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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子攸不想立刻就离开爹爹,可能是爹爹的衰老,让她很难过。而且她就要有孩子了,那是她第一次要有孩子了,她多多少少都有些害怕,虽然她不能跟爹爹说这些事,可是待在老人身边的时候她还是能觉得受到一些抚慰,这是从前子攸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有些恋恋不舍,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老人。可是穆文龙的脾气还是那么大,简直可以说是又丑又硬,子攸又多说了两句话,就被他暴躁地赶了出去。
不过等到她出来见司马昂,要他去见大将军的时候,她的脸色还是有些变了,她忍不住担忧。有一会儿她拉着司马昂的手不想松开,站在旁边的侍卫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被子攸狠狠瞪了一眼。司马昂笑了,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轻松自然,他捏了捏子攸的手,低声说道,“攸儿,我要进去见我妻子的父亲,没有事的,不要紧。在这儿等着我,在那边椅子上坐着等我。”司马昂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了似的,又走回子攸身边,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别喝这里的茶,也别在这儿吃东西。你爹爹不会杀你的,可是这里还有别人。”
子攸点了点头,司马昂就转身穿过两道门,走进了方才子攸待的小院子。穆文龙已经回到了屋里,在正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得太多了,不能在外边待太久。
司马昂向穆文龙行礼请安,然后就无所畏惧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老人,他确实虚弱的厉害,可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锐利。就是他把压制了自己这么多年,就是他差一点杀了自己,还把自己赶到大漠和草原上流浪,可是,他也是子攸的父亲,司马昂对他恨不起来。而且,他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作为一个男人,司马昂很敬佩他一生的功绩。
穆文龙也同样打量着司马昂,看到司马昂在他的瞪视下并没有退缩,他嘲讽地笑了一下,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司马昂没有出声,他本来克制力就很好,他已经磨合了太多年了,而且今天他也没有什么怒火。
穆文龙靠在椅子里,闭了一会儿眼睛,似乎有些疲倦,司马昂不知道这是不是表示他不想谈下去了,可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穆文龙又张开了眼睛。
“子攸是怎么找到你的?”穆文龙问他。
司马昂思索了一下,他想说是碰上的,可又怀疑自己若是那样说的话,穆文龙一定会认为他很无礼,“我不知道子攸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是她一向都很聪明,她猜出了我大致会去哪里。”
这个答案并没让穆文龙满意,不过司马昂还是看出来穆文龙的眼睛里有一丝柔软的意味,司马昂忽然意识到穆文龙的眼里多少有些骄傲。
“那是自然的,丫头从小就聪明的很。她能找到你,是应该的。”穆文龙低声说道,听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的视线从司马昂的脸上移开,仿佛在看着窗外,口里断断续续地轻声说着,“如果子攸是个儿子,那就……唉,这也是命里没有……强求不得。”
司马昂在心里把他的话补全,大约是穆建黎实在让穆文龙太失望了,他这半年身体每况愈下,恐怕这已经让他想到了安排后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记得自己的女儿。司马昂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穆文龙对子攸大概不算不好,司马昂唯一对他的一点不满,也不过就是,在子攸更小的时候,穆文龙并没有很好地保护她。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能很好地保护自己的妻子,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穆文龙的。可是他也不喜欢穆文龙那种遗憾的口气,“子攸在去找我的路上,被一群狼追着,差一点就出事了。她在大漠上发烧得很厉害,有几天,我还以为我救不了子攸……”
“所以你就带着她向一伙蛮子投降了?”穆文龙抬起头来,那双锐利的眼睛又冰冷地盯着司马昂,他的声音不算高,可是那种威严的气势却好像他是吼着说出来的似的。
