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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大队的命令,戌甲扫过一眼,便递给邬忧。自己送走来人,而后回身,问道:“中央营帐那边到底是如何想的,莫不是真要往出口方向打么?”
邬忧想了想,却摇头道:“若还是那位星君拿主意,则断然不会如此草率了结。”
戌甲觉得奇,问道:“你如何能这般肯定?莫不是看出贪狼星君往后将如何谋划了么?”
邬忧将命令重新递给戌甲,而后说道:“我若能看出其如何谋划,你便早该看得出来,又何必现在来问?之所以敢这般肯定,乃是因虽与贪狼星君相处不多,却深感其有一过人之处,便是能洞悉人心。虽被请下的时日不多,我却料其必定已摸清了中央营帐内众人的心思,眼下断然不会提出这般法子,纵使这法子果真能保队伍出谷。说来,若论贪狼星君之行止机略如何,毕竟隔着中央营帐远,不晓那边内情如何,便不好置评。可洞悉人心之能却是我与旁人一同见识过,看得是真真切切。”
戌甲一边折起命令,一边默不作声,过了一阵子才开口问道:“你指的莫不是将你等一干指导使召集去聚谈之事么?”
邬忧点了点头,答道:“此事也算,却不止于此事。总而言之,便是贪狼星君总能指出我等心中所思所虑,纵然我等之中并无一人与其深交。”
戌甲更觉奇了,问道:“难不成这贪狼星君真会什么搜魂探心的神通么?”
邬忧却又摇了摇头,说道:“神通只在书册上写着有,你却几时听说过真有谁施展过什么神通么?”
戌甲收好命令,接着问道:“世间之难测莫过于心思,那贪狼星君却总能言中,这不是神通又是什么?”
邬忧似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说道:“在我看来,那非但不是什么神通,反倒只是些再寻常不过之技。”
听这么一说,戌甲立时便问道:“快些说来,是何寻常之技?”
邬忧抬手,示意一同坐下,而后缓缓说道:“和善、谦虚、勤快。他贵为自天上请来的圣人,与之聚谈之时,却只如同乡间长辈一般,我等围在一旁,并无半分疏离之感。且聚谈之时,遇着不明之事,朗然开口发问,并无半点遮掩之色,全然不在乎会否失了颜面。最为称奇之处则是这位圣人很是勤快,我等指导使闲聊之时,有人提起过,说贪狼星君曾为弄清一事而与其小队众人挨个谈过。”
说到这里,邬忧有意顿了顿,看向戌甲,问道:“你可回想一番,自己这指挥使几时有过与小队众人挨个交谈?”
戌甲先是一懵,继而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自担了这指挥使之后,自己只是一条一条地下令,教众人如何如何去做。事毕之后,也多是喜好自己独自一处琢磨,与小队中除邬忧外之人交谈甚少。此时若要问小队众人心思如何,戌甲是半分也拿不准的。
邬忧看出戌甲心思,拍了拍戌甲肩膀,说道:“我也不比你强到哪里去。若不是被提点了这指导使,又被贪狼星君召集去当面教授,我亦不会往这些上面去想。”
捡起身旁一块碎石,在手中掂量几下,然后朝身前扔去,邬忧接着说道:“也不光是你我,就看中央营帐里的那些人,不也只是整日里凑在一处商议,而后由着自己性子便把事给定了么?何曾有哪个来问过你我这般小小领队会有何见解?更遑论亲自找上寻常众人细谈乃至求教。”
戌甲此时忽然笑了笑,插话道:“是啊,明明连面都见不着,话都说不上,偏生那中央营帐内还有人顶着和煦亲人的好名声。八面玲珑,四处周旋,把能说上话的都照顾到了,名声自然差不了。这名声是说出来的,到底跟从史书中琢磨出来的道理一般无二。”
邬忧伸手轻弹了一下戌甲臂膀,说道:“这话你我之间说说就行,莫要让旁人听去了。你操心行止进退,对别事难免疏忽失察,可知这名声已然分量几何了么?”
戌甲摇了摇头,只让邬忧有话就说。邬忧顿了顿,轻声说道:“我不止一次听其他指导使说过,言其小队内多有深信其名声为实者,心觉若众人有难,其必竭力相救,虽有损于己亦不计较分毫。更不消说,你我这小队之中亦不乏心存此念者。刚刚那番话若是让他们听去,待明白话中味道,彼时你该如何自处于人前?”
