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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丸是条穷尽奢华的巨舰,幕府将军为彰显自己作为黄金之国日本统治者的权威,在内外装饰上都使用了大量黄金。这艘战舰上常备战斗员有五百人之多,即使经过蓬莱与鬼岩礁的战斗而大批减员,船上依旧保有着将近二百人。
腾格斯振翅飞上火山丸的甲板,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船上人连缆绳也没系就集体消失,任由火山丸随波逐流撞向佛岛的岩壁。铜雀认为只怕所有人都进入了佛岛,至于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也说不清,看他紧张地皱着眉头摩挲铜雀的样子,建文猜想他也在努力想要给出个合理的逻辑来。
“既然到了此处,踌躇不前也无意义,不如上山一探究竟。”
建文仰望佛岛最高处的金身弥勒巨像,只见这巨像闭目凝神,单手托在腹部,另一只手掌朝向外侧,像是在对着建文招手。通向山顶的是条石条铺就的小路,七里抢先奔上小路朝着山顶走去,此时除了在将军寻觅到佛岛的秘密前将他打倒,没有别的办法,建文第二个跟着七里踏上石条台阶,腾格斯等人也跟了上来。
路边大小天王像、菩萨像数量多得数不清,这些石像因数百年风雨侵蚀都变得破败不堪,有的头部损坏,有的缺膊少腿,或歪斜或倒卧在草丛里,从树荫透出的阳光为这些表情祥和的佛像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似乎它们隐藏着多少不为人道的秘密。
铜雀给建文讲起佛岛的来历,“此岛是武则天为保其千秋万代统御天下所建,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没有建完,传说为武则天主持建岛的是位高僧……”
“我在《旧唐书》上看到过,叫薛怀义是吧?”说到武则天身边的和尚,建文马上想到的是这个人。
“不是!那个是武则天的面首!再说他建的那个是明堂,不是佛岛!”铜雀不满地对建文皱了眉头,继续说道,“那高僧说,武则天是弥勒转世……”
“你看吧,我就说是薛怀义。”
“都说了不是,不要插嘴,听我继续说。”铜雀几乎产生了用手里的铜雀砸向建文脑袋的冲动,“高僧法名显照,他拿出一串珠子对武则天说:‘一珠一色,无论您希望拥有不老的青春、无上的权势还是帝王不衰的宠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只限一次。’武则天选了黄色的珠子,后来她成为了大周皇帝,这黄色珠子便是海藏珠中最为最贵的帝王珠。”
“原来武则天竟是靠着海藏珠成为皇帝的?”听说武则天竟然也是海藏珠的拥有者,建文惊愕不已,在历史的典籍中,绝不会记载这样的故事。
“可不是,何止武则天,后来多少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曾经获得过海藏珠。”铜雀诡异地一笑,这小老头虽说有时看着猥琐可笑,却又总是显得神秘莫测,让建文摸不清他的底细。
“人年轻时想要的是权势荣耀,拥有这一切人也老了,又想要永葆青春。望着镜中衰老的皮相,武则天想起显照手里可以永葆青春的海藏珠,又想要把那个珠子也搞到手。可惜显照早将珠子抛入大海寻觅无踪,显照也飘然而去不知所踪。武则天这才建造佛岛,希求佛祖垂怜,再次显灵。”
“那后来老佛爷到底降临没有?”跟在后面的腾格斯听得有趣,也插嘴问道。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对佛祖并不陌生,腾格斯的家里也供着佛堂。
“这个吗……”铜雀边走边捻着胡须想了想,回答道,“传说她在世时为佛岛前后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和许多珍奇宝物,若是再寻得一位凑足万僧之数,佛岛就建成了。偏偏没等寻到最后这位高僧,武则天就寿终正寝了。不过,传说佛祖怜悯世人的一片痴心,还是将长生不老和掌控天下的威力降在岛上,这也引得多少人苦苦寻找此岛。”
