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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冷寂的贫民窟是城民遗忘的角落。
这里脏乱不堪,臭气熏天,虽也鸡犬相闻,却像是世外陵园,少人问津。
巷子两侧,低矮残破的土坯房如荒郊野岭被盗挖过的坟丘,凌乱不堪,参差不齐。
风吹菜叶,蝇绕泥泞。
贫民窟里的居民也都去了钟楼广场接请财神,所以此刻显得格外冷清。
贫穷落拓者,通常最膜拜的就是财神爷爷。
他们坚信财神爷爷的灵位本就是为穷人设立。
之所以财神爷爷至今没有显灵,一是因为财神爷爷太繁忙暂时顾不上这里,二是因为他们还不够虔诚。
就因为有这么点信仰,他们坚强地活下去,期待着某天的咸鱼大翻身。
。。。
铁拐李与蓝采和气喘吁吁,放慢脚步,在巷子里东张西望。
“奇怪!”
蓝采和挠着头皮自语:
“明明看到他化作一股清风,钻过万人的裤裆逃来这里。”
铁拐李感叹道:
“镇元子身为一代咖仙,神袖善舞,名扬三界,今日在这夷蛮异地,受此胯下奇辱,真是可悲可叹。”
“估计裤衩都被刁民们撕碎了!”
“瞧他胡子被抓成鸟窝也似,衣衫碎得柳条一般,窝囊之状,实在不忍目视。看来当神仙还是低调点好。咱们得引以为戒哦。”
“正是。我若是他,这辈子实在没脸见人。”
忽听咳喘之声从角落传来,定睛一看——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衰迈无力,衣不蔽体,歪坐在乱草堆边木凳上,正颤颤巍巍地搓弄草绳。
蓝铁二仙大犯狐疑,睁亮四目,将穷老头儿前后左右一番仔细打量。
不见端倪。
但老头的破衣烂衫和乱蓬蓬的须发,很难不让人猜测他本是镇元子的化身。
“大仙。”
蓝采和试探地轻声唤道:
“为何变作这般落拓模样?毫无道骨仙风了。”
穷老头装聋作哑,只顾埋头搓绳子。
铁拐李毕竟是江湖老手,既不忍心揭穿窘境令镇元子难堪,又不愿因为这么点破事与仙界同道结冤,于是扯了扯蓝采和的衣角,使了个“咱们走吧”的眼色。
二货蓝采和却惟恐天下不乱,并不搭理铁拐李的好心,竟蹲下身来,将脸凑近穷叟,以照镜子的气势逼视,诡谲地笑道:
“嘻——别装了。我知道你就是镇元大仙。”
见对方不理睬,步步进逼道:
“你越是不作声,越是证明你就是。”
仍无回应,蓝采和得寸进尺:
“装啥呀。这没啥的,不就是钻裤裆吗?虽说钻的是几万人的裤裆,其实也没啥的,我俩不说出去,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你显出真身来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很丑陋?”
蓝采和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啰唣着。
穷老头终于忍无可忍,停下手中的活计,猛一抬头。
昏花的老眼,竟迸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象毒蛇吐信,象出鞘飞剑。
吓得蓝采和一个倒仰,屁股坐地咚地有声。
恰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歌声。
是少年人哼唱小曲。
那歌声粗犷,走调。
但又自然,脱洒。
让人觉得很好听。
听他唱的是:
“哟哟嗬,
爷爷生在天地间,
半呆半傻半疯癫,
上山捡柴粜粮米,
下海摸鱼换衣衫。
莫笑爷爷生活艰,
自由自在苦也甜。
莫把爷爷当可怜,
你何碌碌爷何闲!
……”
一位少年踏歌而来,肩上挑着一担柴禾。
柴禾很沉,但他健步如飞,毫无吃力之态。
戴一顶破毡帽,穿一身旧短装,趿一双破草鞋。
毡帽遮住了他的额头、眉、眼。
短衣补丁摞补丁。
淋漓的汗渍和泥灰,掩煞不了这穷小子的秀帅。
“二位干什么的?”
穷小子见到蓝、铁二仙颇感惊讶。
“街上在请财神,国王在撒红包,你俩为何不去凑热闹,却跑这里来瞧俺二大爷搓草绳?”
“你二大爷?”
蓝采和爬起身来大是疑惑,转动眼珠察颜观色。
看这穷小子不像是滑头鼠辈。
莫非自己猜测错了,这个老头并非镇元大仙变化而成?
穷小子见陌生人来者不善,急忙丢下柴禾,一个箭步拦在穷老头跟前,以野牛护犊的神色怒视着八仙之二仙,质问道:
“你俩鼠头贼脑,不象好人。来此有何企图,快快如实招来。若不老实,休怪爷醋钵大的拳头修正尔等五官!莫非觊觎我二大爷的棺材本?你们这些肖小市侩,贪财逐利出了名,竟连一丁点怜悯同情心都没有!一丁点人性善念都没有!我二大爷一生艰苦朴素,靠搓草绳渡日,风烛残年才积下那么一丁点积蓄,准备置办寿衣棺木安亨晚年,竟也躲不过你们的牛心贼胆……”
好一顿臭骂。
骂得蓝、铁晕头转向,几乎就断定了这个老头并不是镇元子而是他苦命的二大爷。
苦命的二大爷一声叹息,埋头继续搓草绳。
“你俩为什么默不作声,是不是被我骂得愧悔无地了?”
