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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卿哈哈一笑,“我虽善吹牛,可这回所说的却并非虚言,也非胡话。贺启仗着自己是个老臣,与穆氏正面交锋,只不过为图自己在青史上留个虚名。我听说连如今皇子的王爷爵位都是他据理力争向大将军讨下的。别人还以为他仗义执言,铁骨铮铮,忠于司马氏,可要我说,却是蠢不可及——皇子将来若果能顺利继承大统,他要一个爵位有何用?穆氏若不能相容,皇子便有这个王爷爵位也未必就保得住司马氏的江山。可这贺启动辄联名上书,以声势逼迫大将军,其结果却是,在内大将军必然以为皇子有一党,在外百姓只知道朝里有个贺启却不知道有个司马昂。哼,如此,还只是其一。”
司马昂没有做声,子攸却舒了一口气,这些话碰到她心里去了,她原就瞧不上眼那个贺启,可就是没有陈长卿想得这么细,分析的这么入扣。所以也不敢说,怕说多了,司马昂反倒要疑心她不怀好意。
陈长卿又说了下去,“其二,贺启意欲在大将军领兵打仗之时,率众文官联名上折子请求弹劾大将军。先不说这计划根本不可行,即便是可行,也该缜密计划,暗地里联络。可他偏不,偏要搞得尽人皆知。呵呵,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shi身。此事尚未做定,而天下人皆知,岂不是自讨苦吃?况且,大将军纵然离了京城,而京城防务仍在穆氏一族手里,别说圣上根本不会准奏弹劾大将军,就是准了,又能如何?这一场闹剧不过是几个腐儒沽名钓誉的行径罢了。”
司马昂的脸色凝重起来,这样大的事,若是连这个一身布衣的年轻举人都知道,就别怪从前那许多事穆文龙都知道。他原来总是错怪在子攸的头上,觉得是她探听泄露了机密,现在想想,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因回头看子攸,她正颦着眉,咬着下唇若有所思地听着,那模样又有些傻哈哈的。
陈长卿又接着说,“其三,事有大小,有轻重缓急。几个藩王势大,已渐成割据一方的诸侯,如今尾大不掉,势压中央,此次用兵大将军也是迫不得已。要知如今天下的太平全是虚景,单说南方那几路诸侯,谁不姓司马,谁不是祖皇帝的后代,难道只有司马昂一个有资格继承皇位吗?他们若乱为王起来,天下就乱了。这也是为什么穆将军始终不篡位的原因之一。再有,北方草原蛮族如今已经出了位有作为的可汗,这些年他主持草原各部不断合并,其内战消耗渐少,已成崛起之势。如今北方蛮族如饿狼一般虎视眈眈窥探我大颢,只要我大颢自乱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便趁势南下,那时节草原铁骑横扫中原,我中州生灵涂炭,四下里烽烟缭绕,天下便毁于一旦。所以说,如今只能求稳不能求乱,皇上眼下虽无权,可有京城的一日安宁,就有天下的一日太平。然政令不出天子,也确不是长久之计,如今皇上已老,天下兴亡便都在皇子一人身上,大将军手握重兵对这皇子压制甚多,因而他若想有所作为,必要缓缓图之,才是上策。”
子攸这话听到一半已经喜不自胜,到他说完,她喜的手在桌上一拍,“说得好,就是这样。”
司马昂长吁一口气,胸中郁结的烦闷竟消了不少,眼前的局势豁然开朗,“我还不知这位先生的名字。”
陈长卿向司马昂拱了拱手,“学生陈长卿。”
司马昂点点头,“那依先生之见,这个皇子在此种境地里该如何作为?”
陈长卿笑道,“韬光养晦原是不错的,可是却不能仅仅如此而已。穆氏武将出身,不大在意文人,这正是机会。这位皇子应摆脱几个迂腐老臣的束缚,多结交些文人,要知道天下的舆论就握在穷酸文人的手里。人不能违背天意,而什么是天意,天意就是天下人的意愿。如果天下人都知道皇子,天下舆论都向着皇子,大将军就不能轻易杀皇子,皇子就有机会。”
“这是保命的伎俩。”司马昂笑道,略有些失望。
陈长卿回道,“此时也只得如此。待将来必然有机会。”
子攸也点点头,司马昂看了看她,她像是听得开心,眼里又亮得像是含了星辰一般,这些天的阴霾之气一扫而光,倒像她得了什么好处似的。子攸是如此女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太有些委屈她了。又见陈长卿也看着子攸,眼里倒有三分倾慕之意,他心里忽而有些不舒坦,勉强笑道,“你如此说话,却不怕子攸气恼?”
陈长卿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道,“子攸却不是那样小心眼的女子,她从不为别人说几句话就恼的。”
说得子攸也笑起来。司马昂心里不大舒坦,仿佛陈长卿远比自己更识得子攸,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子攸转过头来看了司马昂一眼,揶揄的话却是对陈长卿说的,“等到放榜的时候,倘或名落孙山了,可别忘了到王府里见王爷去。只怕他会给你个闲职,只别嫌小就是了。”
司马昂向子攸点了点头,子攸看着司马昂的眼睛微笑,司马昂便也微微笑了,不觉把方才的不悦都推开了去。
陈长卿应着,司马昂不说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揭破,彼此心照不宣更能高谈阔论。陈长卿有才学,司马昂却不输给他,只是陈长卿兴之所至什么都敢说出来,司马昂却至多只说半句,这倒并非是性情所致,而是二十年的压抑生活磨砺出来的习惯。比不得陈长卿初出茅庐无所顾忌,更比不得直筒子话痨似的子攸。不过这却不妨碍知音的相惜,司马昂欣赏陈长卿的机变多智慷慨激昂,陈长卿也渐渐觉出来这个皇子不同寻常的睿智,他虽然被压抑孤立得太久,于外间许多事都一知半解,但却学识渊博悟性颇高。
掌柜的老伯见他们聊得兴起,又端了酒出来。给他们每人倒上,子攸难得见到司马昂这样高兴,自己不知不觉倒先喝了一杯,顺手拿了酒壶要再给自己倒一杯。不想司马昂的手伸了过来,捂住了她的杯子。她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司马昂,他仍在认真听着陈长卿说话,脸都没有侧一下。她放下了酒壶,司马昂也缩回了手,她心里忽然暖了起来,对着自己的酒杯笑眯眯地发呆,连他们正在说什么都没听清。
从她幼年起,她的爹爹就是三五日才能见一次的,平素里只有丫鬟婆子们跟着她混。她既有爹爹十分的溺爱,幼年时又三灾八难的,所以众人只是一味宠她。再加上她无亲母教养管束,婆子便只顾讨好她,哄她顺心如意,只要她不哭闹了,她们就好在大将军面前交差了,又哪里有人真心管她好歹。丫鬟们虽都跟她好,可却也都在孩提间,也都不知事,只有助着她胡闹的份儿。所以她大些后,略知道些好歹了,便羡慕那些有亲娘亲祖母疼爱的孩子,可知道羡慕也是没有用的,也便罢了。
等再大些便羡慕话本里说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可那些小姐都是佳人,她虽生得不错,可性子却粗,怎么也精致不起来,心里也知道怨不得人不疼她。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里也没有她跟司马昂这种复杂关系的,史书里倒是有,可结尾却不好。
今天司马昂不叫她再多喝酒,她心里就模模糊糊起来,其实她想从司马昂那得到的实在不多,只要他偶尔想着自己,也就够了,就足够她模模糊糊地心满意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