“那么说幕府将军是既想长生不老,又要掌控天下?”这话说出来,连建文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幕府将军贪婪的嘴脸又浮现在眼前,令人作呕。
佛岛的石条台阶山道崎岖纵横,作为目标的弥勒巨像看似近在咫尺,可跑了上千级台阶,巨像却似乎还是在最高处招手。七里和小鲛女似乎不知疲倦地跑在最前面,腾格斯似乎有着用不尽的力气,铜雀走了那么久也依旧面色如常,只有建文和哈罗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建文感到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正想要大家停下歇歇,最前面的七里和小鲛女却在往上十几级台阶处停住不动了,两个人在停下的同时拔出了刀。建文知道前面必然有事,也顾不得僵硬的双腿,赶上前站到七里身后。
躺倒在山道中间的地藏菩萨石像,这尊巨像在雕刻完成后似乎并未来得及立起来就被遗弃了,它的半张脸深埋在泥土中,露在地面的半张脸爬满了葱绿的藤蔓和青苔,一只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从山下爬上来的众人。
幕府将军右脚踩着石地藏的耳朵,站在它头上,手上提着太刀。将军的双眼因七里和小鲛女投掷的手里剑致盲,现在他的眼窝里空无一物,两个可怖的黑洞望着建文等人。
“呵呵呵呵……鄙人都快等烦了,你们终于来啦。”幕府将军的笑还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在这碧色掩映的环境里,像极了一头埋伏等待猎物的猛兽。
黑气从幕府将军的鼻孔、嘴巴、耳孔溢出,接着从他失去眼珠的眼窝里长出两簇章鱼触手样的东西。
“小心,是那阴阳师的秘术!”在蓬莱海上的战斗中见过假将军的模样,铜雀立即猜到七八分,必定是芦屋舌夫给失去双目的幕府将军施展了类似的法术。
果不其然,将军的身体突然膨胀,手脚也跟着变大,瞬时长大了三、四倍。
七里和小鲛女相顾略一点头,一个手拿忍者刀,一个手持克力士双剑,像两支利箭,从左右朝着变异的怪物将军冲去。
“嗷啊!”
盲眼的幕府将军似乎由于眼窝里长出的两簇触手获得了感知敌人方位的能力,他首先挥刀砍向左侧略快的七里。七里见将军的刀速度迅急,忙横过忍者刀双手持着抵挡,凌厉的冲击力让她的刀几乎被震飞,身体被荡出三尺远,靠着脚底及时生出的珊瑚才在石地藏身上稳住。幕府将军在这空当又回刀向右侧的小鲛女刺去,小鲛女原本功夫就比七里要逊一筹,眼看刀至,竟然收势不住无法躲闪。第三条身影扑向幕府将军,钵盂大的拳头正击在他脸颊上,将他打了个趔趄,小鲛女这才躲过一劫,原来是腾格斯见势不妙也冲了上来。
寻常人挨上腾格斯这一拳,不是筋断骨折也要晕眩上半晌,偏偏幕府将军的身体似乎是钢筋铁骨,他只是略向后仰了一下就收住身体,回身朝着腾格斯又是一刀。
“啪!”
建文的转轮铳发出的银子弹正打到幕府将军手腕上,后者手中砍向腾格斯的刀也略偏了偏,擦着蒙古汉子衣角向下劈去。只听“轰隆”一声,石地藏从头部应声被横着切成两半,半个脑袋滚落到路旁,这一击竟不亚于破军为震慑明军砍去艨艟半个的力道。
“啪——”
建文又开了一铳,银弹都打进将军的身体里,打得对方又是个趔趄。
“哈罗德,银弹!”建文伸手朝哈罗德索要,哈罗德摊开双手,他身上受过主教祝福的银弹只剩下这最后三颗。
幕府将军止住身体,高高举起太刀又朝着七里走去,眼看刀刃快要砍到七里头顶,腾格斯“哇呀”一声跳起来,抱住将军的腰使了个拐子想将他绊倒。不料变异的幕府将军身重如铁,连别了两次竟然没有别动。幕府将军狞笑一下,反手撤回太刀,想要将腾格斯扎个对穿。恰在此时,七里趁他要去攻击腾格斯的功夫,早跳到他头顶。她正要用手里的忍者刀插向将军头顶,忽然想起这招对假将军没用,对真将军只怕也作用不大。
“用我的刀!”
