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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沐昕稳稳坐在贺兰秀川对面,拢手袖中,毫无惊惶之色,目光流转间,他亦浮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他看着贺兰秀川搁在凤首檀身的名贵古琴上的修长手指,淡淡道:“君既有意,我亦愿聆雅音,只是,贺兰教主,你确定你能在这里继续弹琴么?”
贺兰秀川下意识的随着他的目光去看自己的手指。
“啊……”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双看来只象擅于弹琴作画的纤长玉白的手,依然是白的,却白得诡异,如冰雪般苍冷,如枯木般僵硬,闪着淡淡的青色寒光,望去不似真人之手,竟象是以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假手。
还不仅如此,甚至连手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泛起那奇异的冰白之色,一丝丝逐渐僵化。
四周众人震惊的眼神里写满疑问---这是什么毒,竟连武功独步天下的紫冥教主也在不知不觉间中了道儿!
那鹰目老者突然飞身而起,悄无声息的便逼到沐昕身后,寒光连闪,一柄弯刀已搁在沐昕颈侧:“你下了毒是不是?快拿解药来!”
沐昕合目微笑,状若入定,不理不睬。
那老者怒极,稀疏的眉毛一竖,将刀刃又往下压了压:“你给不给?”
贺兰秀川突然摇了摇头。
果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教教主,在一刹那的惊震之后迅速平静下来,贺兰秀川笑意重现,挥挥手,示意老者放开沐昕。
那老者不甘:“教主,他……”
贺兰秀川只是淡淡飞过一个眼风:“我的意思你也敢不听了?”
那老者立即收手,冷哼一声,悻悻收起弯刀,身形一闪,鬼魅般又回到贺兰秀川身后。
贺兰秀川看也不看自己正被逐渐蔓延的毒力导致僵木的双手,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沐昕:“易公子,好本事”他环顾四周:“要知道,在这屋内的,都是我教中顶尖高手,要在我们这一群眼力都还不弱的人眼皮底下下毒,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告诉我,你是如何下毒的?”
“他是如何下毒的?”密室里,难得如此神采飞扬的轩辕无也问我:“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呢?”
我略有些担忧的看着沐昕,答得漫不经心:“骰子。”
轩辕无一愣,仔细想了想,顿时恍然:“沐公子检查骰子时……”
“对,”我撇撇嘴:“不过是贺兰秀川太自大了而已,他以为在他面前没人敢玩花样,却不知道沐昕这个人,除了他老子他怕过谁?顶多不过一死而已,为什么不能死之前再搏一搏?他说要赌是假,煞有介事提出条件也是假,种种般般,不过是为了贺兰秀川放松警惕,以为他真的是要赌一回运气,却不知道沐昕真正要的,不过是要借检查骰子的机会,给贺兰秀川下毒而已。”
我泛起一个得意的微笑,先前,沐昕故作姿态,一枚枚要检查骰子是否灌水银时,我便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以沐昕的性格,岂会如此小气,去检查人家的骰子?
心里畅快,恨不得仰天长笑一番,我对贺兰秀川颇有怨气,如今看他吃瘪,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那毒,山庄三大法宝之一,我临行前外公万般不舍珍而重之的交给我的东西,岂会那么容易应付?饶是你贺兰秀川武功绝世,只怕也对这“冰魄晶心”无计可施!
外公在盒内留柬再三嘱咐一定慎用此毒,因为这是他新近研制出的奇毒,连他自己也未完全摸清毒性,只知此毒伤人无形,无人可逃,最宜用来对付过于厉害的仇家,但解药他却还没制出,只给了我续命的药丸,好易于控制。
只是,我皱起眉头,冰魄晶心,无毒之毒,施展之时要求的条件颇多,沐昕是如何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把毒布到骰子表面的?
或者说,他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把当初我特意塞给他,再三叮嘱万一需要下毒时必须戴上的冰膜手套戴上的?
