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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书房的侍从看见皇贵妃沈氏昂首挺胸地走进南书房的时候都有些惊讶,他们满心以为会看见一个跪地求饶,哭哭啼啼的妇人。
韩琛使了一个颜色,李章便吩咐周围的人都退下,他缓缓地退到门边,关闭殿门。
韩琛待人都退完了以后,猛地起身,将手中的奏折猛的一甩,大声呵斥沈七,“你居然敢烧圣旨,你可知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沈七瞧韩琛的脸,寒霜密布,要换了其他人估计早吓得跪地哆嗦求饶了,可她反而上前了两步。“诛就诛吧,反正我沈家也没剩下几个人了。怕外戚专权,皇上大约早就欲除之而后快了。”
此次随韩琛南征北战的有功之将,统统得到了极大的封赏,沈五更承袭了他父亲的侯爵之位,信阳侯,可是实权全部被架空,是富贵闲人的最佳写照。
韩琛被沈七一句话噎得脸发白。
“皇上受女色所惑,连斩草除根的道理都忘了,反而收留逆臣之子,难道说高欢那叛国贼一家不该组诛九族么?他们一家窃国而自立,反而可以留有血脉,我沈氏一门忠烈,父兄殉国,就该诛九族?”沈七冷冷发笑。
沈七的兄弟虽多,可这么些年统统上了战场,即使连那有龙阳之好的三哥也奋起自新,可到头来都沙场埋骨,活到现在的不过一个沈五。
“受女色所惑?”韩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难道不是么?皇上贵为天子,要取敌国王妃为后难道臣妾还能反对。先皇连自己的儿媳妇都敢霸占,皇上取个梅若涵又有什么大不了?又何必假惺惺地封沈七一个皇贵妃,徒惹人笑话。”
此番话一出便是将韩琛比作他那荒淫无道的父亲,而惠帝侵占柳氏一事,是韩琛毕生所痛。
韩琛本来气得有些发抖的手,忽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缓缓地又坐回龙椅上,看沈七的目光从冰冷变成深不可测。
沈七仿佛看到了临场作战杀敌的韩琛。冷静、睿智,要洞察敌人一切最柔弱的地方加以痛击。
“如果不是你,若涵早就是朕的皇后了。”
果不其然,就是这一句话,沈七说的一千句伤害韩琛的话,都比上不他这样的一句。可沈七是那种人,你伤她越深,她便更坚定决绝,丝毫不露弱态。
“那只怪她自己优柔寡断。”沈七自嘲一笑,“只亏得我父女有眼光,早看准皇上有帝王之相,所以七不惜地设计圈套,请君入瓮,鲜廉寡耻地百般讨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落得如今的下场。”沈七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一句话便否定了所有的情爱,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为了光宗耀祖,那样的冰冷。
韩琛面对敌人的时候,一向是保持微笑的,可是他看着沈七,眼里只有痛,只有恨。“所以你就可以在朕和若涵已经有口头婚约的情况下做出那等卑劣的事构陷于朕?”
沈七对韩琛的痛与恨,解读成了痛恨,想起他到大草原接她时的绮丽,到如今变成了卑劣的构陷,他果然从一开始心里喜欢的就只有梅若涵,或者说只有柳氏。沈七见过柳氏的肖像画,梅若涵与她至少有三分神似,他对这样一个三分神似的人就可以用情那般深,沈七真不知道如果是柳氏还在,她沈七又算得了什么,草芥而已。
“这件事本身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沈七抵死不悔,即使到如今,她也从没后悔过当日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好,好得很。朕早该看出你的狠毒的,你为了能接近朕,就可以让人断腿损命,视人命如草芥。连无辜的孩童都下得去手。”
这便是沈七最无法面对的,她已经分不清是为了父母,还是为了自己的嫉恨而做出了那样连她自己都不耻的事情来,可是有些事她可以深深地忏悔,可是在韩琛指责她的时候,她就会最坚定地反驳,“难道我爹娘的忠义就不无辜,他们就该死么?当年那位柳姑娘死的时候,皇上就可以杀掉伺候他的那些无辜的人,明知道他们根本无力反抗皇命,可皇上不也是迁怒了么?那高敞的逆子我非杀不可,否则便是沈七肝脑涂地。”沈七再次重申了她的誓言。
“麟儿是朕的孩子。”这大约将会是韩琛判断最失误的一次,“他并不是逆臣之子,所以你并不用杀了他为你的爹娘报仇。”
有时候人以为自己受到的打击已经是最大了,再也没有更重的打击会存在,可是还是料错,沈七几乎怀疑自己要跌坐在地上了,可事实上她还站得好好的,嘴里继续吐着字眼,“算他的年纪,那便只可能是当年皇上非要赶我回兰陵,而梅若涵恰好被我所救的那段日子是不是?”
