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水下言

秋风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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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泠琅手臂很稳。

    即使片刻前她还在同一名高手竭力交战,一记卷狂潮几乎将整间屋室潮尘席卷一空,即使她掌心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

    但她仍将刀举得很稳,甚至再过一个时辰,也能这般纹丝不动,恰如其分地抵在对方脖颈上。

    足以让他感受到寒凉,又恰巧止在将将破开皮肤之前。松一寸不足以威慑恐吓,进一寸就过于剑拔弩张。

    少一点对力度把控,都不行。

    她知道对方懂她意思,所以废话不必讲,一道刀锋足矣。

    江琮垂眸,他看到她微翘眼尾,有类似于刀背弧度,瞳孔即使在如此昏暗中也能有流动光泽。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脾气不错,也很好说话。

    但江琮知道事实全然不是这般,他啊了一声,接着勾起唇,露出一点笑。

    “夫人都听到了?”他温声。

    “不算都听到了,有些话不是很明白,”泠琅耐心道,“还需要请夫君指教一二。”

    江琮从容道“请讲。”

    他神情语气都十分随意柔和,望过来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柔情蜜意,好似此刻脖颈上并没有横着一把利刃。

    只是在月色稀薄晚上,和妻子一同漫步私语罢了。

    泠琅简直要叹服这份厚颜无耻。

    她想,他绝对准备了千万句谎话来解释俘虏死亡,他会带着歉意说出了点意外,什么都没问出来——

    独自占有信息同时,还在明面上很对得起她。

    在拆穿后,被一把杀器指着当前,还能笑得这般理直气壮。若不是自己镇定一点,难道要被诓骗过去?

    “清明十二针,暗器之首,早在先皇在位时就已几乎不知所踪,”她言简意赅,“江湖上遍寻不见,再无出世,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其实还有相当一部分被保存在——”

    “皇宫之中,”她轻声,“为禁庭所用。”

    江琮眼中笑意不改,他轻声赞许“夫人见识广博。”

    泠琅微笑“这些事,难道夫君不知?明明晓得杀手或是归属于皇家,却要我把尸体搬回去,好让二殿下瞧见。”

    “我实在好奇得紧呐,这桩桩件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在外面等一等,听你们二位到底想说什么了。”她苦恼地叹息。

    江琮也叹“夫人始终对我心存顾虑,以至于去而复返,暗中窥听,实在叫我伤心。”

    泠琅终于收起笑容,她翻了个白眼“你脸皮,比我想还要厚上那么些许。”

    “过誉。”

    “哼。”泠琅手腕一翻,刀背往上一顶,迫使江琮仰起头。

    “你是知道春秋谈作用,是不是?”她咬牙。

    “夫人这样抵着我,实在难以叙话。”江琮低声道,喉结贴在刀面上,震震地颤。

    泠琅笑了“那你就别说了,正好一听你讲话,我心里就堵得慌。”

    “我现在问你话,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懂了吗?”

    江琮嗯了一声,竟顺从闭眼,一副毫不设防模样。

    装模作样,泠琅冷笑“今夜这两位老兄,是圣上人?”

    江琮颔首。

    “他们来找周厨子,是为了春秋谈?”

    得到了肯定答复。

    “之前白鹭楼给出消息,北坡密林倒数第二层高深,也是同他们一伙?”

    对方没有动。

    泠琅微微使力,刀背在他喉结上刮过,青年当即闷哼一声。

    “夫君若是想不起来,妾身帮你好好回忆回忆。”她娇声道。

    江琮声音有些哑“他们是一伙。”

    泠琅眉毛一挑“让你说话了吗?”

    江琮苦笑着闭口不言。

    “最后一个问题,”泠琅悠然道,“也是我最在意问题。”

    “你是知道春秋谈作用,是吗?什么只收到了任务,其他一概不知,全是假话,”她一字一顿道,“它同北坡重重关卡里面宝贝有关。”

    “并且,那样宝贝不见了?”

    “你作为分舵主,得去和圣上争夺它?这里面似乎还有帝女皇子角力?”

    冰冷刀面与温软气息都附在江琮颈边,天差地别两者,却是如出一辙地叫他心惊肉跳。

    他第一次,真正生出了类似于懊悔情绪,这毕竟是一个人,不是一把刀。刀未操弄好,顶多割伤手,人若是不顺心,那造成麻烦要多得多。

    二人之间博弈与对抗,会比他想得更为漫长。

    青年睁开眼,看见夜色中那双狡黠明亮眸,刀背此时还顶在下巴上,但他仍旧一点点垂首,直到同她双眼对视。

    他盯着她,沉沉地笑“夫人,你实在过分聪明了。”

    话音刚落,幽蓝光芒陡然激射而出,于这处黯淡廊道中迸发出星火。

    叮叮咚咚,泉水激石般悦耳,一连串细密针尖触碰刀面,继而纷纷坠落于地,景致如梦似幻。

    二人已经远远分开,刀与剑隔着五步距离对峙,中间是冷淡月色与寒凉夜风。

    “真稀奇,”泠琅说,“夫君还会耍绣花针?”

