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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黑暗的活死人是一种什么感觉,承谨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
当他恍惚间重新恢复意识时,眼睛睁不开,什么也听不到,嘴里发不出声音,浑身上下一动都不能动。他甚至一度心生绝望,想到了儿时被人忘记,反锁在观文殿中一间小黑屋的往事。那时候便是如此,直到他哭喊到嗓子嘶哑,这才被人发现。
当他重新想起卫南侯府之行,想起韦钰已经失去了母亲,自己好像突然倒下,已经是那段好几年前的往事闪现之后的事了。模模糊糊记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点记忆,除却韦钰那张心灰若死的脸,就是高廷芳那抱着自己心急如焚的样子,他又渐渐打起了几分精神。
仿佛是老天爷并不想收了他,他渐渐能够感觉到外界的一些动静。譬如入口的苦药,譬如周围的脚步声,譬如那些特意压低的说话声……他听到了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对话,欣喜于他们都陪着自己,但也同样很想安慰满是自责的高廷芳,说一句不关你的事。
可隐隐约约的,承谨察觉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话里话外,仿佛藏着某种不可深究的东西。明明他们是兄妹,可提到南平王高如松的时候,为什么高廷芳不叫父王,而是对江陵郡主说你父王?为什么江陵郡主会突然提到他心心念念倾慕的大哥?
于是,当江陵郡主那单单说给他听到话传入耳畔时,他只觉得脑际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响,接下来脑海中的千般念头便齐齐翻腾起来。
怪不得初见时,他没怎么犹豫就抓住了高廷芳那只温暖的手。怪不得在面对那些兄姐刺眼的目光时,他会因为高廷芳的邀约而与之同席。怪不得高廷芳被人说是假世子时,他脱口而出道是相信他。怪不得接下来遭遇连番变故,高廷芳始终在他身边,他更是一直都愿意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依靠他……怪不得高廷芳能够知道荣庆宫那条最隐秘的地道!
原来,那便是大哥……是他自从记事起,就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大哥。是曾经人人称道,父亲每逢提起就怅惘扼腕的大哥……
可大哥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愿意站出来,而是用南平王世子的身份示人,就连韦钰也蒙在鼓里,却反而让他出面去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次听到了脚步声,听到了林御医对自己状况的诊断,听到了他把高廷芳轰去休息,更听到了他对江陵郡主捅破自己的状况。他多想立时三刻跳起来,质问他们苦苦隐瞒自己的这番事实,可他却依旧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可满心的苦涩和彷徨,却在听到江陵郡主最后那番话之后,被缓缓抚平了。
他要醒过来,他要亲自去问大哥,他要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承谨平生有过挣扎,有过奋发,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那样炽烈而决然。然而,流入喉咙中的药汁越来越苦,那一次次的针灸又麻又痒,甚至还有些酸疼,林御医按压在他周身肌肉上的手劲越来越大,他想喊疼又叫不出声音,他终于有些恐惧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也许,他醒不过来了……他就要在这种黑暗之中永远这么沉下去……
在这种几乎灰心丧气的情绪中,承谨突然感觉到,被林御医赶去休息的高廷芳,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尽管他并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也看不到任何光亮,可是,他就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个他认为亦师亦兄,其实却真是他长兄的人,又在身边陪着他了。
心中五味杂陈,他整个人几乎用尽全力想要挪动手指,又或者睁开眼睛。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可没有一个地方听他的使唤,正当他心急欲狂时,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快去打水来,承谨出了很多汗!”
听到外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呼小叫不断,承谨不由得怔住了。当他感觉到有一块冰凉的软巾擦拭着自己仿佛烫得在发烧的脸和脖子,继而自己身上的被子被掀开,衣衫被一层层褪去,紧跟着则是全身都被人用力擦拭着,而那呼吸仿佛近在咫尺,他恍惚觉得,似乎就是高廷芳在亲自帮自己擦身,他只觉得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这剧烈的跳动和之前的微弱搏动完全不同,以至于他突然感到,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知觉的手指竟是能动了!那一瞬间,无边的狂喜掠过全身,他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看来是如何大汗淋漓,只是竭尽全力地控制着手指,直到他依稀抓住了什么东西。
“承谨?林先生,快去叫林先生,承谨抓住了我的手,他还有知觉!”
