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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无意地,李春秋看了一眼丁战国。
整个哈尔滨,只有“仁和永”一家有蜀锦,但掌柜的却一口咬定没卖过,这不正常。每年年底都是买卖的旺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任何一个人在被询问的时候,都该去翻翻账本,或查验,或犹豫,最起码也该下意识地去想一想,但刚才那个掌柜没有这样,甚至连一秒钟的思索都没有,他的回答像是提前排练好的。门房失踪是侦查科的案子,可绸缎庄里丁战国的话偏偏很少,难道他真拿自己当局外人了?这些都不是巧合。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丁战国依旧看着前方,只管把车开得飞快,经过一个地坑的时候,车突然猛地颠了一下。坐在后面的小李一下子被惊醒了,他的脑子一天都在案子里,刚才仿佛梦到了什么,醒来后下意识地大叫着:“杀人了!有人要杀人!跑也跑不了,追到家里也要把人给杀了!”
有人追,跑也跑不了。这句话让李春秋突然想到了赵冬梅。找不到人,魏一平绝不会善罢甘休。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了,赵冬梅还安全吗?此时此刻,她又在做什么?她到底有没有顺利地离开哈尔滨,坐到开往牡丹江的火车上?
小李彻底醒了,他涨红了一张脸,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看看丁战国和李春秋,把脸扭向了车窗外。
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李春秋看到了前面的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他开口说:“老丁,停一下,我打个电话。”
下了车,李春秋来到了公用电话亭。他给啤酒厂去了个电话,电话通了,李春秋马上说:“啤酒厂吗?我想找一下赵冬梅。”
“又一个找赵冬梅的?”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李春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电话里的人继续说:“她请假了,年前都不来啦,有什么事过了年再找吧。”
“麻烦你,之前找她的是什么人?”
“你谁呀?”
“不好意思,我是她丈夫,我们俩吵了几句,她的脾气太倔,昨天晚上就从家里走了。”
“哦哦,那没准儿是她哥还是谁吧,看样子挺熟的,来厂里问了我不在,还到办公室查请假单子去了。”
李春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是不是挺黑挺瘦,个子不高?”
“对对,就他。”
“还有个叫陆杰的,他是不是也请假了?”李春秋追着问。
“对,前后脚请的假,条子都在一块儿呢。”
李春秋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啪地一把挂上了电话,匆匆推门出去。
随后,他以姚兰找他为借口,丢下丁战国和小李,开着那辆吉普车,绝尘而去。
丁战国和小李被抛下后,直愣愣地站在路边,面面相觑。
“不是已经离了吗?”小李一脸不可思议。
“一个锅里吃了十年的饭,哪能断那么利索。看着吧,这才是个头儿。孩子发烧家里着火,买米买面修水管子,以后找他的借口还多着呢。”丁战国撇了撇嘴,无奈地说。
小李好奇地开始八卦:“丁科长,您觉着他和姚护士,还能再复婚吗?”
“难说。女人多了就是麻烦。”
空旷的公路上,李春秋一脸凝重,他驾驶着吉普车飞速狂奔。
他低估了郑三的能力,他没想到郑三能查到这个份儿上,毫无疑问,他已经把陆杰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郑三应该也在去往牡丹江的路上。现在只能祈祷郑三没有想到赵冬梅会避开哈尔滨火车站,从二道河子坐火车的计划。
但经验告诉他,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是最危险的。
思及至此,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二道河子附近的一条公路上,一辆拉着煤块的大马车缓慢地行走。这辆马车很宽,几乎挡住了大半个公路。而郑三他们的车正被挡在这辆马车后,从车的前挡风玻璃往外看去,半个车头都被它挡住了。
彪子在车里着急地按了几声喇叭,车把式带了带缰绳,马车向右靠了靠,好容易才让出一条车路来。
彪子顺势一踩油门,慌忙超了过去。
“怎么一路上净是这些拉煤的马车?”坐在副驾驶位的郑三有些不耐烦了。
“都是从二道河子的矿上拉出来的。”
“二道河子有煤矿?”郑三转过头看着他。
“有啊,原先这就是个小村子。日本人挖出了煤矿,这才在铁路线边上修了个火车站。”
一道亮光唰地从郑三脑袋里闪过,他突然大喝一声:“停车!”
