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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复命回来的上官谦,第二天一早便被上官倾之单独叫到大卧房,屏退包括小俐在内的所有人,上官倾之问了关于钱宁的事情,付托了几句之后,便轻叹一声,说累了。
上官谦看着回来之后更显苍老干瘦的父亲,内心按下上官礼的关于“止国”的讲述而上下起伏的所有,默默退下之后,并未多想,谁知当晚,上官倾之便长睡不醒般地亡故了。
就在出殡的前一天,一直称病、时好时坏的小俐,突然捂着前胸,痛苦地直说心口疼的厉害。这么多年在上官府,早已将她看做姨母,上官谦和上官澈忙吩咐,快请个大夫来瞧瞧。
小俐,抬手阻拦,她稳稳退后两步,低头扶着上官倾之的棺木,说道,“公子们先不必担心。我这许是累了,今晚我早些安歇,明日是个大日子,等过了明日再请大夫来瞧也不迟的。公子们莫要为此,挂心。”
男人可能就是听不出诀别,一旁的覃姐听得出,但是因为知道上官府里,口不能言的事情很多,所以当时她没有说出自己的预感。第二天,看到已经又硬又冷的小俐,俯身倒在自己卧房的地上,她才内心大叫后悔。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小俐是半夜心疼病发作,倒地不起而亡故了。
上官谦,看多了上官府里的生死,表情淡然,不去做太多猜测,说道:“小俐,这是心痛病发作,随了父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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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礼看着自己来了没几日便亡故的上官倾之的棺木,忍不住泪流满面。他还有多少话,要和上官倾之说呀!
身后的上官谦,突然低语:“别这样,其他人看着不像。”
“这府里有圣上的人。”
上官礼急忙收住悲恸,低声问,“大人可告诉了?”
“没有。”
“哦。那也好。天缘如此啊。”他迅速摸干净眼泪,“就是个巧合了。”
上官谦明白了上官礼的意思,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起来吧。父亲泉下有知,会更安心,有你在我身边。”
上官礼,认真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匆匆离开了灵堂。
他再次,对着现实,妥协了,和四十年前,他的母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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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有条河,其中一个支流过一个叫“止国”的地方。
那里的人,从来不与外界交通,更誓死不肯离开自己的城郭。因为他们的脚,近八成都是畸趾。不知道是谁订立的规矩,只要离开止国的人,想回来都是要经过众人的“乱棍责打”,如果一炷香里仍然活着,那么便留下。
差不多四十年前,有个女孩,十七了,从来没见过城外是什么样子,因为是正常脚,所以在一个夏夜,她顺着穿过城郭的河,游出了止国,那是个止国人都知道的暗道,不过河水湍急,只能游出去,而游不进来。
她来到一个县城,说自己家乡遭灾,和家人走散了,请那里的绣工坊收留。工坊里见她生的干净利落模样,便留下她做使唤丫头。半年后,女孩遇到了来工坊送货的一个活计,她便嫁给了这个活计,跟着去了另外一个小城。
第二年,她生下一个男孩。但是,产婆尖声大叫着,让她知道,做为止国人擅自离开止国的后果。产婆喊来了小城里的族长、保长,因为婴儿是六趾脚。众人都说,她这个孩子,是妖孽投胎,当晚便生了火,将婴儿烧死。
女孩惊恐着咬着衣袖不敢大叫,就如现在她的第二个儿子一样,对着现实,妥协了。
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之后,女孩决定,必须保住这个孩子。
于是,她偷了家里的钱,骑着快马逃回止国。城上的人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才开了城门,回到止国的她,虽然没有乱棍的惩罚,但是她的母家,却也不想她从此坏了规矩。
面对现实的无情,她恳求,等孩子生下来,她愿一命换一命。就这样,上官礼出生的当天,她母亲便上吊了,她甚至没有看一眼这个将近八斤重的孩子,是男是女。
上官礼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是止国的一个国叔,他长在一个富裕之家。因为国叔和夫人一直没有孩子,半百得子之后,他们将毕生的爱好所长、见闻觉着,全数教授给上官礼,这个样貌出众、冰雪聪慧的孩子。
然而,现实的残忍,就像冲你碾压过来的滚滚车轮,而你,碰巧是呆在车辙里的一只小虫。
因为止国人,多数样貌俊雅,瘦长脸、高鼻骨、大眼睛、且身材修长、大手大脚。
男子又多善习武、练身架,女子也有英豪之气,喜欢骑马射箭者,居多。这大概是国主在祭祀的时候,常说的话起了作用。
“我们生而为人,便要认真活好这一世,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不辜负自己的人身所得。”
但是,这样的美好,在那年,李立的父亲李允出现之后,被彻底湮灭。
李允带着军队回朝,听军中有人提及“止国”,好奇心驱使,便拐到止国一看究竟。当看到这里的男子,便心生欢喜,想招募些青壮年到自己麾下,充作兵勇。
