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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终于要面对张氏了,丽娘反而镇定了下来。
冷静下来之后,她反而有心思打量起张氏的院子来,一路行来,只见到处皆是雕梁画栋,两边是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另外还有几个未留头的小丫头也在一旁玩耍,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了上来行礼问安,嘴巴也咕唧个不停:“刚才大奶奶还念诵呢!说晚饭之前怎么着也该到了的。可巧就来了。”其中一个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年轻丫环一面打起帘子,一面对里面通报说:“瑚哥儿和吴姨奶奶到了。”
丽娘低着头跟着丫头的步子进了房,只见地上铺着水磨青砖,打磨得光滑如镜,承尘上绘着色彩鲜艳的绘饰,挂着联三聚五羊角宫灯。
正厅中间堂上挂着一幅唐伯虎的美人图,长案正中摆着个掐丝珐琅的三足香炉,里边染着的紫藤香正袅袅升起,香味弥散开来,满身染香。长案左边供着个一尺来高的紫檀木座青玉浮雕福寿如意,右边则摆了一个汝窑天青釉面的花觚。
再向东边望去,柚木的步步高升落地罩上挂着靓蓝色的幔帐,次间正中央立了一个多宝格,上面摆着青花八宝扁瓶、斗彩花卉盘、珐琅彩寿山福海碗、粉彩镂空三友转心瓶、墨地三彩双龙方壶、豇豆红釉太白尊、岁寒三友青花罐、整套的五彩十二月花卉盅……
向西望去,一件十二扇的黄花梨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扇,中间四扇开着,可以看见一座隔开西次间和西稍间的大红鸡翅木镶玉的二十四孝人物屏风插屏。
触目皆是奢华富丽,丽娘不由屏住了呼吸,这实在是大开眼界,大长见识了,就是去博物馆也没见这么多高规格的奢侈品啊!实在是太奢华了!
丽娘这才真正的体会到什么是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贾府也真不愧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且这些摆设都是实实在在的日常起居应用之物,而不是影视剧或电影里的各种道具那样只是现代仿制品。这些器具因着日常使用擦拭把玩的缘故,通体都焕发着一股子烟火气和活力,也不像摆设在博物馆里或古老陈旧,或残缺的收藏品,让人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罩观看。
情绪上的震惊也只不过片刻之间的事,不过一息的功夫,丽娘就缓过神来。想着现如今所处的地界儿,她收敛好心神,小心地牵着瑚哥儿,循规蹈矩地紧跟着丫头的脚步绕过屏风进入了大奶奶张氏的卧房。
眼角儿稍微一扫,丽娘立马就清楚了这屋内的格局,总体而言,和她在清轩阁的卧房里的各项陈设大致类似,只是各种起居器具更加华丽精致,更上档次。
不过想着马上就要面对张氏,丽娘也没多余的心思计较这些,只稍稍地撩起眼角儿飞快地睃了一眼而已。
就这么一眼的功夫,丽娘就深切地体会到了张氏作为荣国府未来当家主母的威势。也从这些摆设和装饰上大致了解了张氏的某些品格,如喜好奢华,注重规矩等。
只见卧房外间临窗起了一张临窗的大炕,上头铺着大红色绣吉祥如意捧金双福字瑞云满地子孙万代边床毡的锦垫,炕上还摆了一张炕几,炕几上放着几个针线簸箩,里头还放着几件未完工的婴孩的衣裳,估计是张氏房内的丫头日常间做的,窗台上摆了两盆应景儿的红梅,屋里隐隐有暗香浮动。
隔了臂纱橱,里间才是张氏现下正经歇息的地方,入内,最为醒目的是靠墙摆放一张苏式花梨木描金彩漆拔步床,床上铺着大红五彩富贵长春妆缎被褥枕头,挂了大红色的帐幔,帐幔的帘子上绣着榴开百子图,两边垂着的帐幔用铜鎏金帐勾勾起,一个年纪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神色疲倦地靠在床头秋香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上。
只见她穿了一件半旧的大红江绸绣折枝梅花的缎面小袄,鸦青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了一个弯月髻,发髻间别了一根镶嵌着大红宝石的石榴金簪。奢华精致中又不失作为贵妇的庄重,只是未施脂粉圆脸颇有些蜡黄浮肿,虽眉目清秀,端庄持重,但看上去精神很是不足。特别是高高凸起的肚子大得惊人,使得原本就不丰满的身子显得更加的瘦削惊人。虽然精神不足,但是她乌黑的眸子却亮晶晶地透着一股子果决,直直的望着跪在蒲团上的丽娘和瑚哥儿,眼神里有些疏离防备,又有一抹复杂,最后却都转化为亲切和蔼。
这样的主母张氏,丽娘颇有些意外!