彪子吓了一跳,慌忙就是一脚刹车。“吱——”轿车猛然刹住,发出刺耳的声音。
郑三盯着他:“这趟车到不到牡丹江?”
彪子想了想,确定地说:“到。”
郑三沉着一张脸:“掉头,往回走。”
四方旅社,和衣而睡的赵冬梅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伸手抓了两件大衣盖到身上,却还是觉得冷。她耷着眼皮,摸了摸额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她坚持着下了地,披上大衣,开门走了出去。浑浑噩噩中,她有些虚弱地走下楼梯。
一楼的柜台后面,掌柜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赵冬梅走上前,弱弱地问:“掌柜的,我有点发烧,能不能给我点儿热水,我泡泡脚。”
掌柜的眼睛还在账簿上,头也不抬地:“姑娘,不是咱懒,伙计都回家过年了,就我一个人,这一厚本天黑前都得弄完。辛苦你到后厨把火捅开,自己烧点儿吧,啊。”
赵冬梅只好说:“后厨在哪儿?”
掌柜的手还在算盘上,他用胳膊指了指侧面的一个门洞。
赵冬梅顺着他的指向,走到后厨,升起了火。
此刻,红彤彤的炉子里,火焰正熊熊燃烧着,一把铁壶坐在上面,壶口偶尔有水滴冒出来。
裹着大衣的赵冬梅坐在炉子前烤火,烤了好一会儿,身上暖和了不少,脸色也渐渐温润起来。
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了看,只见后厨的墙上,有一扇结满了冰花的玻璃窗。她走过去,把窗子轻轻推开,向外看去。
窗外是一个后院,角落里匿着一扇不太显眼的后门。
陆杰依旧等候在买票的队伍里,只是原本排在最后一个的他,此刻就要排到窗口了。
这时,火车站售票处的门被打开了。彪子缩着脖子走了进来,他四处张望,然后从队伍的另一侧绕到了窗口,瞥了瞥包括陆杰在内的几个排队的人,又抬头看了看发车时间表,转身走了。
陆杰终于排到了窗口前面的第一个,他把几张钞票递进去:“到牡丹江的,两张。”
郑三还窝在副驾驶位上,他看着车窗外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彪子。
不多会儿,彪子就走到了车边,他哈着白气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就一趟火车能到牡丹江,中午十二点半。”
郑三看了看表:“还差一个小时。别的呢?”
“候车室和售票处都找遍了,女的本来就不多,好找。没看见她。”
郑三没说话,仔细琢磨着。
“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他们?”彪子问。
郑三斜睨了他一眼,然后看着车窗外三三两两经过的旅客,说:“这么多人,你告诉我怎么动手?”
彪子不言语了。
郑三忽然回头对后座上的胖子说:“胖子,你要是他们,现在会躲在哪儿?”
胖子想了想:“会不会在饭馆里头?”
彪子白了他一眼:“再烫上壶烧酒喝着?他们不能露面,蠢驴。”
“寒冬腊月,还有情郎陪着,怎么也得找个旅馆烤烤火吧。”郑三解开皮夹克的扣子,把手枪塞了进去,“这么个小镇子,到年根儿了还没关门、能住人的地方,不会多,分头找吧。”
三人分头行动,胖子抄着袖子,在路上走着,他一路左顾右盼。
不远处,陆杰迎面走了过来,他直直地瞅着那个从屋顶扎出的烟囱里还冒着烟的烧饼店。
刚走到烧饼店门口,胖子恰巧从一边走过来,他掏出烟,上前向陆杰打招呼:“小哥,麻烦问个路。”
陆杰站住了,看着他递过来的烟:“不会,谢谢啊。”
“头一回来这儿,得住到过年,想找个旅店,咱这儿有吗?”胖子把一会儿就冻僵了的手放在嘴边哈着。
“不知道,不太清楚。”陆杰警惕地看着他。
他正要走,胖子一把拉住他:“大车店也行啊。”
“大车店也不清楚。”
什么都打听不到,胖子只能斜着眼看着陆杰走进了烧饼店,这才往另一边走去。
而另一边,彪子也在打听。他走在一条离四方旅社不远处的小街上,拦住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问了和胖子同样的问题。男人伸手指了指斜前方的一个方向,正是四方旅社的所在位置。
彪子举手道了谢,眯着眼朝那边走去。
后厨炉子上的那壶水已经快开了,壶口冒出来的热气儿越来越多。赵冬梅坐在炉子前的一张凳子上,昏昏欲睡。
缩着脖子的彪子踏进了四方旅社,因为太冷,他的手一直插在大衣的衣兜里。
旅社里,掌柜还在柜台上算账,看见有人进来,赶紧跑过来招呼:“这位哥,住店啊?”