听到那声音在叫人之后,又在耳边声声呼唤,承谨竭尽全力紧紧抓住自己握着的东西,终于蠕动嘴唇,吐出了含糊不清的两个字。
“大哥……”
高廷芳万万没想到,林御医尚未赶来,承谨的那只手仍是紧紧抓着自己不放,可那依稀入耳的两个字,分明是在叫大哥!他无法确定承谨究竟是在叫着他心目中那位业已死去多年的兄长,还是在呼唤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连声叫道:“承谨,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睁开眼睛,只要你能醒过来,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当林御医匆匆进来时,他看到的正是承谨微微将眼睛张开一条缝的一幕。见高廷芳那一瞬间喜极而泣,抱着承谨那小小的身躯失声痛哭,他不由得暗叹了一声,心中知道,这一日一夜以来,他的某种猜测恐怕是真的。
承谨绝不是单单中了雷公藤之毒,那杯茶水中还有别的,否则人不会在旁人以为昏迷时还保留着知觉!可恨卫南侯府中那些茶具显然是已经早早被人做过手脚,竟是只验出了雷公藤,没验出别的来,他虽说取了承谨的血,但对于另一种毒,也只是大略有个范围而已!
而且,承谨这苏醒到底是好转,还是昙花一现,甚至回光返照,这都很难说!
尽管心中实在是担心极了,但林御医还是沉着脸先上去诊脉,等发现脉象果然强健了不少,前一次拔毒仿佛有效,他便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两只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随即看着承谨那微微睁开的眼睛,轻声说道:“殿下,眼下你恐怕没力气说话,但如果可以,不妨努力保持清醒。我眼下要再给你拔毒一次,过程恐怕有些痛苦。”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高大人会陪着你的。”
承谨确实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保持睁开眼睛也要耗费巨大力气,可听到林御医这大有深意的话,又看到高廷芳对着自己点头,他还是竭尽全力挤出了一个字。
“好。”
得知承谨已然苏醒,同样彻夜留在观文殿的江陵郡主松了一口大气,但心中同时也不免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担忧。她在殿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眉头紧锁,心情急躁,哪里还有半点战阵上杀伐果断的气质,甚至连洛阳和疏影几次主动凑上来说话,她都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她的耳朵忽然捕捉到屋子里一声有些刺耳的叫嚷。意识到那似乎是承谨的声音,她再也忍不住了,立时转身冲了进去。当她看到疏影面无表情地守在里屋门口时,她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刚刚这是……”
“林先生说是在拔毒……”疏影小声说了一句,终究忍不住抱怨道,“可我看他是拿针把秦王殿下扎成了刺猬!秦王殿下真是太可怜了!”
江陵郡主隔着布帘缝隙往里头看了一眼,见承谨嘴里勒着一根布条,双手正握着高廷芳的手,只能听到细碎的呻吟,而高廷芳那张脸毫无血色,她再也不忍再看,只能踉跄后退了几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那呻吟暂时停歇了下去。
下一刻,她就听到了内中林御医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是醉芙蓉,不会有错了。醉芙蓉能迷乱人的心智,但也同样能让人如同活死人一般无法控制自己。如果分量再重一些,就是当初那个褚万强的妻子一般下场,总算我当初研究过一段时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承谨重新擦洗过身子,换了一身衣裳被抱上床时,江陵郡主眼见高廷芳再次枯坐床前守着,不消多时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而承谨却始终睁着眼睛盯着高廷芳看,她就意识到,之前林御医的判断不是打诳语。她悄然走到床前,出其不意制住了高廷芳,等示意洛阳和疏影把身心俱疲的他送下去休息之后,她这才看着已然醒得炯炯的承谨。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如果你真的问了他,恐怕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说到这里,江陵郡主就苦笑道,“这个错是我铸成的,承谨,如果你真想问,那就等好一些之后,来问我吧,我会把我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你。大哥的身上背负了太重的压力,他的身体又折腾成现在这样……”
“我……知道……”
听到承谨艰难吐出了这三个字,江陵郡主不禁异常难过。她轻轻摸了摸那仍然残留着滚烫温度的额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这次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们会讨回公道的!”
话音刚落,江陵郡主就发现自己身后门帘被人撞开,紧跟着就是苏玉欢闯了进来。
“廷仪姐姐,不好了,宫外传言说南平王要和大唐结亲,把你许配给颖王,使者已经到东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