我看着水屏中,垂目低眉,手拢袖中,对贺兰秀川的问话淡淡回答的沐昕,仔细回想着先前的一切,回想他是否有什么动作没被我看见。
水屏是可以转换角度的,我一直注意着沐昕,可以说,无论密室内外,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沐昕的一举一动。
我仔细思索着,越思索心越寒凉,一种恐惧的想法渐渐潜入我的心底,取代了先前那一刹的兴奋得意,思虑的阴云重重压上心头,我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水屏在我眼里逐渐模糊,而沐昕笼在袖中的手越发清晰。
仿如一道闪电劈裂长空,劈出宇宙洪荒黑洞般的罅隙,于白光一闪间窥见真相令人恐惧的面目,森寒一掠。
沐昕!他根本就没戴手套!
我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一寸寸的冷下去,冷到心底。
仿佛听见卡擦一声,心被冻裂的声音。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肝胆俱裂的滋味,如此黑暗而疼痛。
恐惧与绝望如雷霆般降临,我闭上眼,在心里大喊:“沐昕,你这傻子!”
“嗒!”一声轻响。
我混乱的心神被这声音惊得一颤,身侧,轩辕无笑道:“一日已过。”
我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一把抓住轩辕无:“你说了一日之后我就可以出去的,让我出去!”
轩辕无奇怪的看着我:“姑娘,你傻了吧,你那朋友好不容易骗倒了教主,免了密室暴露之危,这时候你说要出去?”
我斩钉截铁:“对,我要出去!”
轩辕无皱眉看着我:“沐公子将局势控制得很好啊,你替他操心什么?你且看着,说不定马上,贺兰秀川就离开了,你再不放心,也该等他走了再出来,不然你岂不是辜负了沐公子的苦心?”
我呆了呆,勉强收拾心神思考了他的话,明白自己惶急无措,失了算计,我不能如此莽撞,不能让沐昕白白冒此大险!
可是冰魄晶心的毒……虽说这奇毒遇强愈强,可焉知沐昕能坚持到贺兰秀川离开,万一他先倒下,后果不堪设想。
水屏上,沐昕笑答贺兰秀川:“教主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是怎么下毒的,不过教主放心,这毒也没什么,调息调息也就好了,也不需要什么奇药,也不用立即闭关驱毒,很简单的。”
他越是这样说,贺兰秀川自然越是不信,他嘴角一抹艳丽的笑意隐着几分森寒:“是吗?你费尽心机下药,就为了简单的让我调息一下?”
沐昕抬起眼,淡淡掠了贺兰秀川一眼:“是,不过顺便我还想证明给大家看,紫冥教主也是人,死起来,也同样简单。”
怒叱群起。
贺兰秀川不怒反笑。
然而他的笑,即使隔着水屏,也可感觉出那份凛冽与锋利,他仰头,长笑三声。
哈哈哈!
每一声,沐昕的身子都轻轻一震。
三声毕,沐昕嘴角血迹隐现。
然而他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不给血迹流出的机会。
以袖揩抹血迹的动作,他已做不了,他便不给任何人,发现他其实和贺兰秀川一样。
我闭上眼,沐昕,你用尽心思,贺兰秀川输了,怒了,相信了,他已经上套了,可是,你要我如何立于你的伤口之上,去换取自己的自由和生存?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立即问轩辕无:“你这密道,是否还可通往别处?”
轩辕无一怔,欲言又止,半晌摇摇头。
我怒道:“明明是有,你为什么不肯说?告诉我,在哪里?”
轩辕无只是摇头,我瞪了他半晌,看向角落的毕方:“告诉我,在哪里?”