司马昂有一瞬间觉得被穆文龙这样盯着看很羞耻,可是他忍住了冲到嘴边的话。他有一阵子什么也没有说,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很沉着,“我想在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将军,我可以命令我的士兵跟我一起自杀,也可以命令他们跟我一道等待时机。”
出乎意料地,穆文龙没有进一步特别愤慨的举动,他还是看着司马昂的眼睛,似乎想看出什么来,最后他又说道,“有时候贪生怕死和随机应变很难区分。”
司马昂的胸口燃起一团怒火,他勉强才把这股怒火压制住,他转开眼睛,不想再跟穆文龙说话了。
穆文龙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年轻人还是压不住火气。嗯,你从小就是这样,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看着我的眼神,非常锐利,你现在把你的愤怒和仇恨隐藏得很好,可是有的时候还是压不住。”
“不是的。”司马昂转过头来,看着穆文龙,“有的时候我是很愤怒,不过我并不仇恨你。”
“为什么?”穆文龙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心里很爱你的妻子?”他的语气里带了点嘲笑的意味,“我是不会相信你因为一个女人就放下对我的仇恨的。如果没有我,你现在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王爷,根本就不会在大漠和草原上流浪,而且……你会有很多女人,天下美女多的是,并不是只有子攸那个傻丫头一个。”
司马昂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退缩,“你是子攸的父亲,所以我总是尊敬你的。我不仇恨你是因为……”这些话一直在他心里面,可是他不想说出来,可是他也看得出来,穆文龙的身体很虚弱了,他大约活不了很久,对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有很多话就变得容易说了,“我的父皇没有身为天子该有的才能和贤德,即使没有你,也会有一个人从父皇的手里窃取权力。你虽然在对待司马皇室上残忍暴虐,但是你对待大颢国的子民,并不算太差。我知道我自己的父皇行事有如何荒诞,也知道他在后宫是如何暴虐的,如果权力一直在他的手里,我不知道大颢国的天下会不会跟商纣王的天下有几分相似。”
穆文龙有一阵子只是看着司马昂,仿佛像看出司马昂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几分真意。司马昂知道他可能会认为自己在出卖父皇,故意讨好他,不过他现在压根就不在乎了。
穆文龙却没有那样说,他转开了话题,“你在铜羊关上做的很好。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是个木头疙瘩,只会躲在王府里痛恨我,或者到猎场上发泄怒火,不会变通,没有勇气。你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从没想到,你敢孤身走到蛮子的营寨去,欺骗他们的头领,而且,你居然敢只带着那么一点人,就守在山路上当做伏兵。”穆文龙的手指头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轻轻地敲打,“你能够成功,一大半都是靠运气得来的。”
司马昂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不太在乎那天晚上的胜利到底是怎么得来的,说他勇敢也好,说他有运气也好,他在意的是结果。
穆文龙又哼了一声,“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运气的,小子,你的运气一向都很好,被我的女儿挑中了,就是你最大的运气,要不然你还以为你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一般人听来这绝对是侮辱了,可是司马昂想到了子攸,她会那么爱自己,也确实是自己的运气,他忽然想起那么精灵的子攸居然是么严厉古怪的老头的女儿,他没忍住一丝微笑,随即又想到但愿穆文龙不要看到。穆文龙确实没有注意到,他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可是,能够把那样一盘散沙的金吾卫带上战场,可不是容易的事。我想,如果让我倒退三十年,去率领一支没用金吾卫,我大概会一怒之下把他们全砍掉脑袋。”穆文龙摇了摇头,司马昂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他还从没听到过子攸的爹爹夸奖他。穆文龙又接着说了下去,“在后来的战场上,你也表现的英勇无畏,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你也没有慌乱过,我想挑剔你,可是也找不出太多的借口来,何况实际上是你救了一命。可是就因为你救了我,我那个时候非常想杀了你。”