头先根据丫头婆子们的言语描叙,丽娘也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勾勒描画,以为会看到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子,或是一个严谨端肃的小妇人,仰或是一个表情哀婉却目光锐利的女子……
但事实上,她所见到的张氏竟然会是一个如此端庄温和,神情中带着点矛盾,甚至还混合着一丝亲切柔和的女子!
“妹妹和瑚哥儿快快起来,你们都是大病初愈之人,不用特意行此大礼。”一个陌生低沉但略带着几分清脆舒缓的声音在丽娘耳边响起。丽娘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张氏又继续笑意融融的嗔怪道:“妹妹也真是的,不过才半年未见,就如此刻意多礼,可见是生分了。可是心里还在怨怪我?”
说着,张氏竟然还要挣扎着起身,一旁张氏的大丫头莲香却忙拦住了,然后面向丽娘笑道:“吴姨奶奶您去了庄子上大半年,自是不知道我们主子自查出有孕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很多,特别是心思也比往常细腻敏感多了,常常旁人无心的一句话,她听了去,都要琢磨许久,伤心个大半日。大爷知道了,特意请了太医过来看过。太医说,大奶奶这是孕妇常有的症状,只要注意日常都顺着她,不要让她把郁气积在心里,闷坏了肚子里的小主子就好。为了这个,老爷和太太也特意吩咐下来,府里的人在大奶奶产下小主子之前,都不得给她气受。”
莲香说完,张氏就着她的手坐了起来,轻轻地抚了抚高耸的肚皮,然后抬头一脸愧疚地看着丽娘,语含歉意的道:“都是我和这肚子里的小磨人精儿不好。往后还望妹妹多担待些。”说完,张氏又朝着边上侍立的另外一个丫头菊香使了个眼色。
菊香会意,机灵地上前来扶丽娘起身。对于刚照面就让张氏来了个下马威,丽娘心里虽然很想骂几句脏话,但是面上却依然强自一片风平浪静,只顺势就着菊香的手起了身,顺便又拉起了瑚哥儿。
调整好表情,又打了几遍腹稿,心里有了底,丽娘方怯怯地抬起头,一脸的害羞与怯懦,颇有几分忸怩局促地回应道:“姐姐说哪里话,妾身可当不起。您这会儿正怀着身子呢,谁也比不上您肚子里的哥儿重要。妾身在庄子上听赵姐姐说您有了身孕了后,可是高兴坏了。”说着,眼角儿泛红,一脸的与有荣焉地道:“这么些年,您总算熬出来了,也不枉您这么多年的辛苦与委屈。”说完,丽娘还从袖口里抽出帕子擦起了眼角渗出的泪来。
张氏听了这一番话,又看了丽娘一会儿,见她面上满是恳切与真诚,遂面容也舒缓了下来,眼里深含着一丝欣慰。
虽然丽娘心里对自己这么唱做俱佳地同张氏耍心机很是有几分不适,可是低头看着一脸慌张失措的站在一旁的瑚哥儿,心里又坚定了几分。
收拾好帕子,丽娘伸手拉着瑚哥儿,转头看着张氏继续笑道:“就是我们瑚哥儿在听说了他不久就要作兄长后,也开心的不得了。时常嚷嚷着要回府看弟弟,平日里还让李妈妈把他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收拾好,说要留起来,等着和小弟弟一块儿吃,一起儿玩呢。”
“真的啊?我们瑚哥儿也觉得母亲是要添一个小兄弟吗?”张氏听了这话很是惊喜,开心地笑了起来,原本只有五分的笑意此时倒是有了八分。
瑚哥儿听了张氏这一问,有些局促脸红,又有些不知所措,扭头看了看丽娘,见丽娘满是笑意的鼓励他,就安心地朝着张氏走了过去,满脸的敬畏又带着些期待的看着张氏高高耸起的大肚子,童声稚语地点头回道:“恩,母亲要给我添小兄弟了。李妈妈她们也说以后就有人陪我玩了。”顿了顿,瑚哥儿又一脸乖巧的继续道:“母亲,我把我的图画书,林管事给我买的小木剑,泥人,还有妈妈们做的蜜饯和点心都留了好些,等小弟弟出生了,长大了,我就带着他和我一起看书,一起玩耍,一起吃点心。”
