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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凡,你的下期学杂费呢?还交不交?”
九岁的祁凡,中等个子,圆圆脸。说话前总先笑一下,像在示意对方自己是无害的。成绩拔尖,两门主科语文数学常考满分。会背许多诗词,但不敢过分声张,没有人喜欢和一个神神叨叨的小姑娘一起玩。
她知道进城读书的光荣,使她这个各方面都不出挑的丫头,第一次有机会站起身,自然而又委婉地说,“董老师,我要去市里读书了。”
然后在老师稍显惊讶的“哦这样啊”里,享受全班的注目礼。
那几年进城读书渐成浪潮,但凡家里有关系的都会托人送孩子去松鸥市里借读几年,等小升初再回来考试。所以每学期开学,班上总有一两个学生消失。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祁凡这么一回答,董老师微微侧脸看了她好几秒。
难怪了,无论怎么明示暗示,祁凡的父母就是不愿登门拜访,还以为是仗着自家孩子成绩好,对大队委班长什么的选举不感兴趣,没想到早就安排好路了啊。
“行,那你坐下吧。”
白鹭小学一家独大,董老师任教二十年,升学率什么的早就看淡了。不愿走后门的学生,能怎么办呢,倒不如客客气气请对方从前门出去。
女生坐下的瞬间,鬼使神差地向后望了一眼。一眼就对上芒种。
对方眼巴巴地盯着她,单眼皮下的小眼睛,破天荒睁得很亮。
祁凡那时尚未掌握既不伤人又伤己地讲些漂亮话的本领,只能在下课后,紧紧拉住芒种的手,干巴巴地承诺,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会回来——
从火树银花的灯光里回来,从小汽车呼哧呼哧开过的马路上回来,从普通话标准校服干净的城里学生中回来。
看你——
看下课后只能玩铅笔盒的你,看独自打扫卫生的你,看被老师点名批评时没人做伴的你。
芒种轻轻放开了祁凡的手,芒种后来没再牵过祁凡的手。
从此后不再有我们,只有我和你。
祁凡是在第三节课发神的空当,才意识到,方才自我介绍时的慌张有多么不合时宜。
“大家好,我叫祁凡。祁连山的祁,平凡的凡。我这个人生平最讨厌两件事,一个是说话只说一半——嗯……希望日后能和大家好好相处,谢谢大家!”
大方得体,简洁明了,恰到好处地抖了个机灵。她都想顺着台下哄笑的新同学给自己鼓个掌。
除了一部分人可能没听过祁连山,台下有个小男孩虎视眈眈瞪着自己、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外,应该没什么差错。
但上了几堂课后,自卑的心绪却反反复复愈演愈烈。
英语课老师年轻又漂亮,一堂课愣是半句中文都没说过,也不管几个转学生能否适应。祁凡提心吊胆了一节课,手心里全是汗,生怕来个当堂提问,自己蹩脚的Chinglish再次引来全班爆笑。还好提问环节举手同学较多,她躲过一劫。一转头,同为转学生的郑鹏飞也满脸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数学课还好,作为白鹭小学的课代表,她倒都能听懂。不过课后习题除了练习册本课相关内容,还附加了一道祁凡闻所未闻的相遇问题。全班都在抄题,她也不敢怠慢,庆幸还好自己没喝水,课间连个休息时间都没有。
第三节语文课,是班主任的课,课上讲了个成语——苍翠欲滴,抽人造句。
位于全班中心位置的小姑娘被点名,祁凡坐得太靠后,只能看见女生盘起的头发上八个粉红色的小夹子。
“由于阳光的照拂和雨露的滋润,学校里的树总是那么苍翠欲滴。”
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脆脆的,像《名侦探柯南》国语版的步美配音。回答问题也是轻车熟路,她的皮肤那么白,落座后,却连一丁点脸红都看不见。
对比以及其他乡下小伙伴的口音腔调,祁凡觉得,松瓯市和白鹭镇有着太本质的区别。
到底有多本质,九岁的小姑娘说不上来。
譬如普通话——曾经作为稍微能增添底气的筹码,或是人群之中能将自己缓慢筛选出来的特征。
放到城里,就如同演员卸妆潜进观众席,虽然知道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细节,却无处诉说了。
没有人关心身旁的普通人。
她于是朝窗外望去,城里刷了白漆的行道树,躯干挺胖,叶子却皱巴巴的,跟穿了五件上衣的她差不多。
养料再充足,修辞再漂亮,秋天的树,也不能够被形容为“苍翠欲滴”。
小孩心性,她已经忘了几个月前和江麓在庭院中闲聊时,绿树阴浓夏日长。
祁凡入学考试考了转学生里的第三名,因此分到了一班。
班主任姓白,脸像一张撑开的饼,嘴唇厚重,总翘着露出几颗牙,让人觉得她有说不完训斥含在口中。身为语文老师,普通话却完全不标准。上课也不静音,故意当着学生的面接电话,拿捏腔调。
“哦你的孩子快五岁啦,可是我在教四年级。这么着,你让他推迟一年上学读我的班!”
“夏老师那个班?夏老师教的——哎我这么跟你说啊,夏老师去年考上城南和亭北本部、六中、实验的一共才二十八个。”
“我考上的学生,还没扩招的时候就有二十来个呢!”
