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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府，威振四方。
横扫千军，天下第一。
振耳欲聋的晨练口号声飘荡在程府上空，声势之壮宛如大海狂澜。
本该清寂雅静的程府后花园也笼罩在叫嚣声里。
石榴荷花失尽娇媚，篁竹柳枝也无清趣，连溪池里的鱼虾也躁动跳跃如狂。
程夫人却似一个石头雕像，娴静地端坐在凉亭内，仿佛世间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门僮领着剑侠客和英女侠从侧门走进来，在程夫人身侧站立了许久。
“师娘。”
剑侠客毕恭毕敬地轻唤一声。
“你来了。”程夫人如梦初醒，和声说道：“派人找了你好几天。”
剑侠客低下头去，静聆教诲。
“听说这三个月里，你又干了几件惊人的大事。这些侠义之举，师娘我虽然很欣赏，但也有几分担忧。一是担心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迟早会让你师父知道，他的脾气，你应该很了解。”
剑侠客头埋得更低。
“二是你得罪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绝不会善罢甘休。以你现在的武功，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剑侠客抬起头来问道：
“师娘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程夫人却将目光移向英女侠。英女侠一直扑闪着大眼睛打量着她。
“她是谁？”程夫人问。
“我叫英女侠。”
英女侠壮起胆子自我介绍。
她很喜欢“英女侠”这个名字，因为能增添英武，掩饰孱柔，让人不敢小觑。
“我丑吗？”
程夫人突如其来地问英女侠。
英女侠顿时惊窘万分，面上勉强挤出一抹讪笑，脸上胀起了红潮。
“实话实说。”
程夫人似乎是在鼓励，但崎岖的脸上只有嶙峋的面肌，无法察觉喜怒阴晴。
“丑。”
英女侠想挣脱窘境，只得声细如蚊地说。
“有多丑？”
程夫人气势咄咄逼人。
英女侠犹豫片刻，低声说道：
“很丑。”
程夫人拔高音量继续追问道：
“很丑是多丑？”
英女侠额头渗出芳汗，失措得像一只被猎狗追到死胡同的猫咪。
退路既然没有，不如决一死战，她突然豁出去了，突然昂起头来脱口说道：
“比鬼还丑。”
程夫人冷冰冰地继续说道：
“你见过鬼？”
英女侠道：
“没见过。但世人公认的，鬼最丑。不是吗？”
她喘着粗气，竟象面对着一个强大的劲敌。
她们俩眼珠盯着眼珠。
元神角力，不眨为赢。
程夫人认输，挪开目光侧头向剑侠客说道：
“你的朋友，很诚实。”
也不知是在夸奖还是在怨责。她的声音和她的死鱼眼一样，毫无个性，不带感情。
她又盯着英女侠，眼睛不眨。
第二轮较量。
她朗声问道：
“我丑在哪里？”
英女侠心知非回答她不可，与其陷入尴尬，不如信口开河来个痛快，便说道：
“你丑在五官，身材。但我看得出，你老人家的心肠是好的。”
这个马屁并没起什么作用。
程夫人冷冷地说道：
“我的五官丑在哪里，身材又丑在哪里？”
英女侠很想恳求她换一个话题，这种无聊至极的抬杠实在教人受不了。
可是程夫人盛气凌人，不容换题。
英女侠只得据实答道：
“你老人家五官丑在不对称，身材丑在没有型。”