司马昂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所以就沉默地站在穆文龙的身边,没有开口。
穆文龙又看了看他,神情似乎奇怪地缓和了,“可是幸亏你跑了。不然我不知道子攸要闹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她竟然要逼着我亲手杀了她吗?你的那个侍卫,那个叫齐烈的,倒是挺有种,敢为了那个当着我的面顶撞我。你带出来的人。”
司马昂觉得穆文龙说到最后的时候似乎已经是有些喜欢他的侍卫齐烈了。
穆文龙抬起了头,把头也靠在椅子背上,“这也不能怪子攸那个傻丫头痴情,你毕竟也曾经为了救她,差一点把命都搭上。在京城你临走的时候,就曾经抱着半死不活的子攸拼杀了半个晚上?呵呵,我有点闹不清你们两个小孩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我还是怀疑,等到一断了气儿,你就会把我的女儿丢到一边儿,如果她命好,生了个儿子,大概还能活到老的时候,可是却难免要孤独凄凉。她如果不那么喜欢你,那就好了,可她那么喜欢你,又是这种脾气,她怎么忍受?”他枯瘦的手抓住了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头的青筋都露了出来,“她要怎么度过以后那么漫长孤苦的日子?她小时候已经很可怜了,没有亲娘照管……”他突然哽住了,说话的声音忽然变的轻了很多,轻得司马昂几乎听不见了,“也许是我老了,老了,总是想以前的事,总是想到子攸小的时候的事。瘦瘦小小的,我都不敢抱她,我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我怕我一不小心就弄坏了她的小胳膊小腿……她是我的女儿,我真希望她是我的儿子,那样我就能把我有的一切都放心地交给她,她会做的很好,跟我一样好。”
他停了下来,看着司马昂,“你知道一个老父亲会怎么想吗?你觉得我是个自私的老怪物吗?把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深恨我的男人?就为了从他爹的手里名正言顺地接过权力?哼,就连子攸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我更喜欢穆建黎,那个不成器的下流坯子,我对他从来就不报以什么希望。可是我也不想给子攸挑一个合适的男人做夫婿,因为我知道就算再好的男人也是如此,有了新的,就会忘记旧的,总是新的好,总是如此。等我死了以后,她要靠她的丈夫活着么?那是不行的。我把她嫁给你,就是希望她有一个你的儿子,然后靠自己的儿子把权力握在手里,好好地活下去。她有才能,她能把我给她的权力运用好。可是……”他看着司马昂的眼睛,仿佛从那里面能看出司马昂的心思,“可是那个傻丫头喜欢你,把你当做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这个傻丫头。结果我就不能杀了你,她跟你连在了一起,我杀了你,就是杀了我心爱的女儿。”
司马昂看着穆文龙的眼睛,他本来以为会看到恨意,可是没有,穆文龙的眼睛里只有忧虑和悲哀。司马昂想说点什么,可是那些堂而皇之的话,他都说不出口,“子攸也是我的宝贝,独一无二的宝贝。你把女儿教养成了那样的女子,天下再也寻不到第二个能及得上她的人,我得到了这样好的妻子,怎么会还想要找来什么女人惹她生气呢?你说的对,她从前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她有时候也会担忧以后,可是她就要生下第一个孩子了,以后她会比现在高兴得多。我不能向你保证,我以后会如何对待她,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可是我跟她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的事,有很多次,我都以为我们活不下去了,死里逃生之后,我什么都不想要了。”穆文龙厌恶地看着他,刚要开口打断他的话,司马昂就抢先说了一句,“大将军,你觉得是因为我这个穷小子一无所有,所以才会贪慕你的女儿的吧?倘或我是大将军,恐怕也会做如此想法。或者你也会觉得如果我有的太多,就会要得太多,不会再有今天的想法。那么你就让我带着子攸走吧,我并不想待在京城里,子攸也不会在乎我们去哪的,不仅如此,我觉得子攸在草原上的时候,虽然连米粥都常常喝不上,可是她比在这儿的时候高兴多了,我给不了她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是平平淡淡地过普通人家的日子,那大约还是能做到的。”
“平平淡淡?哼。”穆文龙哼了一声,“我可不想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没有什么抱负的男人,普通人家?子攸生在穆家,她就绝对过不了普通人家的日子。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要我的女儿做上皇后的。”他看着司马昂,虽然神情还是顽固,可是却不那么阴厉了,他放低了一些声音,语气变得很缓慢,“从你小的时候起,我就一直都在留神看你,你确实聪明,剑术也好,钟老头教你的是不是?你学的很好,他经常向我提起。”