    江琮淡笑“本来是说好了赠予夫人礼物,被逼无奈,只好换了种方式奉上,望理解体谅。”

    泠琅轻叹“那一卷针还剩多少?”

    江琮柔声“夫人喜欢,要多少有多少。”

    “真吗?”

    下一瞬,刀风破空而至!

    在交上手那瞬间,泠琅听到自己心中一声喟叹。

    就是这种感觉,对得不能再对。

    剑尖弹动出寒气,刀面反射着月色,它们交错,碰撞,散开后再次无休止地紧贴缠绵。

    她扭腰避过一次斜刺,在剑锋落下瞬间就地一滚,刀气挥出,却只割破了对方衣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把剑?

    笔直,锋利,毫无拖泥带水可言,没有凝滞迟疑,也绝不委顿退缩。她挥砍被依数化解,他劈刺力度与方向也让她兴奋无比,几乎沉湎。

    彼此过了不下五十招,从廊下到暗室,再到激流之下山岩。水花溅湿了她头发,也浸透了他衣衫。

    她看见他被黑衣包裹着身体,腰腹线条像夜豹一般流畅有力。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她暴烈,他便隐忍;她追赶,他便引诱;她后撤一步,他剑气便迅疾而至,要把她留住。

    招数出了又解,毫无疲惫倦意可言。他双眼晦暗漠然,但剑锋却缠绵,他其实也不想太快结束。

    明明已经交过那么多次手,对彼此可算熟悉看透,但她仍期待于他每一次出剑,总能惊喜,总能有新挑战,这实在是过于奇妙了。

    过于奇妙,坚硬金属之间,竟然能碰撞出柔软敏感。锋锐到极处时候,连对上彼此眼神都如同被灼伤。

    杀意冷锐,而心跳热度却是滔天。

    每一声嗡鸣,都来得动人心魄。每一次避让与追击,都如同暗夜中暧昧游戏。

    水花顺着刀沿甩落,砸上他手臂后破碎四散,她看见他双眼,冷淡之中,是被深深压抑狂热。

    狂热于这把绝世美丽刀,以及同样美丽刀主人。

    江琮觉得应该停止,但已经很难再停止。

    最后,在水花纷飞山涧边,布满湿滑苔痕石面上,他们气喘吁吁,对方衣服都已湿透,发梢也在往下滴水。

    天边有云雾在翻卷,一道光线隐隐破云而出,彼此都知道,紧接着日光便会显现。

    时间不多了,这一夜果然漫长,漫长到什么都来不及了断。

    泠琅看着江琮,他衣衫破碎了几处,那双像桃花又像凤眼也如同沾湿了涧水,有湿润渴。

    她自己也差不多,头发早就散了,衣领也不知何时开了道口,二人都很狼狈,但又十分痛快。

    如果这都不算痛快,那世上便不会出现棋逢对手四个字了。

    泠琅抬起手,当着江琮面,哐当一声,云水刀落在石面上。

    随后,她走向他,带着未褪热度和一身潮气一步步靠近。发丝黏在颊边和胸口,乌黑与雪白对比鲜明无比。

    江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近,没有出招,也没有后退,他目光顺着淌着水发丝一路向下,而后骤然晦暗。

    泠琅走到他面前,在对方深暗眼神中,一根根掰开了他握住剑柄手指,手一扬,长剑与刀躺在了一处。

    “夫君,”她贴近他说话,语调因为激战劳累而有些慵懒,“可以说了吧?”

    手指抵上他胸口,她仰头看他“反正几乎都被我猜透,何必还这样遮遮掩掩呢?”

    江琮低笑一声,他抬手将她湿发顺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垂,冰且凉。

    “夫人说得不错,”他哑声说,“我几乎被你猜透,实在是很心慌。”

    “所以说,北坡密林真只是个幌子,里面其实空无一物,”泠琅摩挲着他胸口,漫不经心道,“圣上在找回里面东西,而青云会也想得到。”

    江琮喟叹“是,而其中关键,便是春秋谈。”

    他缓声道“周厨子用母虫制成了春秋谈,又在造纸过程中加入公虫,最后做出全天下只有一份图纸——”

    “图纸空白一片,唯有浸泡过春秋谈酒液方能显形。而图纸,便是北坡在守护秘密,那里东西已经消耗殆尽,必须要造出新,才能守下这份基业。”

    泠琅觉察出什么“青云会武器,为什么会落入圣上手里?”

    她慢慢笑起来“原来青云会最起初,竟是这般发家么?只不过狡兔死走狗烹,反目成仇,不能得以善终了。”

    江琮温声附和“夫人聪慧……现在,说说你罢?”

    他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她手腕,借着稀薄天光慢慢地看。

    “入海四十九,竟能被这样手使出,”他轻声赞叹,往不远处瞥了眼,“那是把好刀,不应该随便扔于石上。”

    泠琅微笑着看他。

    顿了顿,江琮试探道“夫人没什么想说?”

    “没有。”

    “果真是这般?”

    “如你所想。”

    “……”

    “怎么了?”

    “有些意外。”

    “为何?”

    “刀者其人淡泊温厚……怎会有这样……嘶……”

    泠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抬头望了望天。

    “不能再逗留了,”她哼了一声,“我猜,天亮了还有一场好戏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