说完,瑚哥儿又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张氏的大肚子,到底又鼓起勇气看向张氏,期待地问道:“母亲,我可以摸摸它吗?小弟弟他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张氏被瑚哥儿这一逗,顿时大笑起来,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丝红晕,看起来精神不少。伸手一把揽住瑚哥儿,有几分怜爱地笑道:“我的儿,你真个是母亲的乖儿子。你小兄弟能听见你说话,刚才他还在我肚子里动来动去呢。听见你说给他留了好吃的,好玩的,他正馋着呢。不信的话,你摸摸看。”
瑚哥儿见状,半信半疑的看了张氏一会儿方小心翼翼的把小手按在张氏的肚皮上,刚好张氏肚子里的小家伙动了一下。
瑚哥儿吓了一跳,接着又有些兴奋,惊喜地看着张氏说道:“母亲,母亲,你看,你看,小弟弟听见了,他刚刚在和我打招呼呢。”
张氏见状也欢喜地不行,心想,看来,瑚哥儿和他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有缘分的。遂也笑着拉过瑚哥儿的小手,呼和道:“是啊,我们瑚哥儿可真是个好兄长呢。”
“恩,恩,母亲放心,我定会做个好兄长,好好保护弟弟的。”瑚哥儿也忙不迭的点头应声道。
张氏闻言大笑,周围的丫头婆子们见了,也都禁不住的笑了起来,还凑趣奉承张氏起张氏来。
丽娘见状,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心想,这头一关算是马马虎虎顺利地过了。至少,张氏的疑心暂时是去了。且张氏看起来也还好,不是是非不分蛮不讲理之人,即使只是面子情,但是总比不管不顾随意撕破脸了强。
依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几乎所有人都巴望着张氏的肚子里是个男孩儿。丽娘之前也琢磨过,估摸着张氏怀的十有八九是贾琏。但是张氏却不敢打包票她肚子里一定是男胎。且即便是个男胎,她也还需要好几个难关要过,即便生产顺利,且也还要等孩子长大到能上了族谱才算是她真正地替夫家开枝散叶,延绵了子嗣。只有等他承了爵位,或是有了出息,做了高官,张氏的地位才算是铁打的江山,彻底的稳固了。
大家一番笑闹后,张氏拉着瑚哥儿的小手儿,满脸怜惜慈爱地打量了一番后,一脸心疼地对着丽娘说道:“妹妹,瑚哥儿这一场病下来,可是消瘦了不少。如今虽说是大好了,但到底亏了底子,看着像是有了不足之症。回头王太医过来给我请平安脉的时候,让也他好好给瑚哥儿扶扶脉,仔细看看,开几个合适的养身方子,多配几料好药。平日里李妈妈仔细的看顾着他吃就是。”
丽娘听了,一脸的感激,忙上前福身谢过张氏。
张氏见状,脸上越发笑开了,一脸傲气地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那些平民小户人家,还怕吃不起这药,谁还在乎这几个钱?你放一百个心,天长日久的,他着身子总能调养的过来。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我们瑚哥儿就是个有后福的。妹妹也不用太过操心了。”