“有房吗?”彪子走过来,四下看着。
“再过两天都小年儿啦。没什么人住,可着您挑。”
“可说呢,整个镇子就你这儿开着,好买卖啊。”彪子哈哈笑着,往二楼的楼梯上看,“还有别人住吗?人多不多?可别太闹了。”
掌柜赔着笑脸:“辛苦人挣个辛苦钱儿。除了您就一户,小两口,放心,指定清静。”
“那就好。我晚上睡不踏实,有好点儿的屋子吗?”彪子眼神一紧,没错的话,那小两口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他看着掌柜从钥匙轮盘里头挑钥匙,补了一句:“第一个来的肯定把好的挑走了,是不?”
掌柜笑:“不至于,他们一上楼左边,给你一上楼右边,都是咱这儿最好的。”
说着,就要出柜台带彪子上楼去看看,彪子一伸手拦住了他:“我能自己上去先瞅一眼吗?不好意思啊。”
掌柜的想了想,还是把钥匙递了过去:“行,你先相,相中了再拿钱。”
“谢谢啊。”彪子笑得客气,右手却一直在衣兜里抄着。
彪子一步一步踩着木质楼梯走了上来。他轻轻地穿过走廊,站在楼梯左侧赵冬梅所住的房间门口,拿着手枪的右手终于从衣兜里掏了出来。
他将枪口对准房门,同时伸手轻轻地推了推门,推不开,门已经从里面被锁死了。
彪子伸手敲了敲门,压着嗓子说:“大妹子,送水的。大妹子?”
房里没人应声。
彪子想了想,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往前一冲,一脚把房门踹开了,他一眼看见斜对着房门的床上被子里裹着一个人形。
“乒乒”,彪子对准被子开了两枪。然后,他走过去掀开被子,印入眼帘的却是两个枕头。
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刚一回头,藏在门后的赵冬梅便将一盆开水迎面泼在了他的脸上。
“啊——”彪子捂着脸,摔倒在地上,发出连续的闷声惨叫。
赵冬梅迅速转身跑出了房间。
缓了会儿,彪子狼狈不堪地站起来。他满脸都是水滴,眼睛因为疼痛而不停地眨着。他举着枪,从房间里追了出来。他先后看了看走廊的两个方向,全都空无一人。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人影从二楼的楼梯上冒出头来。彪子没等看清,抬手就是一枪,子弹直接打透了那个人影,他慢慢地趴到了地板上。是掌柜!原来掌柜在听见枪响后,惊慌地跑上来查看,不料当了替死鬼。
彪子脸上不断有水往下滴,也有汗。他往前走,每到一间屋子前,便奋力地一脚将木门踹开,却丝毫不见任何人影。
他端着枪,继续往前走,直到踹到第三扇门的时候,他发现是沉的,这扇门从里面插死了。
彪子退后了两步,猛地向房门踹去,没有用,房门只是晃了晃,但没有被撞开。
一墙之隔的木门里侧,赵冬梅已将一个柜子顶在了门的背后,自己则坐在地上,用背部顶住柜子,死死地抵着。
彪子连着踹了几脚,房门仍旧纹丝不动。他急了,对着门上一个相同的位置,连开了数枪,子弹穿过门板,将对面的玻璃窗打得稀烂。
赵冬梅趴在地上躲过了子弹,见门外没动静了,她抬头一看,只见门板上刚刚被子弹密集射击过的地方已烂成了一个小洞,此刻正被彪子的皮鞋从外面一下一下地猛踹着。
咔嚓,门被踹穿了。
彪子的一只手从这个踹出来的豁口伸了进来,他上下摸索着,很快就抠住了柜子的边缘,努力往一侧挪动。
焦急万分的赵冬梅在屋内四处寻找着,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够制止这只手。蓦地,她看见窗户下面散落着的一地碎玻璃碴儿。
赵冬梅扑过去,从床上抓起一条枕巾缠绕在手上,而后从地板上挑了一块又长又尖的三角形玻璃,将它握在了手里。
