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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监脸上这才露出几分尴尬,道:“不瞒夫人,这歌者乃是圣上新封的丽嫔娘娘呢。丽嫔娘娘也是能耐,服侍了圣上两日,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就能让圣上心情愉悦,甚至能够下床活动了。圣上身子有所痊愈,便耐不住,时常来后宫召见后妃。如今后宫里一派歌舞升平,都是丽嫔娘娘的功劳。”
傅锦仪眼角一抽。
感情,这中风的皇帝在美貌小老婆的歌声之下,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额,就算没痊愈,起码也有了很大的好转,从半死不活卧床不起,变得能够三宫六院四处寻欢作乐了……
对可怜的圣上来说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不过她先前可没想到圣上会在皇后宫里。
她不免有些紧张,她想请求进偏殿先躲一阵子,两个内监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人绕过抄手游廊,在进了清凉殿外头的垂花门时,其中一个内监终于压低声色道:“夫人进去给圣上磕个头吧,圣上先前还提起您来,说是想见您一面。”
傅锦仪浑身一悚。
这……她这号人物什么时候在圣上心里挂了名?
圣上不是个喜欢和外命妇打交道的人。和对人妻有着特殊癖好的先帝不同,圣上只会在南书房里和臣子议政,甚少插手他们的家务事,更不会见什么臣子家眷。
既不是议政,又不是为着美色,圣上见她做什么?
傅锦仪心里直打鼓,看着两个内监的神色,也知道圣上是真的想召见她,皇后娘娘也无法阻止。她沉下心思,端正朝里走去。
里头婉转动人的歌声越加清晰。
一乘赤金镶嵌盘龙的轿辇停在院内西侧,十几个身板壮实的内监手上捧着拂尘,一动不动地垂手肃立,另有两队穿黄褂子的带刀侍卫分列两侧,气氛沉闷。除了从殿内飘出来的动人歌声,再也没有一声多余的喘息。
众人见傅锦仪进门,从内监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白面的小内监,上前一言不发地行礼,随后推开了紧闭的殿门。傅锦仪不敢说话,脚下的步子不过顿了一瞬,随即跨上台阶。
圣上患病后脾性乖张,底下人动辄得咎。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相比起殿外的明媚日光,宽阔的清凉殿里四处挂着百叶帘,将日光一层一层地阻拦在外,整个大殿里是一种发灰的晦暗。傅锦仪刚进来,眼睛还不大看得清,只瞧见了上头有一片金黄的人影。
她低头跪下去,略微适应之后,眼角的余光才瞥见上头红木桌后头坐着的帝后两人。方才那个明黄的身影就是圣上,这种装束让他看起来颇为奇怪。明黄色已经不适合他的年纪了,在上了五十岁之后他每日的穿着都是玄武色,都是只有帝王才能享用的颜色。
今日的他看起来就有些刺眼。
身侧和他一同用膳的皇后穿的都是深邃的锗色。
清凉殿内极为空旷,皇后不喜欢堆砌太多奢侈的摆件。此时皇帝和皇后分坐红木方桌两侧,身边只有四五个女官伺候着布菜。左侧站着一位身着桃红色撒梨花宫装的艳丽女子,她容貌妩媚,风情万种,想来是方才高歌的丽嫔。
傅锦仪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唱,但在皇后开口说话时她连忙停了下来。
她仍旧站着,帝后吃饭,没有她坐的份。
跪地俯首的傅锦仪看见了她银红色的绣鞋。那么鲜艳的颜色,宫中已经很少能见到了。圣上老了,不太喜欢太浮躁的颜色,嫔妃们都开始穿着水浅霞红、杏子黄、烟雾绿来讨他的喜欢。然而今日,圣上却开始穿起了明黄色,丽嫔则一身胭脂红,惊艳四座。
丽嫔这个人,她曾经听说过。
当初丽嫔还是丽美人,是萧妃献给皇帝的几个扬州瘦马之一,老皇帝对她隆宠无度,不过半年就以卑贱的戏子身份坐上了嫔位。这在后宫里是不可想象的,但很少有人为丽嫔的得宠而愤愤不平,前朝的臣子们也没有针对她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得宠又有什么用呢?圣上年纪这么大了,又命不久矣。
傅锦仪暗自思忖,如果是丽嫔让皇帝改变了喜好的话,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丽嫔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要么是圣上自个儿开始重新追逐鲜艳的美丽。
前一种猜测似乎不大可能。如果真的那么喜欢丽嫔,就不会将她当做歌姬,当众高歌取乐。可是如果是后一种……
她心里警惕起来。圣上身上的每一点变化都牵动着整个天下,他如今的样子,可以称赞为老当益壮?返老还童?可是,中风这种毛病是治不好的呀。