一旁的小鲛女将手中的克力士双剑朝着七里扔过来,七里来不及多想,扔掉手中忍者刀接住双剑,朝着幕府将军的两个眼窝刺去。
阴居阳拂双剑是人鱼一族世代相传安抚亡灵的圣物,幕府将军是用妖法邪术控制重生的身体,双剑正有克制功效。
幕府将军发出了“嗷嗷”兽鸣般的惨叫,身体剧烈抖动,黑气从七窍混杂无序地涌出。随着黑气涌出,他的身体也像泄了气的猪膀胱不断萎缩,直缩到不可思议的干瘪程度,似乎构成他身体的只有黑色的妖气。
皱巴巴的如同套在小小骨架上一张皮的将军尸体倒地,再也没了声息。七里瘫坐在石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建文和小鲛女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七里用力睁大双眼望向头顶,似乎是要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缝隙,一直看到天国一般。大仇得报的快意和空虚在她体内激荡,杀死幕府将军的快意与空虚同时涌上心头,她感到头脑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身体蹦出来。是灵魂吗?还是蹦跳不息的心脏?
两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从小被施加在身上的封锁感情的封印,似乎再也无法阻挡洪流般奔腾涌泻而出的快乐、悲伤、寂寞、忧郁。这些从小被用秘术封住的情感都被她回忆起来,千百种情感交汇,只化作了这两滴眼泪,滑过她全无表情的面庞。
万千人一起诵唱佛号的声音在将军倒地的一刻从阶梯顶端传来,似乎那里正在做一场空前绝后的法事。铜雀眉头紧锁,他预感到阶梯的尽头将有大事发生。他回头看到建文还在安抚坐在阶梯上的七里,忙叫他赶紧走过去看个究竟。建文还在犹豫,小鲛女拔出插在将军眼窝里的双剑,拉住他的袖子二话不说就走。
一行人拾阶而行,建文不时回头望向坐在台阶上的七里,也许在她生命里,建文原本就是多余的。她活着只是为了报仇,如今真将军被她手刃,建文又还有什么理由让她必须跟上?
建文几次鼓起勇气想最后呼喊一下七里,但这两个字犹如千军万马,阻塞在他的喉咙再也叫不出。
“走吧,不要再让她步入危险。”
建文不再回头,硬下心肠,随着铜雀等人朝着诵唱佛号的方向奔去。
说也奇怪,之前不管怎么拼命攀爬,金身弥勒巨像像是耸立在云端,怎么也无法拉近距离。可当佛号的诵唱声响起,居然没多久就爬到了山顶。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视线豁然开朗。
从山下看,佛岛顶端只是小小的一片平地,刚好够建立巨大的佛祖像。当踏上这里,却发现这里竟然大到无边无界,白茫茫、空荡荡的只有一尊巨大的佛像而已,四面望不到边界,连大海也无法看到。
“古希腊有贤者亚里士多德,曾说人世间有所谓空间之存在,有人以为空间是充实的,或有以为空间是虚无者。亚氏以为,空间者既有我等生活之共有空间世界,亦有所谓从属物质之直接空间者,然则此处显然超出彼之想象矣。”身处这白茫茫的怪异空间中,哈罗德不停在胸口画着十字,如果自己的手能穿越古今,他真想把亚里士多德从古代拉过来,给他看看这个超出常识的世界。
一队人出现在白茫茫的边际,在诵唱佛号声中迎着建文等人缓步走来。建文心中疑惑,将腰间转轮火铳的火门打开,小鲛女和腾格斯也都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开打。等再走近些才看清,这竟是一支由耄耋老僧组成的队伍。他们看起来个个慈眉善目,面相谦和平静,身披庄重的锦襕袈裟,两人一组手持钟罄、香炉等物。最前面有一名敲击木鱼的老僧带领,上百人排成两列缓缓而行。
这支队伍步伐缓慢,上百人的队伍竟是轻飘飘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其中颇有几名年纪极老者佝偻着身子,看似身体虚弱,更遑论有什么武功可言。
面对如此老人,建文等人也渐渐放松警惕,老僧似乎也对他们的存在熟视无睹,笔直地朝着他们走来。众人侧身分在道旁,为这队伍让出条道路来,建文忽然想起应该问问前方情况,便伸手去抓队尾一名老僧的衣袖,谁知竟抓了个空。他又是伸手一捞,竟又捞空了,原来这些老僧竟只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
建文和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继续朝着弥勒巨像走去。
越是靠近弥勒巨像,两边的老僧人数越多,他们或者在地上盘腿打坐,或者手捧经书阅读,或者正在参拜礼佛,又或者几人围定正在激烈辩论什么,人数竟有万人之多。诡异的是,虽然他们人数众多,所做事项也不尽相同,建文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上万人似乎在共同演绎着怪诞的哑剧,虽能看到他们张嘴,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唯有诵唱佛号之声绵延不绝地在白茫茫的世界回荡,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弥勒巨像被老僧们的幻影环绕,当真正接近时,建文才感到它的巨大超乎想像。右公公随驾去过四川乐山,听他说凌云寺有尊唐朝凿在山里的大佛,头顶与山齐高,眼前这尊弥勒巨像只怕不比它要小。
忽然,建文在纷杂来往的老僧幻影中看到了芦屋舌夫,他高高的帽子与众不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识出来。