毕方干脆掉转身去。
我气极,正要追过去再问,却听一人道:“暗河。”
纱幔后,贺兰悠缓缓步出,只一日工夫,他便似已清减了些,往常合身的长衣,有些松散的披在身上,越发有几分憔悴。
我看着颜色如雪神情温柔的他,再转头看看水屏中平静周旋虎狼之中的沐昕,心里百味杂陈,只恨不能立仆于地,大哭一场,哭这纷乱诸事,为何总不能合着我的心意走,为何总让我无休无止的在欠着他人的恩惠,为何总让我徘徊,苦痛,彷徨,犹疑,担忧了你又担忧着他,把个心,生生撕裂了无数片仍旧没个着落处。
贺兰悠缓缓道:“解毒的第一步骤已成,两个时辰后再继续,你刚才的话我听见了,你若定要出去,尚有暗河可走。”
轩辕无皱眉道:“少教主,你疯了,暗河如何是她能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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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飘着莹绿的点点微光,在人头顶上缓慢游移,宛如幽灵翩跹,狭窄的道路充溢潮湿的腥气,裹卷着丝丝砭骨的寒意,直欲钻人骨髓,真不知道这盛夏之季的昆仑深谷地下,幽深黑暗的甬道之中,哪来的烈烈寒风。
轩辕无举着一支蜜蜡巨烛,小心翼翼走在我前面,再三叮嘱:“记住,一定要踩着我的脚步走,一步也错失不得。”
那烛光,在这阴森诡秘的道路中,幽绿的底色映照下,原本的黄色微光,也变成了奇异的灰绿之色。
轩辕无叹气:“少教主真是疯了,我也疯了,竟然陪你走这条路,要知道,我在紫冥教三十余年,这路也只走过两次,每次走,都象是一个噩梦……”
我紧紧盯着他的步子,心不在焉答道:“这条路,很危险么?先前贺兰悠说走暗河的时候,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我怎么能不变色?”轩辕无苦笑:“上一次走这路还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暗河又可能会改变流向,我又不是神,哪能记得清楚,万一运气不好,落入暗河,深坠地底深渊,那可是尸骨俱无的下场。”
我沉吟道:“听闻昆仑有地狱之门,上有天雷下有暗河,天雷威力绝伦,倏隐又现,暗河奇诡莫测,落入者万劫不复,难道就是指这个?”
轩辕无语气里有微微的赞赏:“你倒博闻,是的,这暗河位于谷底深处,其上有千年沼泽,据传暗河极其诡异,下通幽冥,落入者便会被拖入地底深渊,熟悉昆仑的人,都是闻暗河而色变的。”
“既然这么危险,为什么紫冥教还会选择在这里另建密道?”我忍不住疑问。
“昔我教第七代教主惊才绝艳,号令天下,又因缘巧合得了一件重宝,他虑及盛极必衰树大招风的道理,为子孙后代计,硬是在这土质坚硬的昆仑山中建了密室,藏了秘宝,并未雨绸缪的修了双密道,其中的暗河密道,是他亲身查探后建的,为的就是若有个万一,还有处任谁也想不到即使想到也不敢轻试的退路,这条密道穿暗河而行,直通宫门之外,可以说,是我教仅有教主方能知道的绝密。”
轩辕无的语气里突然多了丝怅然:“我本来也不能知道的,只是,十五年前……”他突然住了口,将话题岔开:“聊天易分神,还是专心行路吧。”
十五年前,贺兰悠五岁,十五年前,上任教主失踪……轩辕无言辞含糊,语多迟疑,却令我隐隐觉得,他和当年贺兰笑川的失踪,如今的密室暗道,贺兰悠,还有那个所谓仆童毕方之间,一定有一些极深的隐秘被埋藏,只待某一日,被雷霆万钧的从尘封的岁月中连根掀起。
只是如今,我没有心思去探索紫冥教的秘密,先前离开时,水屏之上,言语交锋未曾占得上风的贺兰秀川最终发现了沐昕的异状,惊讶之余倒也多了几分佩服,拦下了欲对沐昕不利的手下,反倒应了沐昕的要求,服下了缓解的药丸,然后离开了贺兰悠的内室。
临走前,他环顾室内一周,缓缓道:“我总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你们在看着我,那么,我想我这句话你们也听得见,”他看向沐昕:“朱姑娘,想要令友的命,便带着解药来吧,我等你。”
我暗暗心惊贺兰秀川敏锐的直觉,眼见着沐昕被他们带走,不由忧心如焚,立逼着贺兰悠开启暗河密道。
贺兰悠的神情看来颇为古怪,几番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命轩辕无带我前去,我拔脚便走,无暇注意一动不动伫立当地的他,擦身而过时,却听他轻轻道:“若换成是我,你可愿以性命担保我的行为?若换成是我,你可愿冒险去救?”