到底是真的治愈了,还是……有着更可怕的真相。
傅锦仪跪在地上胡思乱想着,也不敢抬头。
“皇上,这就是徐家的媳妇了,您瞧着怎么样?”皇后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她出身不算很高,进宫的次数少,倒是太后娘娘很赏识她。”
随着皇后的引荐,傅锦仪连忙又磕了两个头。
圣上没有动静。许久,他沉重地咳嗽一声,道:“规矩倒是齐整。先起来吧。”
傅锦仪连忙站起来,脑子有些发懵——这老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见她的。
“你就是傅尚书的女儿吧?你娘家祖母的身子可还好?”皇帝微微阖着眼睑问道。
傅锦仪连忙答道:“回圣上,祖母身子还算硬朗,只是行走稍有不便。”
居然问起了祖母的身子……在皇家,皇帝关心你的家眷是很大的脸面,傅家从前可从没有过这样的脸面。
同时,这也是圣上对臣子一种亲近的表示。
自己的父亲如今是刑部尚书,任职以来倒是破获了几次官员贪污受贿、走私盐铁、科举舞弊等事关社稷的大案子,令圣上不得不注目起来。傅家和徐家联姻后,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傅家早已不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三品官家了。
她答完了,圣上不置可否。又沉默了许久,才道:“徐策是朕的外甥,听闻你们夫妇琴瑟和鸣,朕看了甚是欣慰。望你日后用心相夫教子,好生辅佐他。”
这话本是褒奖,听在傅锦仪耳朵里却起了一身冷汗。
皇帝不会说废话。
她和徐策夫妇成婚不久,外人又如何得知他们是“琴瑟和鸣”,还是“相敬如冰”?皇帝却知道地这么清楚,显然是查过的。
徐策位高权重惹皇帝注目很正常,而自己身为徐策的正室……
再联想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豫王因谋反大案不能自证清白,为了活命不得不离开京城。萧妃和六皇子因被徐家抓住致命的把柄,竟成了徐策手里最听话的狗。这种情形下,对一手遮天的太子,圣上能是什么心思?
圣上怕是不会高兴的。
在短短的一瞬间,傅锦仪的脑子里过了千百个念头。皇权更迭,储位纷争,拼尽全力守护自己皇位的圣上……
片刻之中,她终于抬起了头,朝皇帝道:“圣上的教诲臣妇铭记心中,不敢怠慢。臣妇是深宅妇人,定能竭尽全力服侍夫君的衣食起居,孝顺婆母,管束后宅,教导子嗣,绝不让夫君有后顾之忧。”
说完这么一长串,傅锦仪的脊背都湿了。越来越重的朝服,如磐石一般压得她几乎动弹不得,浑身都开始酸痛起来。
皇帝似乎没有认真听。他散漫地坐着,伸手从丽嫔手中接过一碗枸杞山药鹿尾汤,细细地喝了好几口。半晌,他才抬手道:“你能这样想很好。今日是你的册封礼,先去前院行礼吧。”
这是要赶她走了。
傅锦仪哪里想多留,慌忙爬起来谢恩告退。匆匆逃出殿门时,她浑身一凉,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守在门边上的女官连忙扶住了她。
傅锦仪大口地喘息,她谢过了女官,自个儿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她知道,她刚才的回答令圣上很满意。
圣上一开始的问话她并没听懂。面上看来,圣上一直在拉家常,但事实上,这却是一种君主对臣子的试探。
圣上一定是查到了,徐策对自己十分看重,并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徐大将军凶神恶煞,从前就有过屠杀未婚妻母族的事情,如今对待新娶的嫡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之类。
一个不得丈夫宠爱的女人是毫无价值的,但一个被徐大将军记挂在心的女人,足以让圣上注目。这意味着,她可以左右徐策的决定,进而影响更多的事情。
所以,圣上对她说的第三句话——教诲她要辅佐徐策时,其实根本就是在试探她是否在干涉朝政!如果她的回答中,透露出曾经和城防营过从甚密、甚至通晓朝廷动向,那圣上一定会杀了她!
圣上动不了徐策,用干政的理由处死她却易如反掌。
傅锦仪到底猜到了圣上的意思,她的回答才最终让圣上感到满意。一个围着后宅打转、只知道服侍饮食起居的女人,和千百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深闺妇人一模一样!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圣上,自己不是什么男人背后的门客,自己只是个碌碌无为、没有什么智慧和本领的庸俗女人。
只有这样,圣上才会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