白老师讲话的时候,祁凡就和别的同学一样,安安静静地把手在桌子上放好。同时余光弯成一个合适的弧度,可以偷窥到别人而不致被发现。
她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
小姑娘瞟了一眼前桌男生记在课文标题旁边的笔记,小心地拿出笔,工工整整地抄在相同的位置。
插班生有好几个,白老师来不及安排座位,就让他们暂时坐在最后一排。墙上没有挂钟,祁凡偷偷瞄向持盈姐姐送自己的手表,十点五十二,正是该打瞌睡的时候了。
为了不让自己睡着,祁凡强迫自己胡思乱想赶走瞌睡虫。
脑子里不着边际地跑过“08年要召开奥运会咱们祖国真伟大啊”、“江麓这几节下课都没来找自己,小眼镜指着自己目瞪口呆被江麓拉走‘还踢不踢球了’”“秋天到了丹桂飘香,又到了螃蟹成熟的季节,螃蟹成熟了啊”……
最后发现——何以解困,唯有饥饿。
昨晚为打发开学前的紧张,她翻了翻红楼梦。
“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碗热腾腾碧荧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这段话印在脑子里根本挥之不去,芳官也太挑嘴了这都觉着腻,让她这个后人在课堂上随时提防着口水会不会流下来。
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四年一班的小朋友们拿着音乐书朝楼下跑去。乡下学校没有钢琴,音乐课都是跟着老师唱,导致祁凡结婚后给儿子唱的《小螺号》《小白船》,完全是另一首歌。
眼下,女生不明就里,还是跟着人潮跑出教室,乖乖地在学校东南角的教学楼下排队,等体育委员整队,去上音乐课。
这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规矩?从课前口令“一二三坐得端”“小眼睛看老师,小嘴巴闭闭好”到集体排队等人齐了才能去上课,就没有人反抗吗?咱们班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一定能推翻白老师的统治啊!
祁凡默默脑内着。
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说话,除了郑鹏飞,没人有主动搭理她的意思。祁凡自认为挺矜持,说白了就是胆儿小皮儿薄,一直保持着淑女站姿。
顺带用刚掌握的技能,偷偷地观察周围的同学。
方才语文课大显身手、技压群芳的女孩子叫叶知礼,学习委员。人如其名,知书达理,和女生们说话的时候,不怎么看人,自顾自低头理裙边上的褶子。
真正的公主,下雨天路过王宫,淋成落汤鸡也会被当做贵族,并且,二十层羽绒被迫不及待地替你证明身份。
跟在她后面的女生叫李可音。当然,叶知礼身后的人挺多,但其他人顶多算王公大臣的女儿,李可音却是公主最贴心的侍女。
打个比方,叶知礼说起自己家的狗挺调皮的,其他女生抢着说“肯定很乖吧”“有多调皮啊”,唯有李可音不经意地插一句,“是挺调皮的,上周我和知礼给她洗澡的时候,弄了我们俩一身水。”
“知礼”——去了姓的称呼表示亲近。
“我们俩”——稀松平常的语气。好比豌豆公主一句轻巧的“它硌得我整夜没睡”,四两拨千斤,连赢的姿态都平易近人。
和自己偷摸练武术的那一套比起来,现实社会的你来我往,更复杂也更迷人。
祁凡迫不及待想没入这不见血的江湖,哪怕以无名小卒的身份。
下午的课安排为随堂测验。
还真是随机,一点招呼没打,就发下来三张试卷。
白老师负责监考,教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毕竟这场考试关系到这学期的座位安排。
据说卷子的格式是仿照小升初来的,有许多祁凡没见过的新题型。
语文不难,就是些字音字词填空,作文是“我最怀念的朋友”。祁凡原本想套几句古诗,什么《赠汪伦》《赠白马王彪》《赠范晔诗》,脑子里却忽然蹦出芒种低垂的眼睛,她便真情实感地写了二人的友谊。除了一个成语填空犹豫了些,其余倒都挺顺畅。
数学题一般,前面都挺简单的,然而附加题却一点也不会,一道相遇一道追及,祁凡想了半天只能放弃。
英语——祁凡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把卷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凭感觉瞎猜乱蒙还是只做了一半。为了给语文数学多让点时间,英语只出了二十道选择题。即便这样,她依然抓耳挠腮想不出芒果、美术馆、银色这些单词的对应选项。
离考试结束还剩二十分钟,突然“咣当”一声,江麓站起来,“老师我想去厕所。”
也不给老师反应的时间,他迅速交卷,跑出教室。
对于这种聪明贪玩的小男生白老师向来半是嗔怪半是偏心,她清楚江麓稳上重点中学尖子班,家里又是教育局的,对他这种稍有出格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其他同学就没这种运气了,仅仅抬了抬眼,就被批评,“看什么看,再看直接没收试卷!”
祁凡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里正巧是一扇长玻璃窗的首端。为了透风,窗户没关,所以有时,长长的风穿过教室,就会把窗帘掀起,形成一个半圆,而祁凡,就独享半圆内的一方世界了。
女生被午后阳光落在卷子上的光影闹得心烦,想把窗户关上让窗帘安静会又不敢,生怕白老师以为自己意图不轨打算作弊。
忽然间,光消失了,纸面上留下安静的黑色阴影。
她趁窗帘吹起的片刻朝窗外望去,男生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冲她做了个口型,笨蛋。
卷子上做一道空一道的试题,完全出卖了自己的英文水平。
祁凡一时胸闷,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窗帘又落下,挂钟显示只有五分钟就收卷了。
很长时间都没有风再吹来,祁凡只得低头装模作样地检查试卷。指针缓慢地划过每一分秒,她从未觉得考试这么难熬。
还有一分钟交卷时,那风又吹来。在九月天高云淡的好天气里,水晶帘动微风起,她看见了男生摊开印在玻璃上的手心。
BBCDA
CBCDB
ADBCD
BCDAC
祁凡来不及怀疑,匆匆将答案抄下。
原来人在危难时是真会相信稻草能救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