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此世难赎镜花身

郁郁乎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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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园里的草地前几日刚被修剪过,茸茸青翠,安静整齐。成群的黑白蝴蝶在草棵间上下旋转飞舞,倏忽远了又近了。竹喧被抱在怀里许久,早已不耐烦,扭动着身子往地上挣,指着蝴蝶回头示意。

    草地柔软伏贴,即使摔倒也不碍事,雪樱便放手随她去玩,直起腰来长叹一声。他们本来已经收拾妥当,连车子都已开出大门,却忽然收到从南京拍来的电报。云昊下车匆匆一读,脸色大变,说了句“稍等”,便转身奔回大厅与陆豫岷低声商量。说了几句,竟一起往书房去了。

    她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愿多问,便抱着喧儿在花园里静静等候。此时见竹喧在草地里走得十分稳当,稍微放下心,回身到大厅看看,楼上书房仍然毫无动静。正想上楼去询问,房门却砰地开了。只见云昊急急走出,俯身朝她摆摆手,面色阴沉,叫过楼梯口侍立的听差吩咐了几句,又回转房中,重重地关上门。

    听差立刻走下来向她转达,见她皱着眉头沉吟不语,略一鞠躬道:“二少爷说此事至为重要,他有几件事情需要立刻安排,请小姐再稍等一个小时。”

    大厅地面铺着淡乳黄色的大理石,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厅内,满屋流光溢彩,像一面幻丽光洁的铜镜。她终于哦了一声,挥手令听差退下,低头怅然望着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忽然就想起他当初握着她手腕,一笔一划地书写那首词。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已经两年与他音讯不通,如何还能再等?她略略沉吟,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招手叫过女佣吩咐道:“二少爷今日去不了了,你去替我请汽车夫。”忙忙地走到草地中抱起竹喧。

    虽然已是晴天正午,阳光未照到的草地处仍是露水嗒嗒。喧儿一身白衣白鞋,被碎草屑和露水沾得又湿又脏。雪樱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她便往大门外走去,坐上车才扑哧笑道:“弄得这么脏,怎么好意思去见爹地?让爹地瞧见,定会冤枉妈咪不好好照顾你。”见汽车夫已经出来了,却只在车门外徘徊,便敲敲玻璃笑道:“刚刚本来都要走了,却突然从南京来了电报,说大少爷昨日去世了。这么大的事情,二少爷今日肯定脱不了身,还是请你送我们去青浦罢。”

    汽车夫犹豫地道:“二少爷说我今天休假…要不然我再去问问?”

    雪樱心急如焚,将脸一沉道:“你若不愿去,我去叫黄包车。你爱休假就一直休去罢。”抱着喧儿便要下车。汽车夫见她眉间已薄有怒色,如何敢得罪?忙上车将汽车发动,又扭头道:“三小姐,还是让门房去跟二少爷说一声罢。”

    她摇头道:“二少爷定要安排回南京奔丧,事情繁多,不必去打扰了。他知道我今日要去青浦,你就放心地开吧。”微笑着催促道:“快走,快走。”

    那年从青浦到上海时,坐夜航船走水路,仿佛在祖荫怀中睡了一觉便到了。今日却觉得道路无穷无尽,如何也走不到头。雪樱侧脸瞧着窗外景色,路侧已渐无人烟,旷野树木经一夏雨水滋润,几乎绿的发黑,举目皆是荒荒绿意。道路颠簸不平,喧儿又有些晕车,伏在她怀里沉沉睡去。车里只有马达轰轰转动,单调至极,她见汽车夫闷声不响,便开口笑道:“我瞧你仿佛对道路很熟,以前经常去青浦吗?”

    车夫诧异地回过头,摇摇头微笑道:“只去过一次。两月前送张太太和医生回青浦,陆经理特意嘱咐,她是小姐的绘画启蒙老师,对齐家有恩,决不能耽误了张先生的病情。摸着黑走夜路,车又开得飞快,一路心惊胆战,反而将道路记住了。”

    雪樱乍然听到清流的消息,又是什么张先生病势凶险,惊得几乎从后座上站起,略问了几句,见车夫也夹七缠八地说不清楚,想了想皱眉道:“我们到青浦后,先去张家瞧瞧,再去找祖荫。”

    园中树木经了雨季,郁郁绿意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绿树间淡红一片,西天云霞斜飞,如情意悠悠。清流在树荫下安排好躺椅,便扶着树之出来瞧落日,见他脸色比前几日略好了些,心里十分欢喜,摇头笑道:“前两月可真是要吓死我了……你若万一有个好歹,我可就……”说话间泪凝于睫,叹了口气,替他将薄毯盖好。

    树之病愈一月有余,脸色尚差,倒很有精神,呵呵笑道:“我若万一有个好歹,你就将画室里我没完成的画儿挑拣挑拣,替我补全。我在天国里回顾往事时,也能有作品给上帝汇报。”

    清流扑哧便笑了,正作势要打,却听园外脚步凌乱,隐约有语音细碎,夹着婴孩的咯咯笑声。她心中诧异,扬声问道:“影儿,不是说过这几个月不许接待客人吗?你把谁带进来了?”转眼一看,又惊又喜地愣住了,半晌扯着树之笑道:“啊,雪樱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雪樱今日为吊丧,特意穿了一身白色洋装,头发亦简单地挽成西式发髻,极是清爽大方。将竹喧交给清流抱,轻声道:“我听车夫说,前两个月青浦城流行疟疾,连张大哥都染上肋膜炎了,忙过来看看。”见树之虽然脸色苍白,眉宇间倒很有精神,稍稍放下心来,微笑道:“这两年在巴黎时时想起清流姐和张大哥,却老被喧儿在旁判手判脚,连信都没功夫写……”

    清流脸上露出极惊诧的神色,与树之对视一眼,打断她道:“你去法国了?怎么祖荫从来……没说过?”