本来那麟儿在沈七眼里怎么看怎么像高敞,可是毕竟才两岁大的孩子哪里就能看得分明,被韩琛这样一说,她又开始回想那孩子的模样,这一次却怎么看怎么又像韩琛了。
沈七的笑容变得极其灿烂,“怪不得那么急着赶我走。我在兰陵城里看着自己父亲殉城的时候,皇上却在那儿让梅若涵有了身孕。”
“如果不是兰陵是皇上军饷供应的大重镇,只怕皇上连半眼都是不会瞧的,你只要,你只要早来一点儿,我父亲就不会死,我母亲,我姐姐……”沈七哽咽得不能说话。她的世界早就被她自己所扭曲了,可是她心底最深处确是明白的,这一桩倒完全怪不得韩琛,但是人到伤心处的时候,每每总爱把那不该伤心的地方也掏出来伤一遍心。
韩琛接到兰陵城破的消息时,甚至来不及向安阳禀报军情,就擅自做主率军南下,那根本就是死罪。
“你在胡说什么?”韩琛怒极了,他万没料到沈七这般的蛮不讲理。
“我没胡说,皇上大概在一早就在准备清除沈家了是不是?你恐怕恨不得沈七那个时候也死了就好了,沈氏一门全灭了,你才开心,省得当你和梅若涵的绊脚石。”沈七大约是想气死韩琛的,她倒退两步,“也好也好,这本就是一桩利益的交换,皇上要借重沈家在地方的权势,而我沈家不过是想攀龙附凤,自古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又不是第一遭发生,沈七自知此次犯了大不敬之罪,皇上要杀要剐请自便。”沈七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韩琛怒目瞪着沈七。
沈七泪盈盈地看着韩琛,幽幽地问:“你从来都没想封我为皇后是不是?”从来都不承认她是他的妻是不是?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他是不是?
“你觉得你这恶毒又嫉妒成性的性子配做朕的皇后吗?”
“你也不配做我丈夫。”沈七简直就是不要命了,“但愿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再也看不见你。”
“你疯了么,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韩琛简直气得发抖,可她此话一出后立马改了口,“朕不同计较,你好好闭门反省。”
“来人。”韩琛本欲离开书房,摆驾他处,这情景哪里还能心平气和的说话。
门外“咚咚咚”地跑进内侍,“回禀皇上,安福殿传来消息说,赵贵妃有喜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这跑进来的小太监,大约太想讨好皇帝了,这等天大的好消息,自然要抢先开口,生怕迟了被人抢去功劳。
小太监喜滋滋地抬头,哪知却看见盛怒的文熙帝。
而沈七则一脸苍白的不知看向了何处的虚无,连赵氏也有身孕了,沈七望了望门外那一片狭窄的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韩琛因为那小太监的打断,而平静了怒气,拂袖便要出门,沈七在他后面急急地跟着,“不许你去,你不许去!”这一向是沈家七姑娘说话的口气,可惜却万万不该对着天下至尊用这种语气。
韩琛冷冷回头,“传朕旨意,皇贵妃娇纵成性,即著降为嫔,以示惩儆。”
韩琛最后瞧的那一眼,沈七只觉得浑身如堕冰窟,那种痛苦,只有她在兰陵王府地下密室中对着自己母亲尸体时感到的那种绝望堪可比拟。
韩琛头也不回的离开,沈七在他后面狂奔出殿,她脑子里不时闪着韩琛的眼神,不用任何言语,只是简单的一眼,那样的冰冷、嫌恶、厌弃。
沈七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你不配做朕的皇后,你不配做朕的皇后。”她一路狂奔着,也不知道终点会是在哪里。
一会儿脑子里又响起另一个声音,“你体质阴寒,极难受孕。”那样可怜的焦虑的眼神就看着她,每个人都可怜她,笑话她,笑话她无法生育。她不会有孩子,在后宫中无后的下场沈七在史书里见过许许多多。
沈七捧住自己的脑袋,“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不许再说了,不许你们再说了。”她哭叫着奔跑,“我要我娘,我要我娘。”在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也许最想做的便是能重新躲到娘的怀里,甚至她的肚子里。
韩琛刚摆驾安福殿的时候,赵氏就喜滋滋地迎了上去,“皇上。”柔情似水。可是韩琛面无喜色,这本该是不对的,到目前为止,韩琛的子嗣才不过子充一人而已,子嗣不丰是皇室的大忌,按理说韩琛该极喜悦的。可是赵氏在他脸上看不到。
赵氏也知道是为了什么,“皇上,别生气了,想不到皇贵妃居然敢焚烧圣旨,简直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赵氏对沈七素来是有恨意的。
“她年纪小,哪里懂这些。”韩琛拧着眉,“让朕静一静。”
赵氏撇了撇嘴,这借口未免也太蹩脚了,二十左右的人了,哪里就年纪小了,这分明就是维护。
正这时,却见李章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皇上,皇上,皇贵妃跑上摘星楼了,奴才,奴才怕她……”
“又来这一招,她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搞惯了。”赵氏心存鄙夷,沈七以前动不动就爱用这招逼皇上就范。“皇上,你要是不去理她,她就不闹了。”赵氏挽着韩琛的胳膊。
韩琛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朕真是要被这魔障给逼疯了。”韩琛将赵氏的手放下,“朕去看看她就回。”
摘星楼是华明宫最高的楼,楼高九重,老远韩琛就看到了已在五重楼奔跑的沈七,那样疯狂的速度,韩琛心下一惊,快步跑起来,“七七,七七。”
沈七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得有人叫她“七七,七七”,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殷切,那样的好听,可是声音太过遥远,仿佛来自虚空,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声音喊得越焦急,越好听,沈七就越是疯狂地跑着,想要去接近那个声音。
韩琛才冲到路程的一半时,沈七已经跑上了九重楼。
“皇上,皇上,那摘星楼最近正在维修,娘娘,她……”李章在后面也跑得气喘吁吁。
韩琛就看着沈七冲上九重楼,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后传来李章的尖叫:“不——”
刹那间,天地仿佛都安静了。沈七的身子仿佛一片绿色的树叶,轻轻地坠下摘星楼。
韩琛看着那绿色,忽然忆起那一身绿色繁纱,不是他在澄怀园第一次见到沈七时,她穿的那袭衣服么?是那样明快的一种绿色。
韩琛颓然跌跪在地上,绿叶落后,满目只剩苍黄。
文熙帝二年,沈嫔丧,追封光烈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