张氏话音刚落,只见外间的帘子被掀起,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身老绿色的锦缎褙子,头上插戴着好几件华丽的首饰,手腕上套了一对赤金累丝镯子的中年婆子走了进来,先是对着张氏福身一礼,后高声道:“大奶奶说的可是。”说完,自上前拉过倚着张氏的瑚哥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转过身,鄙视地看了一眼丽娘,颇有几分不屑地说道:“依老奴看,这哥儿还是当初在大奶奶长的好,长的壮实。跟着吴姨奶奶这才半年的功夫,瑚哥儿简直瘦的都没人型了。啧,啧,看看,就是吴姨奶奶您自己个儿,也瘦的脱了型,没个人样了。”说着,她松开了瑚哥儿,环视一周,一脸傲气地高声道:“可见我们房里头还真少不了大奶奶,不然的话,离了大奶奶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是连个人都调理不好,这要是让外人见了,可不就要闹笑话了,你们说是不是?”
丽娘自记忆里一搜寻,就知道了眼前这位不可一世的婆子应该就是吴嬷嬷她们常说的,张氏得力的助手,最信任的人,也是她的乳母兼陪嫁嬷嬷——赵嬷嬷。也是丽娘比较熟悉的赵大家的的婆婆。
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虽然大多也不喜欢赵嬷嬷如此的跋扈嚣张,但是看着张氏一脸的笑意,也不敢不接话,都也忙不迭的接腔,一个劲儿的奉承张氏和赵嬷嬷来。
丽娘心里不由感叹道:这贾府的内宅还真是不怎好混!这才刚进门,张氏的下马威的余威还未散尽,又挨了赵嬷嬷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赵嬷嬷的态度其实也就是张氏的态度。不然,这么半天了,也没见张氏出面拦着了。
心思快速地转换着,丽娘咽了咽有些发干发苦的喉咙,嘴里也忙不跌地应承道:“还是赵嬷嬷您老人家有见识,要不是靠着大奶奶,现如今我可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更别说承恩典生下瑚哥儿了。您老也知道,我也是个没主意没见识的人,要是没了大奶奶这个主心骨在,日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你看,这才离了姐姐半年的时间,我和瑚哥儿可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儿,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儿来。所以,跟着大奶奶,沾点儿她的福气,我们方能有好日子过。这不,自打知道大奶奶有了身子,我可是每一日要在菩萨跟前烧三炷香的,日夜盼着菩萨保佑姐姐母子平安。待大奶奶平安生产后,我还要亲自到庙里给菩萨磕头烧香还愿。再说呢,大奶奶这怀的可是荣国府正正经经的嫡长孙,将来必定是要承爵的,精贵着呢。我们大房上下可得好好的伺候才行。也好让外头那些嚼舌根子的自打嘴巴,我们大房可好着呢。”
赵嬷嬷见这一番敲打的话,丽娘都听进去了,且还当场表明了态度,不禁满意的笑了,给了丽娘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后,不再过多的关注丽娘,而是回头一脸慈爱柔和地看着张氏和她的高高隆起的肚子。
而当她看见正趴在张氏怀里,歪着脑袋听张氏肚子里的声音的瑚哥儿的时候,笑容跨了跨,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丽娘捕捉到了赵嬷嬷一瞬间眼里闪过的情绪,心里不禁打起了鼓,警报顿时拉得满满的,精神也保持高度的警惕。同时心里暗暗决定:从今以后,她一定让瑚哥儿离赵嬷嬷远远的。目前最紧要的还是让瑚哥儿尽快从张氏的主院里搬出来,最好是能挪到她的院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