司马昂默默地想到,原来师父一直都是大将军的人,也不知道子攸听说以后会怎么惊讶呢。还有,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竟然突然说起了这些话。
穆文龙又接着说,“也不怪子攸会看上你,京城这些王孙贵族里,顶数你是个尖儿,子攸素来有眼力。”他又叹了一口气,“或许真是有缘分吧,倘或你没当上皇子,大约也会这么出类拔萃,子攸可能还是会看上你,我拗不过她,可能还会把她嫁给你,你会在我的帐下当个将军。你在战场上勇猛无畏,又聪明果决,天生就是做将军的料子,就算让你当个普通将军,放你到边城上镇守几年,你也很快就能熬上来。那个时候,说不定……”
穆文龙没把话说完,司马昂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说自己若是没当上皇子……皇子是生出来的,难道还是当上的吗?不过大将军这么夸奖自己,那听起来可不像是好事。
穆文龙闭上了眼睛,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我不能说我看不见你的好处,可是如果你是个废物,我倒能更放心一点,可是我也……不会甘心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废物……唉,我在说什么啊……不过子攸已经有了你的骨肉,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明白那种感受了。可是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能下手杀你吗?让我的女儿失去丈夫,让我那马上就要出生的外孙失去爹爹?我原来可能会毫不留情地这么做,可是现在我老了。我不大喜欢这种孤寂的感觉,所以也不想让我的女儿像我一样。”
司马昂的心跳得快了起来,他虽然觉得大将军可能会成全他跟子攸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穆文龙张开眼睛看着司马昂,这一次他的眼睛不再那么锐利,他看着司马昂,“你有才华,比所有姓司马的人都更杰出,呵呵,所有司马皇族的人都不值一提。若是想到这里,我还觉得好受些,我可不想我的女儿跟那个没用的皇帝生出来的儿子相伴终生。昂儿,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有侮辱你的父亲。事到如今,我想这个秘密我必须告诉你,免得你不知道,因为不知道又做出错事来,或者,被人给害了。”
“呵呵,昂儿,你就从没想过吗?你看看那个又蠢又丑的皇帝,再看看皇后,她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老太婆,他们生得出你这样的儿子吗?那个老皇帝,他连一天马都没骑过,连儿子一个接一个地被皇后摆布死了都不知道,他能有你这样的儿子?司马皇室早就没落了,老天不会降给他们你这样的人物的。”穆文龙说到这里,好像有些想要笑,他瞧不起司马氏,那一窝废物,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老皇帝的儿子,一个都没能活下来,全都被他老婆给杀了。”
司马昂呆呆地看着穆文龙,他知道穆文龙不像是说谎,只是那太匪夷所思了,他难以相信,“大将军,你不是在……”
“说笑?”穆文龙又笑了,不过看起来正常了许多,不再是那样嗤笑的模样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萧后一直野心都不小,可是她不是顶好看的,而且,老皇上荒淫无度,不会在哪个女人的宫里一直待着的。萧后知道自己必须有一个儿子,可是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她只好给自己过继来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是其他妃子生的,妃子被她弄死了,然后又把她的儿子弄到自己的宫里。”
可是那不是他司马昂,他知道这件事,他也知道那个哥哥是被皇后杀死的,他低声说,“我小时候在宫里见过那个皇兄。”
“是啊,”穆文龙点点头,“我记得他是在你出生几年之后被萧后弄死的。”
司马昂没有做声,他还记得,他都记得,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想起来,不愿意去想,是自己的娘杀了自己的异母兄长。
“他死,是因为萧后有了你。”穆文龙残忍地笑了一阵子,司马昂的心头很压抑,穆文龙终于又接着说下去了,“可是你根本就不是萧后的儿子,司马氏的嫡亲血脉在那个皇子那里,就被屠戮干净了。哼,总是说我屠杀司马氏,可我也没萧后那么手脚利落。”
司马昂已经听不下去了,“大将军,你还是说说我吧,你说我不是司马氏的血脉?你是这个意思吧?你在说我母后犯下了一项大罪吗?那太匪夷所思了,我是不会相信的。”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萧吟,忽然有些自我厌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