戌甲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只闷在心里就是,面上该如何,以前是如何,以后仍是如何。只是,这队伍若想求得一条生路,真能出得了灵封谷,那就莫要指望那些好名声的。连那点虚名都舍不得,还能指望危难之时,其会舍命相救么?”
邬忧抬头看了看时辰,又自起身去各处察看了一遍。少时回来,问道:“四处我都看过了,大体已准备妥当,按时辰来说也快到了,是否开拔?”
十数个时辰后,小队已驻扎在西南面一处地方附近。按地图所载,此处地方名为日昭,乃西南方向众山群岭间难得的一处平坦地方,先前为五盟其中一家所据。
按大队命令扎好小队,又将周围察看了一遍,戌甲与邬忧二人这才得了空闲歇息。递给邬忧一瓶顺气丹药,戌甲问道:“连着赶了这许多时辰的路,可还经得住么?”
先自顾自倒出几丸丹药吞下,闭目调息了片刻,吐出一口浊气,邬忧这才睁眼,开口答道:“这一路来多行于山岭之中,时常不敢妄动灵气,自是比不过你这般练体的,可仰仗肉身之能,我却是真的累到了。”
戌甲笑了笑,说道:“这却没法子了,地图上虽画有地形,却十分地不精细。按着图来,只知道大致朝哪个方向去,却不知山间走势如何,又虑及身后追敌,便只得遇山翻山,见岭越岭。一来不必绕行,二来想着让追敌见难止步。好在身后之敌并未拼命追赶,途中倒还能有喘息之机。不然,你眼下还要累些。”
邬忧又吐了口气,也笑了笑,说道:“累是累了些,可不知怎地,心中却觉着轻松了许多。戌甲,你可有此种感觉么?”
戌甲想了想,又拿出地图,摊在二人面前,说道:“先前得了令,要往东面沟壑赶去,我倒是真以为要往出口打。没曾想到这一下也是虚招,后面竟然又向南,继而再向西,绕过了富阴。那富阴守敌想来是被前面队伍唬住或是打怕了,见我等绕行,仍就龟缩不出。身后之敌毕竟离着远些,一时追赶不及,我等这才能顺利到此。从大局面上来看,眼下队伍已然跳出五盟包围之势。或许你也隐隐觉察到如此,这才会心觉轻松了许多。”
跟着戌甲手指向几处看了看,又琢磨了一会儿,邬忧也点头称是。只是,又生出疑问道:“那为何守敌这般地少,以至于前面队伍没费什么工夫便拿下了此处?难不成贪狼星君神机妙算至极,竟连这也料到了?”
戌甲摇了摇头,答道:“是否真是妙算至此,你我哪里能知道?不过,此处守敌如此之少,想来是原本就不多,前时援救富阴又分出一些,这才只剩下这般少。”
邬忧嗯了一声,接下话来,说道:“也是,按图上距离来看,由此处去救富阴最近。而富阴守敌当是见了前面队伍,之后才会求援。这样算来,待我九大队绕至附近之时,此处援敌该是已到了富阴。可彼时却不见富阴有何动静,若非援敌不多,则不至于见我九大队孤身至此却仍不出手来袭。毕竟依托富阴,依浮空山的性子,当不至于这般谨慎。再按五盟各家先前互援力道来估,此处最多分出一半去救,还剩一半留守。一半之敌见我九大队一只尚且只敢缩头自保,遇上前面队伍自然是无法抵挡。”
循着邬忧的话在地图上来回看了一遍,戌甲最后落指日昭,说道:“你刚刚一番推测甚是精彩,我估摸着大致的路数也就是那样,纵有偏差也不过是在细处。不管如何,眼下局面总算是好了不少。这日昭处谷内一隅,外隔重重山岭,东面众路来敌一时难于合围此地,队伍大可略作休整,再从容北上。”
邬忧伸指,在地图上由日昭向北划出一道,深叹道:“北上,看不懂啊!”