程夫人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五官不对称就是丑吗？身材没有型就是丑吗？”
英女侠想了想说道：
“前辈，刚才小英我多有冒犯，现在认错了。你老人家其实一点也不丑。”
程夫人冷哼一声说道：
“你这么快改口，当我老糊涂了吗？”
英女侠挺挺胸脯，清清喉咙，振振有词地说道：
“是你老人家刚才的逼问点拨了我，我对美和丑有了新的看法。对美丑的判断，每个人都不一样，就像俗话说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每一刻也不一样，有可能今天觉得萝卜好，明天觉得白菜香。我刚才初见你老人家的时候，觉得你老人家丑，就像是从来没吃过萝卜的人，听人说萝卜的味道与白菜不一样，就断定萝卜不好吃，因为他从小吃惯了白菜，认为白菜最好吃。等到和你老人家搭话，你老人家的魅力折服了我，我就像是第一次吃萝卜的人，本来一心以为萝卜是辣的，讨厌到如今，等到尝了一口之后，才晓得原来萝卜比白菜还甜，还要好吃啊，所以我从此又觉得萝卜比白菜好了。我改口就是这原因，并不单纯是为了讨好你老人家。我书念的少，不知道这样比喻恰不恰当，但我说的是心里话，我现在真的不觉得你老人家丑了。”
程夫人静静地听着，等英女侠说完，点头道：
“你的比喻很在理。不错，世人先入为主，用入世时的常情框架和生活中的潜移默化，形成各人的审美标准，之所以人们对美丑的认知大致相同，只因都是芸芸众生中一员，受到的约治，汲取的气息，都一般无二。听闻阴间以不规则为美，以死为生，以黑为白，事事与人间相反，那是他们自己的审美法则。人人都觉得鬼域可怕，可站在鬼的立场，何尝不觉得人间的一切不可理喻呢？这也就是人鬼殊途的根源所在了。你能用萝卜白菜把这个道理讲出来，不简单。”
剑侠客听了咧嘴大乐，搡了一下英女侠低声赞道：
“真有你的，比我还会耍嘴皮子，连我师娘都能说服。”
程夫人起身说道：
“你俩随我来。”
内室里，程夫人回头向剑侠客说道：
“剑儿，你自幼无亲，跟随师父师娘，忽忽已有十几年光阴。明虽师徒，情同骨肉。这三月来，岂只是师娘日思夜念，你师父也一样牵肠挂肚。他夜夜长吁短叹，辗转反侧，十分想念你，他嘴里不说，我最清楚。你恨他么？”
“徒儿不敢。”
剑侠客眼泪汪汪地屈膝下拜，被程夫人双手托住。
剑侠客哽咽着说道：
“师父、师娘待徒儿恩重如山，点滴在心，万死难报。是徒儿骄横纵性，触犯门规，枉费了师父、师娘平日的苦口婆心。”
程夫人摇头说道：
“你没做错什么。外族刁民，顽固不化，竟狗胆包天犯我国境，杀了大快人心。美食帮一群肖小无恶不作，拿婴孩做羹汤，人神共愤，死有余辜。赌霸天仗着他姨父的侄儿的舅舅的表哥是朝庭重臣，颐指气使，霸道敛财，盗他几箱金银，仅是取九牛之一毛，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倒难为你将金银全部分散给乞丐、穷人，自个儿半个铜板也不贪留，饿了好多天。”
剑侠客十分惊讶。
竟什么事都瞒不了师娘。
程夫人顿一顿继续说道：
“只是，你当着三千弟子、还有你师父之面，磨刀霍霍，砍杀美食帮凶徒，分瓜切菜似的，一杀就是几十个，这让你师父的面子往哪儿搁？他立下门规不许杀人，三令五申，连踩死蚂蚁的门人都罚款劝退，你偏要这么让他下不了台。你就不能在暗里手刃凶徒吗？若不赶你出门，他岂不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你知道他是个万分爱脸面的人。”
剑侠客哽咽说道：
“徒儿知错。”