止国国主闻言誓死不从。他知道,如果止国人离开了止国,将会被处死,即便不是处死也是奴役而不得善待,因为那些都是他的祖父和父亲曾经经历的现实,因为畸形的脚趾。但是,他面对强悍的李允,最后的妥协便是“以死明志”,他不能说出止国的这个秘密。
但是,国主的自尽,并没有让李允践行君子协定,反而给止国带来了灭顶之灾。
几乎是一夜之间,奋起抗争的男丁们,全部被杀;女人们面对扑上来的兵勇,为了自保,纷纷脱了鞋子,展示自己非常人的脚趾。
最悲剧的是,被碾压的反抗,就是那么无力。
看到形状各异的脚趾畸形,李允的兵卒们以为遇到了疫症,立刻拉出自己的巾帕蒙住口鼻。就这样,非但将女人和老人、孩子全部被杀,最后一把的火,彻底结束了止国的一切。
曾经的年幼的上官礼记忆里,他眼见止国的所有,也认定自己到了终老也绝对不会离开止国;然而,止国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在他和国叔因为出门采药而碰巧避开了杀戮之后,国叔在拉着他一起南逃的路上,和他说了,他真实的身世。
上官礼推测,上官倾之能逃出来,大概是因为他的母亲,脚是正常的,因为他和国叔的脚,也是正常脚,通过临时关卡的时候,一点压力也没有。
当他在南济的井边,第一眼看到上官谦的赤裸的双脚时,他惊的呼吸停止、愣在原地——上官谦的小脚趾只是比寻常人,大了一些,但对于自幼看多了形状各异的脚趾的人来说,上官礼可以在记忆里,翻出了和这双脚一模一样的脚来。
那是国主的脚。
当时,他和国叔回到止国的时候,只老远看到城砖歪斜、倾倒,里面冒着黑烟、黑灰飞起又落下,国叔惊慌失措地拉着他,跑进曾经的城郭,一时间没有了眼泪,因为任何眼泪也洗刷不了那些黑色。
国叔在河里,找到了强撑到他们回来的一个老仆,老仆临死前,仍然搂着已经在河水里变形的国主的尸身,他二人默默掩埋了国主,就在那时,上官礼看到了国主的脚,并不算畸形,和上官谦一样,只是小脚趾,略大了一些。
国叔带着仅比上官倾之大一岁的上官礼,一路向南,一边做行脚医,一边找寻国主的儿子,因为老仆临终前,说孩子和国主夫人芙蓉,顺着河水逃走了,他们猜测母子二人不会向东逃亡,因为那里距离李允,更近。而李允的军队就是从北边经过止国,所以母子二人也不会往北走,唯一的可能就是向南。
应该是国叔的一路陪伴和照料,这种照料最后体现在他对待上官谦的身上,国叔还倾尽所有地将自己所有能力和学识,全部传给上官礼,因为他知道,对抗衰老和打击而竭尽全力地活下去,就是为了等着上官礼成年。
上官礼虽然出生便被仍在路边而被路过的国叔夫人带回抚养,但是他不像上官倾之那样,在震惊和接下来的残忍中,完全忘却了止国的所有,在上官礼的身体里,他始终知道,自己此生,无法忘记止国。
不过,上官礼怎么也不相信,在他装疯卖傻十余年之后,还能遇到可能是来自止国的人。
他冷静了一下自己,想着可能就是碰巧了,便放下水桶,走到上官谦的身边,拿起面旁滑落的名帖,“上官谦”三个大字撑足了整个名帖。骨瘦如柴的上官礼,已经花白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他止不住地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哈,啊”的声音,痛苦地缓缓跪倒在当时他以为已经死亡的上官谦身边,抱着上官家从来不觉得怪异的脚,失声痛哭。
是昏迷的上官谦,因疼痛的本能而发出的呻吟声,让上官礼顷刻转还。
他还活着!
国主的后人,还活着!
上官礼跪在只哼了一声、并未清醒的上官谦身边,耳朵贴近几近赤裸的胸口,感知到心跳之后,他再次用力在内心大叫着——上官云隐,你的后人,还活着!曾经望着一片黑色的止国,他决定,从此忘掉止国的一切。
谁知道天缘凑巧,他在送走了国叔之后,颓废地继续向南,而一路掩饰自己而变成了乞丐,为了让南济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他掩饰了自己的口音而变成了哑巴,却在十几年后的清晨、南济的井边,看到了失去知觉的上官谦赤裸的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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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此生,这是最后一遍,你将此事说出来。答应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好活下去。”
“是。”
上官礼答应着,看着上官谦愣怔地坐在蒲团上挥手示意他离开,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此时上官谦,默默咬着牙,将心意掘出一个念头。
他要反转他的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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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按照他在北上的马车里所预演的那样,和少年天子李乾说实情,因为此刻的上官谦,完全沉浸在止国的悲悯中。
虽然自己的祖父母、国叔、以及那些止国人,他只是从上官礼的口中听到、一个都没见过,但是他知道,那里善良本分、热情可爱的人们,一夜之间,全部变成焦黑,全是因为李允的一时邪念。
——这么好的壮丁,不肯随了我,日后随了别人只会是我之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