戌甲抽回地图,一边折叠,一边说道:“既是信了贪狼星君,那跟着走便是。若能活着出了这灵封谷,日后自有大把时日琢磨。”
收起地图,二人起身。戌甲再去附近查探,邬忧则去察看小队众人安顿状况,各自做事去了。
中央营帐内,众人围坐一起。人前桌上堆着一筐各样东西,旁边则铺开来一张图纸。一人站起,伸手进筐中胡乱扒拉了几下,捡出一样东西拿在手上,抬头朝众人笑问道:“里面净是些灵食,看品质还相当上乘,这是哪家藏的宝贝,怎地被弄到这里来了?”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吴珠鉴开口说道:“此是队伍攻取日昭前,由前出的斥候在山间设伏截下的两敌所携。后经讯问,知是日昭守敌遣人送往富阴处。更由此才得以知晓,原来浮空山之敌的中央营帐不久前便已移至富阴。”
此时,在坐一人接话道:“真是可惜,那时只虚晃一招,竟没去打富阴。若然一鼓作气端了浮空山之敌的中央营帐,怕是立时便能让五盟乱起来。”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赞同。此时,枚泉缓缓起身,朝众人虚按双掌,微笑着说道:“诸位、诸位,容我说几句。此刻,若我言心中不存半分憾意,那定然是假话。可眼下再回看,即便那时已知此事,我仍会赞同先前那般建议。彼时敌虽不明我之虚实,然我亦不甚明了敌之虚实。冒然去攻,倘富阴尚留有余力而一时攻取不下,我又贪其中央营帐之利而不肯果断撤离,待各处援敌齐至,岂不是重陷险境么?”
枚泉如此一说,众人多有附和。刚刚说话那人也打个哈哈,朝枚泉一拱手,笑着说道:“心中实是觉着可惜,竟一时忘了其中风险。枚师兄提醒得是,受教、受教。”
众人也是跟着一番笑,吴珠鉴则起身拿起铺在桌面的图纸看了片刻,而后交与众人传看。待看过一遍之后,吴珠鉴开口问道:“不知在座各位对此图有何见解?”
一人出声答道:“此应是日昭及其周边之地形图,图上各处标示清楚,画得十分精细。这灵封谷每开合一次,内中地形及地貌便会有所改变。故而,前人皆只留下粗识之图,以供后人判别方位。至于细处如何,只能临地勘察之后,方可知晓。此图显是日昭守敌所绘,今落入我手,必大有利于我!”
吴珠鉴闻听此言,自是十分高兴,便又问了几人,答话也都是这般类似。放回地图,吴珠鉴坐下身子,忽而看向贪狼星君,问其如何看法。
伸手去拿地图,继而又看了一小会儿,贪狼星君这才说道:“前面几位说的不错,此确是好物。若非守敌多日盘踞在此,是决然画不出如此精细的地图来。图上不光标出周边各处收获所在,更为重要之处在于画清楚了各向往来出入之路径。握有此图,地利便尽皆归我,于此地与敌周旋之时自是大大有利于我。”
顿了顿,将地图铺开来,贪狼星君看向众人,接着说道:“且不仅只是眼下于我有利。北上之后,终归要南下出谷。彼时,情势紧迫之下,料想各路来敌只在道路宽阔且往来便利之处拦阻。一来令我无通畅之路可走,使我有滞留谷内之险。二来亦方便来敌自往后撤,以免其来不及赶至谷口。显而易见,此谷绝非止一出口,而南面却止一出口,且为独立山所据,则来敌之入口必在偏北方向。撤至半途后,必须北上而与我南下相背,则其定然于前半途便竭力拦阻。可我若沿西面群山径直南下,再走日昭,便会陷追敌于为难之中。不论其在中途设阻,或是于身后追赶,皆与出口相背。且一旦深入群山之中,再要脱身北去便须多费时辰。来敌必因之心生怯意,如此安能阻我道路?如今,我已握有日昭地图,据此可找出往来便捷道路。日后,若果真径直南下返回,便可省去途中一段寻路及迷途所费之时辰,以期尽速前往出口。”
听完此一番论断,众人皆沉默思索。唯吴珠鉴继续问道:“师先生刚刚好一番妙论,只是如此谋划真能瞒过五盟那边么?”