    雪樱脸微一红,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将当年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已几乎坠泪,半晌笑道:“还好哥哥想通了,说他也不管了,都随我心意。我才带着喧儿坐船回来了。”

    清流如被雷击了般,半响才醒过神,惊讶地笑道:“当初启眳钱庄的陆经理来找我询问,只说他家曾经丢了一个小姐,又与你眉目相似,想打听你的身世。我细细地告诉了他,后来却再无下文,还以为只是错认了,原来竟是真的。”两月前她在华慈医院见到他时,正为树之的病忧虑,心里哪还能想到别的事情?况且一直以为……她心里一紧,皱眉道:“祖荫这两年几乎没回过青浦,就算回来也从不探访旧友……我们还以为他和你在上海恩爱甜蜜,不愿返乡……却原来如此。”

    雪樱见竹喧在清流怀中乱扭乱动,忙伸手抱过,轻轻替她拂拭衣角草屑,苦笑道:“喧儿出生后还没见过爹地呢。祖荫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想到自己虽孤身在巴黎,却还遥遥地有盼头,他却懵懵懂懂地一无所知,顿时心中酸楚不堪,险险落泪,忙将话锋一转,微笑道:“张大哥的病虽然凶险,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平安无事。”

    清流想起那几日的煎熬,眼圈微红,轻轻摆手道:“哪里敢说吉人自有天相?只不过运气稍好罢了。当初陈家少奶奶也是肋膜炎,病症比树之还轻,后来却急转而下,挨了两天工夫便撒手西去。”摇头苦笑道:“西医大夫是我推荐给祖荫的,还好他颇为开通,只说命该如此。若换了别家,我可要惹麻烦上身了。少奶奶去的时候,祖荫许愿替她抄四十九天经,如今还在沉香寺……”突然心里一跳,只觉一个极模糊的念头从心底轻飘飘一掠而过,却影影绰绰抓不住,略迟疑间,却听雪樱低低惊呼一声,轻声问道:“清流姐,西医大夫不是陆经理推荐给你的吗?……少奶奶是什么时候去的?是不是……六月十九日?”

    清流张了张嘴,只觉脑中如闪电刷刷劈过,背上渐渐渗出汗……那天在医院里,他突然面色凝重地道:“不过要请张太太帮个忙,不管能否治好,请你千万莫跟陈家提起,说这医生是经我推荐的。我不图恩报,却也不想惹麻烦上身”……听竹喧在雪樱怀里咯咯笑了一声,她如梦初醒,立刻警戒地摇摇头道:“我不记得日子了。”

    雪樱像是痴了一般,浑身竟似索索发抖。轻轻的摇着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低声道:“陆经理拍电报时,就是六月十九……我明白了。”

    汽车夫将小姐送到张家门外的巷子后,便在车外等候。青浦的街道以青石板搭砌,只觉满地阴润,小巧灵秀,与上海的水门汀马路大不相同。一个年轻的女子提着扁篮从街对面的槐树下走过,穿着阔滚边白洋布衫,窄窄的裤脚,上海早已不时兴了。

    他忽然听见背后的巷子里起了喧哗,扭头去看时,只见三小姐满脸泪痕,抱着小小姐飞也似地在前面走,身后一个女子焦急地解释什么,她只是摇头不理。车夫惊得目瞪口呆,忙奔上去说了声“小姐”,她已厉声道:“立刻去开车,回上海。”

    清流苦劝半日,此时见雪樱语气仍然极为坚毅,气得泪水交流,哽咽道:“樱儿,就算你能狠得下心不去见祖荫,可孩子是无辜的,怎能不让她爹知道?你怎能擅自替孩子做决定?”

    雪樱泪水纷纷,悲苦难言,哽咽道:“少奶奶往日虽然对我不好,可到底是好端端一个人,就这般说没便没了。我对不起他……再也没脸去见他了。”热泪啪啪落下,正落在竹喧脸上。她怕把女儿吓哭,忙伸手轻轻拍打。喧儿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她心里愈发难受,想了又想,终是狠不下心,低头含泪道:“喧儿出生后还没见过爹地,这次万里迢迢地回来,总得瞧瞧爹地是什么模样。妈咪带宝贝去看一眼就走,喧儿乖乖地别出声,好不好?”

    竹喧像是听懂了,竟在她怀里点点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清流在旁心如刀割,捂着嘴哭道:“樱儿,瞧在孩子的份上,你就装作不知道,这辈子……不照样过了?”

    雪樱目光清寒,含泪摇头道:“我此生还有什么颜面再去嫁他……况且……”却不再往下说了,淡淡一笑,轻声对车夫道:“去开车吧,我们去沉香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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