穷小子口气忽转温和,从衣襟里摸出几文铜钱,赏给二仙并叹道:
“哎,也不能全怪你们,生来先天不足,要揾食饱肚谈何容易。”
搓绳老汉竟抬起头来,大声说话道:
“阿潜,你不要心肠太慈善,天下叫花子那么多,你那点血汗钱能救济几个?缸里没水了,快帮我挑两担去。”
原来这个二大爷不聋不哑还挺健旺。
蓝铁二仙最恨别人异样看待他们的身体缺陷,尤其是蓝采和,他总是被人看成脑残孩童,脑残二字本是残疾之巅,听之怎能不怄气?
所谓瞎子面前莫谈光,癞子面前莫谈疮,这一老一小把别人的尊严踩脚板上践踏,实在太不通人情!
他竟不反思一下,自己的德性半斤八两好不了多少。
蓝采和捋袖子想找回尊严,被铁拐李拉扯住。
却听搓绳老头又喊道:
“阿潜,快赶他们滚蛋,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身上的臭气。”
穷小子很听他二大爷的话,简短地喝道:
“滚——”
。。。
二仙没趣正想走之大吉,却听到巷口喧哗。
一队人马汹涌而来。
原来是官兵全巢出动,沿街搜人。
直奔穷老头穷小伙。
蓝铁二仙狐疑未定,还是觉得这个二大爷就是镇元大仙。
铁拐李以为官兵是冲镇元大仙来的,不失时机地想与镇元大仙冰释前嫌,于是拍着胸脯担保道:
“各位官爷,千万不要错抓好人。这位二大爷忠厚老实,绝不会是那个抢了钱钻万人裤裆携赃逃逸的牛鼻子妖道变化而成……”
官兵头子阔步走到阿潜身前,用刀尖去挑他的毡帽。
阿潜慌忙后退阻避。
这时候队伍里搀出一个病人,口吐白沫,连连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
“长官……搞错了……不是他……”
因为坚持说完这句话,口不吐白沫改吐鲜血。
长官向众人扫视一眼,厉声说道:
“钟楼祭神之时,这位受惊吓者亲眼目睹,见到一个头戴斗笠的怪客,混在人群中装神弄鬼。当时他因为好奇,偷偷掀开斗笠沿上的黑纱,想细看看神秘人的容貌,谁知发现那个邪货只有四肢,没有躯体和面目。这无体无面男,妖精无疑,光天化日之下作祟,还有没有王法天理!因此散发海捕文书,四处捉拿。你们若是发现有可疑之人,速报官领赏。”
说完一窝蜂地往别的地方捉妖去了。
。。。
呆了半响,蓝采和喃喃自语:
“听他们的描述,难道是他!”
铁拐李低声问:
“谁?”
蓝采和悠悠地道:
“他,丧心病狂,凶残成性……”
“谁呀?”
“他,狂妄自大,渺视众生……”
“是谁呀?”
“他,无恶不作,恶贯满盈……”
“究竟是谁?”
“他……”
啪,一个暴栗敲在蓝采和头顶,痛得他呲牙咧嘴。
“最恨人说话卖关子了!”
蓝采和这才老实,说道:
“他……吸血鬼王!”
铁拐李听了一愣,急忙以闪电不及闭眼之势挽起蓝采和,说:
“洞中那半坛老酒再不吃可就要馊了!”
强拉硬拽,一溜烟,二仙去得无影无踪。
二大爷鼻子里似乎发出一声冷哂。
。。。
二大爷家徒四壁。
阿潜将二大爷搀进屋里,坐到土炕上。
他很替老人家心酸,和声说道:
“二大爷,您老人家这是何苦,关节有风湿,腿脚不灵便,只顾歇在屋里好了,还搓什么草绳呀。有潜儿孝敬你赡养你。潜儿虽然没出息,挣个温饱的能力还是有的。有潜儿一口食,就有您老人家一口食。除非潜儿死翘翘了,否则绝不会丢下您老人家不管。潜儿对天发誓绝不食言。”
二大爷被少年真挚的言辞打动,呆看着他默然无语。
“阿潜,你是个好孩子!”
“你总是这么说。”
“好人有好报……”
“天道如此。”
“但有件事二大爷一直瞒着你。”
“那就继续瞒下去好了。”
“这件事瞒了你很多年,今天该揭破了。”
“不要!潜儿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
“非说不可!”
“那您说吧,该听的我听,不该听的我不听。”
“二大爷我其实不是二大爷。”
“这个大家都晓得。二大爷是你的名字,并非称谓。开裆孩喊你二大爷,三叔公也喊你二大爷。”
“二大爷其实不是凡人。”
“能搓几十年草绳,平凡人根本做不到。”
“二大爷本是西牛贺州万寿山五庄观镇元子。是个仙人。”
阿潜呆了一呆,笑问:
“是那位种人参果的老神仙吗?”
