩萨,你说了算,你说了算。”胖子空有一身脂肪,臂力远不及谢岚山,见拧之不过,只能示弱。
办完接头的事情,一回到落脚的地方,胖子就向他发难了。
当着穆昆的面,胖子讲了在艾滋村发生的这件事,明确表示,自己怀疑谢岚山的身份。
穆昆嵌身在沙发上,把玩着手中的短刀,没说话,只用目光逼问谢岚山。
“我们还要留几天,大事要做,没必要引人耳目。”谢岚山不慌不忙地解释。
“不是吧,我看你不是菩萨就是马爷,你到底是菩萨还是马爷?”马爷是毒贩称呼“缉毒警”的黑话,胖子来到谢岚山身前,笑嘻嘻地说,“不是马爷就来一点,你个贩毒的居然从来不碰毒品,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来一点,意思是来一点毒品。既然干了特勤,谢岚山早就做好了被人逼迫吸毒的准备,当即从兜里摸出一包“软糖”。一撕包装袋,正要把那点新型毒品倒进嘴里,没想到被人喊停了。
“慢着。”胖子又有新主意,从满脸横肉里挤出一个丑恶的笑容,对谢岚山说,“这是给小孩子吃的东西,咱们是成年人,要来,就来点真正过瘾的。”
胖子话音一落,他的手下就拿来了一包白色粉末,说是极稀罕的99.9%高纯度,五号。
谢岚山直接坐下,装作相当老练地说:“来点纸啊。”
一旁的穆昆仍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熟稔地将黄豆大小的五号散铺在锡纸板上,然后打着了打火机,以温火在锡纸下熏烤。很快白烟袅袅而起,谢岚山搓了一根纸枪,准备用鼻子吸食。
嗖!一把刀飞过来,落在锡纸板边上,打断了谢岚山的动作。
手里的短刀掷得很准,穆昆起身走过来,不是对着谢岚山,却是对着那个胖子的。
他抄起不知干什么用的一块木板,连抽了那个胖子十几个嘴巴,牙齿都被抽断了,鲜血与口水一起流下来。
就连谢岚山都看不下去了,劝穆昆说:“别打了。”
“没事儿,他度量大。”木板都被掴断了,穆昆直接把剩下半截子塞进胖子嘴里,笑着问他,“你说,你是不是度量大?”
胖子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总算满意了。穆昆扔掉手里的木板,回头指了指桌上的五号,对谢岚山说:“永远别碰这种东西。”
因为谢岚山对毒贩对平民的那点“慈悲心”一视同仁,他突然有点高兴,搂着谢岚山的肩膀说:“看来你的确不是马爷,就是菩萨。”
把人都撵出去,屋子里只剩两个人。
“有种东西比毒品还刺激,你要不要试一试?”
说这话时穆昆挨他很近,几乎将他压倒在沙发上,他捏着他的下巴,盯着他看,眼神烫得惊人。
但谢岚山装作看不见,也听不懂。
“没意思,”穆昆一脸悻悻地放开谢岚山,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你身上有股英气,确实像警察。”
“我本来就是警察的儿子。”谢岚山淡淡说。
“那怎么不当警察呢?”
“犯事儿了。”谢岚山话很少,时常是穆昆喋喋说了一堆,他只简赅地回答几个字。
“蹲过号子,还被人把头摁在尿桶里过?”
“嗯。”谢岚山没想到,穆昆居然连这样的细节都调查清楚了。
“警察的儿子就算不当警察,也犯不上贩毒吧。”
“都是混口饭吃,干什么不一样。”
谢岚山自有一套说辞。他爸是烈士,他妈却没得到妥善安置,一个人疯在了精神病院里,他想子承父业当警察,结果惹了点事儿就被开除了,还在号子里受尽屈辱与折磨,所以他心里有怨恨,所以偏离了原本预设的人生轨道,一朝由兵变作了匪。这个故事不新鲜,但听上去还是比较值得相信的。
最后伏击穆昆的那一场战役,谢岚山也参加了。只有他知道穆昆的B计划,知道他有一条万不得已下的逃亡路线。
“放我走,不然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穆昆被逼到山崖边上,前有追兵后无退路,但他不慌不忙,微笑道,“我已经查出来‘门徒’是谁了,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爸么。”
谢岚山犹豫了,但只犹豫了三秒钟,他身边的队友就被潜伏在高处的毒贩给爆了头。
他既懊悔又震惊,来不及有所反应,红色的狙击光点又瞄在了他的前额上。
“我们那么好……我们甚至本来可以更好的……”面对放下枪的谢岚山,这个大毒枭居然表现得非常委屈。
身边队友都阵亡了,谢岚山面无表情地回他六个字:“我是兵,你是匪。”
直升机隆隆靠近,穆昆纵身一跃,就抓住了直升机抛下来的梯绳。他居然反手一枪干掉了在高处狙击的那个毒贩,然后对谢岚山说,谢岚山,好好活着,活到我回来找你那天。
待人爬到舱门口,还冲他抛了一个飞吻。
后续支援及时赶到,谢岚山二话不说,扛过一个肩射火箭筒,一发炮弹,直接轰掉了穆昆逃亡的直升机。
随着一声巨响,直升机的残骸就掉进了湄公河里。然而穆昆的尸体始终没有打捞出来,也不知是死无全尸,还是逃出生天了。
谢岚山刚回队里的时候有个传言,穆昆是他放走的。但这个传言很快被他的直属领导以最强硬的姿态平息了。
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荧荧蓝光,电影画面一旦转暗,他就完全身处黑暗之中。
想起下午老陶说的那句话,为什么处分你,你自己应该清楚。
谢岚山想,兴许怀疑的种子早在那个时候就埋下了。
两个小时的电影终于收尾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好人得到嘉奖,坏人一网而尽,特别黑白分明,特别圆满。
比起别人看完这片子都要掬一把热泪,谢岚山有些麻木地站起身,他从抽屉里翻找出陶军塞给他的那张名片,低头看了良久。
心理康复医院,他想,行吧,去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