门口,彪子伸进来的手已经将柜子一点点挪开,眼看就要把门弄开了。
脸色苍白的赵冬梅死死地握着尖头朝下的玻璃,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准那只手向下猛地扎了下去。
“啊——”门外的彪子突然惨叫了一声。他伸进门里的那只手,已经被三角形玻璃穿透了,就那么卡在门洞里,动也不能动,抽也抽不出去,血不断地往外冒。
彪子已经疯了,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对着门板盲目地连开数枪。
很快,手枪击针便发出了“咔嗒咔嗒”的空响声,子弹已经打光了。
屋里的赵冬梅靠在墙上,听到了“咔嗒”声后,她猛地明白过来,赶紧跑到窗户边,踩着床铺,登上了窗台。
她伸出手在窗台上方摸索着,很快就抓到了凸出的房檐,将身子慢慢探出窗子,扒着房檐,一点点挪到隔壁房间的窗口,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踢碎了窗户,奋力跳了进去。
彪子没辙了,他动也不动地跪倒在门外面,一摊血从门的下方流淌出来,把他的鞋和裤子都湿透了。
脸色惨白的彪子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只手托着自己被卡住的胳膊,眼睁睁地看着赵冬梅从隔壁房间里开门出来,往走廊的楼梯口跑去,然后绕过掌柜的尸体,从楼梯上跑了下去。
虚弱的赵冬梅咬着牙从楼梯上跑下来,她的脚刚刚触到一楼的地面,一把手枪便从一侧伸出来,顶住了她。
是胖子。
赵冬梅一步步后退,胖子一步步往前,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楼上面:“彪子?彪子?”
上面闷闷地应了一声:“开枪,打死那个女的。”
这一刻,赵冬梅绝望了。
胖子的手指头扣到了扳机上。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一回头,看见陆杰正抡起一张坚硬的木凳,狠狠地砸了过来。胖子下意识地抬手一挡,手里的枪一下子被陆杰砸掉,甩在了一边的地上。
胖子回身一脚,把陆杰踹倒在地。
赵冬梅奋力朝地上的手枪扑过去,胖子急了,一把拽住了赵冬梅的头发,两个人纠缠到了一起。赵冬梅的头发被他死死地拽住,她顺势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胖子哀号了一声,冲着赵冬梅的脸一拳打下去,赵冬梅快速地将头闪到了一边,躲过了这一击。胖子往前一步,一把又揪住了她的头发。
陆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枪抢在了手里,他双手握着枪,慌里慌张地对准了胖子,眼睛睁得圆圆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冬梅冲他喊:“开枪,打他!”
陆杰咬着牙,对准胖子扣下了扳机。
一秒过后,枪没响。
“打开保险!”赵冬梅着急地大喊。
陆杰懵懂地看着手枪发呆,什么是保险,在哪里?从没接触过枪的他并不知道。
胖子一把将赵冬梅甩到了一边,他红着眼睛扑向了陆杰。两个人在地板上扭在一起,手枪也被他们压在了身下。
赵冬梅愣愣地看着他们。
陆杰冲她大声叫着:“还等什么?跑!快跑——”
赵冬梅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向后厨跑去,“咣当”一声踢开了后厨的窗户,从窗户上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