程夫人缓缓地从墙上摘下一柄桃木剑，托在手中审视良久，问道：
“剑儿，我来问你：你为何只喜欢用剑？”
剑侠客慌忙应道：
“徒儿以为：剑乃万器之宗，其形中正，其状婉温，利而不戾，霸而不争。轻巧且美观，平常而实用。”
程夫人点头说道：
“剑虽好，毕竟装饰的成份多一些，既缺少撼山动岳之威，亦难成翻江倒海之式，更可惜的是使不出本门绝技'横扫千军'。”
程夫人说着，将桃木剑递给剑侠客，又道：
“如今的天下，不是昔日的江湖，能人毕出，高手如云，且多是不走寻常路径、修真练道甚至重生者，有金刚不坏之体，有呼风唤雨之能。以你这点微修薄技闯荡江湖，迟早扑街。”
剑侠客慌忙接过木剑，疑惑地看着师娘。
程夫人继续说道：
“八月十五，是今年科举武场会试之日，朝庭大兴土木，在城东筑了一座高台名叫望天台，武场会试将在那里举行。流言说唐王要选驸马，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有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师娘盼你蟾宫折桂，报效朝庭。所以师娘要用这柄桃木剑，传授你名副其实的'横扫千军'。”
剑侠客闻言吃惊得嘴巴合不拢：
“师娘你也会武功？”
程夫人道：
“当然。若不会武功，能让你师父那个混世魔王甘心拜倒在我石榴裙下么？”
言下之意，不仅会武，还比程咬金略胜一筹。
剑侠客惊诧道：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你出过手，也没听说过。”
程夫人淡然一笑说道：
“天下既定，我便撇开刀枪，寄趣庖厨，终日与锅碗瓢盆为伍，乐得图个清闲自在。闲时只在心中遐想默练，你当然不会知晓。”
剑侠客狐疑，说道：
“本门绝技'横扫千军'徒儿早已得了师父真传，只因不爱使斧头所以从未使用。师娘要用桃木剑传授，恐怕更不称手，所言教徒儿大惑不解。”
程夫人道：
“此'横扫千军'非彼'横扫千军'。这些年，师娘我将你师父的三板斧，演变通渠，揉合归源，已强化修练成任何兵器甚至只是拳头都能使用。当然，若有神兵利器，其威力更能鬼泣神惊。我先传授你口诀心法，须倒背如流且深晓其意才行。在练习之前，须把你师父教的忘个一干二净。这件事暂时别让你师父知晓，平时你得空就偷偷到我这里来练习。你师父他好胜心强，忌妒心重，免得为此徒增不快。”
剑侠客见师娘不象是开玩笑，目瞪口呆了很久很久。
“夫人，夫人。夫人在哪里？”
剑侠客听到房门外程咬金的叫唤声，慌忙停下手中正在练习的木剑。
程夫人向神案努一努嘴，剑侠客会意，跪伏在神案前，口中念念有词：
“大唐官府，威振四方，横扫千军，天下第一……”
程咬金推门而入，程夫人迎上去问道：
“夫君何事如此惊慌？”
程咬金斜着豹眼瞟了剑侠客一眼。
英女侠看得出那眼神中隐藏着一种关爱。
却听他狠声骂道：
“还不是这个狗才惹下的祸事，让俺来兜殃！这么大岁数了，被一帮泼皮绞着鼻子骂。俺这一肚皮窝囊气不知怎么泻。气死俺了。”
程夫人忙上前捶他背心窝，劝抚道：
“夫君慢慢讲，可别气伤身子。”
程咬金很假地呼呼喘粗气，实则根本没多大的肝火。
别人不点破，他自以为别人看不出。
这是故技重施。
也许是程夫人惯出来的这个毛病。
只听他气哄哄地说道：
“赌霸天的打手韩虎，领着一帮泼皮来问罪，指头点着俺的额头，臭痰喷俺满脸，说那狗才在赌场里抽老千，被识破了卷了银子就跑，还打伤了四个庄丁，打坏了三张桌子，还有八十八个碗碟，要俺赔钱二十两。气煞俺也！若不是众门徒劝阻，俺几乎就开杀戒了！”