“正是。”
“久仰久仰。”
“你怎么不吃惊?”
“很吃惊呀!你不种人参果跑这里来受苦受罪,莫非得罪了什么大神才有家难回吗?”
“非也。老夫来这里是为了寻缘。”
“寻缘?就是化缘吧?怎么五庄观穷得揭不开锅了?”
“非也。寻缘是寻找有缘之人。”
“大仙找有缘之人,结秦晋之好么?大仙什么时候还俗了?”
“非也。三界不安宁,为了保住那棵人参果,老夫决定广收门徒。”
“招几个保安护院好了。收徒弟替你看园,当牛做马比打长工的还下作,谁愿意进你的这个圈套呀!”
“也许你会。”
“我绝不会。”
“你可知当了我的徒弟,就会位列仙班。”
“潜儿不稀罕。”
“我会传你烟雨剑法、乾坤大袖罩揽神功。”
“潜儿恐怕会令你失望。”
“你可以考虑考虑。”
“潜儿不用考虑。”
镇元大仙并不死心,还想劝说,却听阿潜道:
“大仙,潜儿也有事情瞒着你。”
“老夫很想听听。”
“其实潜儿不是潜儿。”
“老夫早已知道。”
“早已知道?”
“不错。”
“那你知道潜儿是谁?”
“潜儿不是凡人,原是龙种!”
镇元子侃侃而谈,
“毡帽常戴,为的是掩遮头上的犄角。”
阿潜沉默半响,问道:
“大仙可知潜儿是何龙之种?”
“这倒不知。”
“潜儿可以奉告。”
“快讲。”
“潜儿是泾河龙王之子。”
“哦!”
镇元大仙得知阿潜的身世,微吃一惊。
泾河龙王犯天条命丧剐龙台,魂拘枉死城永世不得超生,此事三界皆和。
而他的子孙、家眷,被玉帝贬为凡庶,律令永世不得登仙,谁助其成仙,谁就得下地狱代其受过。
此事没有几个人知道。
镇元子也不知道。
所以他并不明白阿潜的好心,继续强人所难:
“老夫很替令尊大人不值,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望你节哀顺变,振作精神。你若肯随老夫修仙学道,加上人参果滋补之功,保你成仙在即、吐气扬眉……”
“潜儿不敢!收徒之事万万不妥……”
“你敢不给我面子!”
“潜儿该死,恕难从命……”
两人正闹腾得不可开交,有人敲门。
门是开着的。
一个人抱臂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注视着他们。
见了这个人,两人张大嘴巴呆住。
这个不速之客竟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
酱肉流油酒半酣。
孙大圣胡吃海喝,炕桌上杯盘狼藉。
“来来来,镇元子老兄,小弟先干为敬。一别经年,甭提多馋你的人参果了……四方打探,才得知你隐居在此处化缘……这酱肉和美酒,是醉八仙酒楼的特产,被老……孙使个仙法儿偷了来,不用客气快尝尝,老……孙一个人也吃不下这许多,好酒好酒……来干……俺老……孙真的很想念你呀仙人老大哥!”
镇元子铁青着脸看着丑态百出的醉猴。
“你不是想念我,而是想念我的人参果吧!”
“嘿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嘿嘿!念在你我八拜之交,你就赏给我三个人参果……两个也行……中吗?可怜俺老牛万里奔波而来……中吗?”
“不中!”
“仙兄何必如此小家子气……讨不来人参果,俺老牛可怎么进家门呀!那黄脸婆会整死我的……仙兄,念在俺老牛与你义结金兰之情,且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就赏两个救命果呀……”
牛魔王因醉酒现了原形。
镇元子气得打颤,正好要在泾龙太子阿潜面前显摆法术武功。
于是拍腾而起,现出飘逸的大仙原形,用拂尘指着牛魔王的大鼻子喝道:
“醉牛孽畜!再敢与本仙呼兄道弟,当心撕烂你的瘪嘴!自古神魔不两立,殊途不共天!畜生受死——”
掌起飘渺式,袖卷五行风!
一巴掌向老牛脸颊扇到。
啪——
老牛挨个正着,只觉火辣辣地生痛。
好个仙人掌。
仙人掌威力无俦,老牛半边脸立刻肿得乌钵大。
酒也痛醒了大半。
此时前功尽弃,悔也无益。
搜肠刮肚想出这个计策,实指望搞几个人参果一家人躲过生死劫,不料被马尿冲为泡影。
酒真的误事啊,奉劝世人勿饮。
此刻牛魔王又挨打又受辱,恼羞成怒之下,只能舍命反击。
但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揽动三尺不烂之舌,聚气归元,蓄成一满嘴的三昧真火。
哞——
嗷——
一霎时火影翻腾,乌尘搅复,飞砂走石。
复制蛮荒之威。
涅盘众生之势。
烈火溶金奔涌出。
强光照处尽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