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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渔阳的时候, 天色已不少了,本来汹涌的人潮散去了不少, 街道上仍旧热闹, 然而少了方才那种欢天喜地的气氛, 只剩下一双双、一对对在悄声细语。
这倒不奇怪, 这个时辰孩子该睡了,带着孩子的夫妻俩当然会早归;而还没有孩子的小夫妻,自然要忙着为人类人口的事业增砖添瓦,努力发光发热,哪有时间浪费。
月老节的月老庙这样的情人圣地来得晚了, 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少去了排队的麻烦,渔阳的月老庙仍然大开着, 一名老人正在洒水扫地,庙里只有几个凡人在上香求签, 而后在庙中的大树上挂了姻缘牌就作罢了。之前车上的那个巨大月老像还静静呆着,火早已经熄灭了,幽柔的月光落在擦过桐油的纸张上, 泛着微弱的光芒,让整个纸像看起来平添了几分庄严。
沧玉跟玄解等了等,很快庙中就没有客人了,他们这才现出身来。倒不是害羞,而是不想被庙里解签的先生缠上。
玄解迷惑不解地看着庙中那棵巨大的老树,仿佛回忆起了青丘的过往,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凡人将它的同类剖开做成这种东西后再用红线挂在它身上, 这是什么可怕的刑罚吗?威吓它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姻缘牌。”沧玉走了过去,带起一阵风,挂得较低些的木牌被他的衣摆掀得碰撞起来,发出撞击的响声来,听起来竟很悦耳,仿佛首无名的曲子,“人们借此许愿,祈求与情人天长地久。”
来迟的坏处就在这里了,树上挂满了牌子,没有什么好位置了,垂在底下的牌子碰撞后会露出后方的名字,尽管沧玉谁都不认识,可想到自己的名字要是露出来,多少有些难为情。
玄解又问道:“祈求月老,献这木头作为祭品,让他保佑吗?”
“差不多这么说吧。” 沧玉仰头看着这棵大树,寻找凡人放不到的好位置,一时有些无心回答,全然不在乎自己可能在不经意间就误导了小朋友。
比起方才对花灯的热情,玄解此刻对月老显然有些兴致缺缺,他只是平静听着树叶飒飒吹动的声音,扫地的老人跟庙祝都已经回到庙里去了,可能是去避避晚上的风,也可能是庙后面有路,都准备回家休息去了。
“是你。”
一个柔媚的声音忽然划破这寂静夜空,饱含着惊喜。
玄解还没来得及对这个声音做出任何反应,倒是站在树下的沧玉先转过了身来,看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说是熟悉倒也不尽然,不过绝非陌生,毕竟他们刚刚才见过面,而且间隔的时间不算长。
是那位绿裙女郎。
绿裙女郎身旁那群叽叽喳喳的女婢都不在了,似乎是孤身一人出现在这月老庙里,那身绿色的罗裙收着胸与腰,勾勒出玲珑美丽的线条。她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欢喜,目光最初是落在玄解身上的,然后很快就换到了沧玉脸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几乎要发出光来。
看得沧玉汗毛倒立。
他可没发现这名女子原来有……这样令人瞠目结舌的热情。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沧玉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那微弱的怪异感,这绿裙女郎看向玄解与他的目光是截然不同的,他虽然没有女人的第六感,但是多少还有些许天狐敏锐的动物直觉。倘若说这女郎看向玄解时,是看向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么她看着沧玉的眼神就像极了肉食者捕猎草食动物的模样。
一个寻常的大家闺秀会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一个陌生男人吗?沧玉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安,然而从这绿裙女郎的身上,他又发现不了任何异状,她的确是个凡人。
人分各种各样的,难不成这次运气这么差,遇到了外表淑女内心恐怖的血腥玛丽夫人不成?
“你要是再这么看着他。”玄解直起了身体,他刚刚靠着一边的小树上,投身在月老庙狭窄的小径边,被阴影遮得密不透风,此刻从容沐浴在月光下,那张薄情而冷淡的脸露出了讥讽的笑容,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我就把你的那对眼珠子挖出来。”
玄解并没有开玩笑,他在跟随赤水水受训的十几年里,的的确确挖过足够多野兽与妖精的眼睛。这点上任何修炼有成的生灵跟凡人没什么不同,即便有了神识,脆弱的眼睛仍旧是生灵看待世界最常用的途径,剧痛跟失明会让它们混乱发狂,从而失去理智。
花木诞生的妖精倒是对眼睛不在乎,然而它们怕火,这对玄解而言就比挖眼睛还要更轻松容易了
在战斗里失去理智只有两个下场,要么发狂战死,要么发狂两败俱伤。
落在玄解手里的妖,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要是一般的人,听到这样无礼的话,不是勃然大怒,就是尴尬受惊,然而绿裙女郎哪个都不是,她只是将目光收了回来,笑盈盈地看着玄解,好像压根没听懂那句话代表着什么意思,轻声道:“我方才叫你不高兴了吗?”