贪狼星君笑了笑,答道:“此是阳谋,乃势在必行之策,一见势成,则敌我皆明,无可欺瞒。兴许得知日昭被夺之时,五盟那边便已有人猜到我之意图。然我既已跳出包围,又借山势阻隔来敌,只要顺利北上,背靠北山一脉,占住各处夹口,则大势已成。彼时,纵使五盟群聚于山下,又能奈我何?”
闻听此言,吴珠鉴自是无话可说,便看向何师劳。明白其意思,何师劳稍等了片刻,起身说道:“道理皆已讲明,如师先生所言,北上势在必行,这便是眼下第一要务。我看情势虽缓,却仍不可松懈下来。还是各自回去准备,略作休整之后,队伍开拔北上,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自是赞同,何师劳又向吴珠鉴请准,得其应允之后,便给众人分派差事。而后,便各自去做事了。
贪狼星君照旧是无事可做,便由荭苗陪着四处察看。几次交谈之后,荭苗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念头,便自请随侍贪狼星君左右。贪狼星君亦觉着荭苗外圆内方,自有一股耿直性子。又兼面善心坚,稍露彪悍气质,倒是颇对自己胃口。便允其留在身旁,收发文书,协理来往。
二人同站在一处丘陵之上,望向正在各处忙碌的队伍,贪狼星君忽然开口问道:“对那几个大队指挥,你有何看法?”
显是未料到贪狼星君会有此一问,荭苗思忖片刻,才答道:“几位师兄皆是山中弟子中的佼佼之辈,请恕晚辈不便置评。”
贪狼星君也知荭苗会如此答话,只笑了笑,说道:“你既不说,那我来说几句。就那一大队和三大队两个指挥使,打是真能打。一个谨始慎终,胜于易胜。一个硬桥硬马,无坚不摧。可再观其人,则是一个胆太小,一个胆太大,离了这面上的战场,怕是早晚要吃苦头,难得再像眼下这般畅快得意了。”
略微转过身子,面朝另一方向,贪狼星君接着说道:“再说那五大队指挥,据守的本事真是一绝。其领队断后之时,势如不动之山,质如流形之铁。为人实诚,却太过守规矩,天生的君子天生要被小人害。”
话说到此,不觉抬头看向天边。忽而眼前一闪亮,见一抹彩云挂于半空,只是转瞬间便暗淡下去。贪狼星君轻叹一声,又微微转向另一方向,说道:“最后说说九大队指挥,领着队是能进能退、能走能游、能唬能骗,打的就是一个巧字。其人甚是机变,却也因之好打些小算盘。观其面相,阳寿似已无多。惜哉,天不假年,见不到功成之日是何光景了。”
听完此一番评点,荭苗忽然心中好奇,贪狼星君为何要说起这些?沉默片刻,贪狼星君望向远方,却是在与荭苗说道:“你该离我远些才是。”
荭苗听到此话,只看向贪狼星君,仍旧默不作声。负手望向天边,贪狼星君接着缓缓说道:“我这人呐,天生好招惹是非。跟我跟得太紧,容易受连累。”
似是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若是日后看不清前路了,不妨停下来歇歇、想想,不要着急跟在谁家身后跑。跟错了,是要吃大亏的。”
跟着又笑了笑,说道:“凡事都得算清了才好入手,所以这算盘得会打。可算盘打太多了,眼里便只有算盘,也只瞧得上会打算盘的人。偏这世间一多半的人或是学不会,或是学不到,亦或是不愿学。这一多半的人瞧不上了,便会疏远,真遇上事了,也就无人愿齐心合力来帮。山上的仙常觉着自己无所不能,半分看不起山下的人,却不去琢磨一下,为何天下仙山众多,独不见哪座仙山只有仙家而没有人家?况且,再是精明之人,亦只能算已知之事,然天地广阔,谁能尽知天下万事万物?唯天知也,故人算必定不如天算。”
言罢,又转过身去,说道:“遭人算计未必就是坏事,亦或藏有否极泰来、柳暗花明之机,便是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也。日后,你若命中交上了这般时运,那便不要多想,只去尽兴伸展一番就是。只是,若碰上运气英雄不自由,那便……唉!”
眼见又要就此沉默下去,荭苗上前半步到贪狼星君身后,说道:“眼下时辰尚早,不如再去别处看看。指望先生眼明心亮,多找出些纰漏才好。”
贪狼星君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朝前看的好,走,再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