“芦屋!幕府将军已经被我们所杀,你还要做什么?”建文大喝道,他心里又隐隐觉得,这古怪的阴阳师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芦屋舌夫从容地背着手站在弥勒巨像前,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建文的到来。看到建文出现,他非但不惊慌,反而显得有些欣喜,“太子殿下来得好迟,在下等你许久了。”
建文向前走了几步,转轮火铳不知不觉拿在手上,枪口对准舌夫,铳里还有最后一颗哈罗德给他的银弹,“幕府将军被我们杀了,你快快束手就擒吧。”
“幕府将军?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干。”芦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轻轻遮住下半张脸,眼神轻蔑,“他不过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罢了。那个蠢猴子贪得无厌,在下告诉他到了佛岛能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和毁天灭地之力,他就心甘情愿任我驱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样。”
“你说什么?”建文的枪口抖了一下,旋即愤怒地将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你不要胡说!我父皇恭简宽厚、温良仁善,怎么可能和幕府将军是一路人?”
舌夫又“呵呵呵”地轻笑了几声,秦始皇扫荡六合,汉武帝北击匈奴,还有什么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个不是天纵英明的圣主?哪个没有开创万世基业?秦始皇寻访海外仙山,汉武帝沉迷丹药仙方,还不是为的长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这些位如何?太子殿下如何觉得你父亲便能超然世外,得以免俗?”
建文被舌夫问得哑口无言,这些名垂青史的伟大帝王少年时都曾经纵横天下、无所畏惧,可一旦老了,他们又发现纵使守在充满金玉宝贝的宫室内,让百万甲兵环绕保护自己,也无法令死神的脚步减缓哪怕一刻。对权势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在后半生都竭尽全力寻求长生不老的仙方,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但是……父皇也会是这样的人吗?建文不敢去想。
看到建文精神动摇,芦屋舌夫又向前靠过来,口中说道:“你还记得在蓬莱海上,和我一同念诵的那段经文吗?”
“那段经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绑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时,曾经背诵过一段诘屈聱牙的经文,舌夫当时听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诵。建文在震惊之余也确实疑惑震惊过,但很快也就忘记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
“你父皇是不是让太子殿下从小将那经文背熟?告诉你未来这经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记不住经文,被父亲惩罚过?”
芦屋舌夫的每句话都像楔子敲在建文心口上,背经文是他幼年噩梦般的回忆,每次经文背错,平日和蔼宽厚的父亲,都会对自己怒目相视,即使自己被吓哭,父皇也不曾有过丝毫怜悯之意。
“那是因为你父亲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他的温良宽厚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他从未关心过你,甚至他对你充满恐惧。你每长大一点,他都会觉得死亡又临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并不是继承皇家正朔,是的,太子殿下的父皇何曾想过将皇位让给你……太子殿下不过是你父皇用作配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罢了。”舌夫如鬼魅般凑到建文耳边,用仿佛来自幽冥的声音说道。
“啪——”
银弹打入舌夫胸口,又从背后翻滚着穿出去,鲜血从他胸口和后背同时流出。舌夫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出声,嘴角却再次露出诡异的笑意。
“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气,就算杀死我也没关系。”
芦屋舌夫张开双手后退几步,先是“呵呵呵”冷笑,继而是得意地仰天纵声狂笑,笑声甚至压过了千万人咏唱佛经之声。一把匕首从腾格斯手中飞出,钉到他脑门上,高高的帽子被打落,舌夫头发披散,鲜血满脸流淌。可他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