绿裙女郎的语气俏皮又天真,带着点腼腆的笑意,仿佛在对她的情郎撒娇。倘若有不认识的人在旁围观,想必定会认为玄解与这绿裙女郎是一对正在闹别扭的小情人,毕竟这女子的声音太柔情,也太甜蜜了,压根不像是才第二次见面的人。
见鬼的一见钟情。
玄解没有理她。
沧玉一时觉得一言难尽,不知道该先拍着玄解的背大喊一声说得好,还是先该跟绿裙女郎严重申明一下旁边这位是自己的男朋友。
失忆带走了沧玉太多过往,还挣扎着勉强留下了无用的礼貌跟道德,提醒着沧玉最好还是尊重下这个年轻的姑娘,控制住自己别说出太难听的话来。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窄腰长腿,乌发如云,除了性格看起来似乎有某种意义上的扭曲以外,光从外表来看,称得上楚楚动人。
这大概算是男人的劣根性之一。
事实上绿裙女郎除了怪异的目光跟近乎露骨的一句话之外,什么都没有干,就这么判她死刑未免过于独断。
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对她恶语相待,这是沧玉做不到的事,倘若他能如玄解那样天然肆意,那就不至于在水清清跟白棉的事上纠结多日了。
“你要玩那个东西吗?”玄解没有分神给绿裙女郎,甚至在确定对方没再看向沧玉后,他就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了,而是转过了头,指着庙里那一篮子的姻缘牌——月老庙的姻缘牌是不要钱的,全看香客自己添香火,想求一段美满姻缘的这当然不会吝惜财力。
沧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一叠的姻缘牌,都是空的,旁边放着笔墨,看得出来是留给香客的。
“玩?”沧玉问道。
“不然他还能是什么?”玄解倒被沧玉弄迷糊了,情爱这种事他已经品尝过了,足够清楚那并非是任何人、神、仙、妖能够肆意操控的东西。他相信沧玉的说辞,情意能够顺着花灯流入大海,天下的水就都成了他的情海,那并不是任何存在能掌控的东西,甚至玄解都不能。
他所能做到的,不过是从心中舀出一点点情意,汇流入海中,就如同水融入水中。
看不见,却存在。
倘若玄解没有爱上沧玉,那么任是他掏空了心,那里头仍是干涸的,什么都不会存在。
要让玄解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个人能决定他喜欢什么人,决定他不喜欢什么人,那简直是荒谬的无稽之谈。
他并不明白凡人生来就存在于心中那种对神明的信任更像是真实的虚幻,人会诚心信任神明能带来幸福安乐,哪怕生命并非如他们所期盼的那样进行,因为他们心底最深处又始终明白,神仙并不会来搭救他们,日子却总是要这么过下去的。
因此玄解只是十分认真地生着气,他讨厌月老的存在,就如同凡人讨厌真心被戏耍一般。
沧玉没能跟玄解想到一同去——这实在是不值得说的常态了,他有时候会奇怪天底下真的有人能想到玄解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吗?
不过沧玉仍然理解了玄解的举动,说来也是,无论沧玉如何觉得自己是个凡人,他到底已经不是了,这月老曾经确实高高在上,可惜此刻吃不起他这青丘大长老的供奉。月老只不过是仙,他能干预的是凡人的爱恨情仇,甚至于都算不上是干预,不过是将既定的姻缘捆绑起来,搁在现代算是个喜欢提前剧透感情线的“惯犯”。
“没什么,我只是瞧瞧,这的确没有什么好玩的。”沧玉淡淡笑了笑,他没有再看那些姻缘牌,只是看了看大树,上面挂着作响的木牌,有几个转过了头来,在月光下字迹清晰可见。
一个是“杏姑娘”。
另一个是“秋郎”。
向苍天祈愿姻缘,对有情人来讲就如同玄解放给他的那盏河灯一样,如糖一般甜的浓情蜜意。
可要是自己心中所愿,就成了无力的祈求。
玄解极自然地与沧玉携手走过了那绿裙女郎的身侧,女郎什么都没有说,她带着香气的柔荑顺着晚风拂过了沧玉露在袖外的手背。
沧玉下意识转过头去,却见女郎只是轻悄悄地笑着,用那种炙热到令人恐惧的目光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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