我心中一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却也似乎根本不欲得到我的答案,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转身入了帷幕之后,他修长的背影穿行在漫壁红黑符箓般的妖影和重重纱幔之间,步伐轻缓,宛如浮云悠悠飘远。
我却心中一酸,直觉这曾给我温暖的少年,正一步步远离我,带着无奈和决绝的心情,从此后,许便是隔重关,困尘寰,几番眉锁空长叹,换得相聚一梦残。
有那么一刻,我的挽留之声几乎冲到口边,然而瞬间便又清醒,此情此境,我能挽留什么?自相识始,我从来都只能看着他的心徘徊推拒,而迫于形势,总是无能为力。
将叹息压在心底,我决然和轩辕无进了密道。
此时密道已走了小半个时辰,我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前方,却依旧幽幽黑暗,仿佛没个尽头,又仿佛这路是通向地底,所谓有出口,不过是幻觉而已。
也许,不是幻觉……我想。
这般一恍惚,脚下突然一软。
异变突起!
一声细响,仿如踩破水泡的声响,我只觉得左脚陷入水流之中,那水流势极速,隐隐有翻搅之力,身子顿时一倾,随即一股巨大的吸力立即盘旋着攀附上来,拽着我斜倒的身体向下落去。
连串巨响声起,我身周突然塌陷,刚才脚底的水流和四周的潮湿泥土倏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色的河流,悄无声息奔腾在我脚下,那水流看似平静,却上有白色氤氲雾气,河水闪耀幽幽暗光,隐隐可见白骨被水流翻卷而起,随波起伏,而我,正悬空落于河岸上方。
那水流似有魔力,对其上空一切物质都产生吸力,那吸力极其巨大,以致耳边竟起隆隆之音,微带空洞,仿如自幽冥地底而生,枝蔓般缠绕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生灵,然后狠狠吞噬,我猝不及防,仓促间施展千斤坠,意图稳定身形,却也无法抵挡那般似可吸取人全部精肉血液的强大吸力,惊呼一声,已无可避免的要被卷落。
轩辕无扑了上来,伸手便拉,然而却已是迟了一步,堪堪错过我的衣袖。
银光一闪。
我腕间的银丝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出,紧紧缠上了轩辕无的手腕。
轩辕无的手腕,立即被巨大的吸力和我的体重带得往下一坠。
锋利的银丝,巨大的力量,立时勒破了轩辕无腕间肌肤,鲜血滴落,热热的落在我脸上。
我吸一口气,真元游走,努力让自己体重轻些,此时我的下降之势虽已暂止,却仍感觉到那吸力不曾减弱半分,甚至似有更烈之势,竟似能将我和轩辕无一起拖拽下去。
银丝在轻轻颤抖,滚圆的血珠沿着银丝连串滚落,落在脸上的血越来越多,如血雨般打得我眼睛也睁不开,我的心,无限度的沉了下去。
再这样下去,轩辕无的手会被银丝勒断。
然后,我还是会掉落。
何必拖累他人残废?
我无声叹息,探手入袖,取出一个锦囊,用力掷出:“请代我交给沐昕。”
锦囊在半空中划过流丽的弧线,落入轩辕无左掌中,他满头大汗,死死按着腕间银丝,看着我的举动,目中闪过惊骇之色,嘶声道:“……你……不可……”
我一笑,轻轻道:“还有,你告诉你家少教主,我愿意。”
不去看轩辕无茫然的眼神,我满意的闭上眼,贺兰悠,你先前的问题,我还是回答了你。
这一生,也许总有这般那般的遗憾,但我一直希望我能,尽我的最大的努力避免。
我不要别人想起我时,生出永远无法开解的忧愁。
尤其是……你们。
我的马车底钻出的少年,我的独守孤坟的少年,我的月下沉睡的少年,我的火海中哭泣的少年。
你们的未来,我当不能再参与。
可我想,对于我们,也许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浮起一个淡淡满意的笑,我手腕一振,银丝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