“……大唐官府，威振四方……”
剑侠客念经似的音量恰到好处，既不会干扰他们的谈话，又能证明自己没在偷听。
程夫人问道：
“那你银子给了？”
程咬金慌忙道：
“那帮泼皮，狗屎黏鞋帮似的，不给会甘休吗？夫人见谅，老程来不及与你商量。”
程夫人说道：
“他说二十两你就给了二十两？你当银子是大水飘来的？这么大的家业，每天多少消耗？他一面之词，你也信，难道不会是剑儿赢了钱，他们眼红要讹他？”
程咬金闻言急了，辩驳道：
“那狗才几回被人冤枉过？你别再替他说话，他早已经无可救药，祸只会越闯越大，俺这把老骨头，早晚丧在他手里。”
程夫人再劝道：
“夫君消气，剑儿做事其实很有分寸，内中必定另有隐情。你是朝中元老，那赌霸天一直忌惮你三分，从未有过失礼处，今番必是韩虎狐假虎威。待查明真相，找他们评理就是。不要怄气了。”
程咬金听劝，立马平息了怒火。
这时注意到英女侠，瞪大眼愤愤地道：
“这狗才，把谁家的黄花闺女拐了来！”
英女侠闻言，连忙说道：
“我是他朋友。老人家请别胡说八道。狗才二字很难听，请你老人家不要骂人说脏话。”
程咬金哑然道：
“吆嗬，俺夫人都管不了俺说粗话，你哪里冒出来的一根葱？”
说着，阔步走到英女侠跟前，先翻豹眼，再抖胡须，凶相毕露，死盯着英女侠的双眼，想吓破她的芳胆。
自以为挺吓人的，其实样子好可笑。
英女侠忍住笑，已有斗眼的经验，毫不怯场，昂头，挺胸，眼珠瞪得溜圆，与程咬金对视比定力。
这夫妻两人真是般配，相貌不相上下不说，这斗眼的嗜好，天下少见。
剑侠客念诵口号三百遍的时候，程咬金真气涣散，眼皮不听话眨巴了几下，只得认输。
移开目光，转过头去问夫人：
“这是谁家的闺女？”
英女侠抢着说道：
“吾乃建邺城张铁匠之女，外号人称英女侠。久闻程老英雄大名，如雷惯耳，今日一见，浪得虚名。”
英女侠背书一般地说着套话，故意错说一句，没想到老程竟未听出来，还飘飘然地呵呵傻笑。
“呵呵。”
程咬金对夫人说道：
“好女娃。这狗才真有福气。”
英女侠闻言嗔怒道：
“什么福气，你不要瞎想，我们是刚刚才认识的朋友。”
程咬金憨笑道：
“挺好挺好。俺不瞎想，不瞎想。”
英女侠还要拌嘴，被剑侠客扯衣角制止住。
。。。
韩虎肩扛金背大砍刀，大摇大摆地晃荡在烟花巷街头，那样子比螃蟹还霸道。
刚刚他找茬挫伤了程咬金的锐气。
程咬金是谁？
开国元老，位列公卿。
这么有身份的菜。
想想就乐。
成就感满满，得意而忘形。
马路边的摊贩，好几个被他鬼抽风地踢了一脚，瓜菜蔬果满地滚。
摊贩们不敢怒也不敢言。
“包小三！”韩虎突然喊道。
名叫“包小三”的小弟快步跟上，点头哈腰地问：
“韩爷有何吩咐？”
韩虎说道：
“点状元招驸马的消息哪里听来的？”
包小三回道：
“丞相府一个家丁的老婆的舅舅的邻居，还有房玄龄家的伙夫的侄儿的干娘，都说得千真万确。”
韩虎问道：
“知不知道是哪个公主？”
包小三道：
“听说是铜雀公主。四十好几了，因为太胖太丑脾气暴躁，至今没招到驸马，颠覆了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这句俗语。”
韩虎笑道：
“你觉得我能中状元能招驸马吗？”
包小三哈巴狗似的说道：
“韩爷一流人品，武功盖世，只要是韩爷想到的，没有韩爷办不到的。韩爷若真有此志，驸马非你莫属。只是听说铜雀公主真的很丑，与程夫人简直是同胞。”
韩虎笑道：
“有得必有失。只要能考中武状元，当上驸马爷，娶个瘟神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