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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皇帝面色阴沉地坐在那儿,左右内侍宫人无不屏气息声,生怕触怒了这位如今威权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大的至尊。
自从刚刚薛朝押送韦泰进宫,结果却在半路遇刺的消息传来之后,原定于紫宸殿中的御审不了了之,皇帝没有大发雷霆,而是简简单单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就一直都是如此表情。连如今接任内侍监的谢瑞尚且躲得远远的,更何况是他们?
然而,即便是找借口通知群臣,而后避开的谢瑞,此时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返回了紫宸殿。他竭力放轻了步子上前,在皇帝面前七八步远处停下,正在斟酌语句,却不想皇帝突然开口问道:“又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谢瑞不料皇帝竟是如此敏锐,一个激灵之后也顾不得那许多,立时开口说道:“秦王傅高大人在外求见,他说……说是要把秦王殿下送回秦王府去调养。”
“你说什么?”
见皇帝倏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森然怒火,那愤怒程度比之前承谨遇刺时更甚,连自己都少有见过,谢瑞慌忙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却再也不敢替高廷芳遮遮掩掩了。
“高大人说,卫南侯遇刺,宫中只怕人心惶惶,请把秦王殿下挪到宫外调养。”
“他好大的胆子!”皇帝砰的一拳砸在扶手上,厉声骂道,“他的意思是,在这宫里,朕还护不住自己的亲生儿子?朕真是太纵容他了!”
谢瑞伏地不起,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终于,他听到皇帝吐出了一句话。
“让他进来,朕倒要听听他的理由!”
紫宸殿中那些内侍宫人原本还想着,皇帝素来对高廷芳嘉赏有加,说不定这位南平王世子一来,能够消解几分那肃杀死寂的氛围,可听谢瑞说高廷芳竟是提出了那样的请求,他们反而担心起这会儿高廷芳的处境。
可无论心中如何惴惴然,当他们瞧见一身紫衣的高廷芳从容而入,步伐不缓不急,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宁静,众人不知不觉心情就轻松了几分。仿佛这位南平王世子有一种难得的特质,让所到之处都笼罩在那奇特的感染力下。
“皇上。”
皇帝面色意味不明地盯着高廷芳,最终还是沉声说道:“高卿平身吧,赐座。”
一旁的谢瑞如释重负,赶紧将高廷芳请到了一旁座位。他本想趁机再提醒几句什么,却没想到高廷芳却在他还没开口之前就欠了欠身,丢出了一段让他心惊胆战的话。
“皇上,卫南侯遇刺,足可见有人蓄意要在已经烧得很旺的干柴上再浇一瓢油。且不说元凶何人,卫南侯身受重伤,他自己难免疑神疑鬼;皇上恐怕会疑心是韦贵妃舍兄求活,激起韦党同仇敌忾;韦贵妃则多半会疑心是皇上所为,为的是往她头上泼脏水。这种时候,宫中绝对谈不上安全,如今秦王殿下好不容易稍有起色,不如挪到宫外调养。”
“高卿,你是想说,朕的洛阳宫不安全?”
“臣确实是这么想的。”
面对这么一番让人心悸的对答,谢瑞只觉得头皮发麻。还没离开高廷芳身侧的他使劲对这位南平王世子使眼色,希望人能够稍稍节制一些。可没想到高廷芳不但没有因为皇帝的态度退缩,反而更是显得咄咄逼人。
“皇上,秦王殿下在卫南侯府中毒,臣等又是挟持卫南侯方才得以脱身,从这一层看,仿佛卫南侯就是下毒之人,可反过来想,秦王殿下中毒之后,事态就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这时候除非立时宫变,否则卫南侯难道想象不到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
“换言之,曾经四处煽风点火的谢骁儿固然已经死了,但谁敢担保,谢骁儿这样的人已经绝迹?既然卫南侯这下子身受重伤,显得无辜而又可怜,皇上要不要也把人接到宫中细细调治,查问真凶?如若不能,他都在宫外,秦王殿下再安然住在宫里,那就很不合适了。”
皇帝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可是,看着侃侃而谈毫无畏惧的高廷芳,他那原本到顶点的怒火,不知不觉又减退了下去。想到之前两次看到承谨那虚弱昏迷的样子,想到高廷芳不眠不休在旁照顾的样子,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竟是点了点头。
“也罢,就依你。就让他去你的太白别院吧。”
尽管说服了皇帝,高廷芳却并未就此罢休:“皇上厚爱信任,臣感激不尽。但秦王殿下既然已经开府分封,如今中毒不在家休养,而是在臣府上寄居,这就不合适了。毕竟,这不是臣之前病倒,他过来求学的时候,没有那样能说服别人的借口。”
见皇帝微微皱眉,却并没有反对,他就继续说道:“但如今廷仪的白龙卫已经都跟着她回去了,臣身边人手不够,请调翊卫府偏将孟宪,暂时戍卫秦王府外,以防不测。”
高廷芳主动要了这么一些人,皇帝心情不禁更纾解了一些。高廷芳此请,无疑是把包括他和承谨在内的众人全都置之于翊卫府的眼皮子底下。而那是韦钰的心腹,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一批人!
“也好,都依你。”
谢瑞何尝见到盛怒的皇帝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心中直咂舌,却也不敢表现出来。等到高廷芳盘桓片刻起身告退,皇帝嘱咐他送出去,他小心翼翼把人送出紫宸殿外,这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道:“高大人,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这么大胆的人!”
“是吗?”高廷芳哂然一笑,淡淡地说道,“因循正道,问心无愧,所以皇上无论雷霆大怒与否,该说的话,我一定会说出来。更何况,观文殿上下之前几乎被我的人喧宾夺主,想必宫里人早已心中不忿,趁这机会把秦王殿下搬回秦王府去调养,也就省得别人鼓噪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谢瑞唯有苦笑,然而,一直把高廷芳一直送下紫宸殿那高高的台阶,发现跟着他过来的,只有一个他依稀有些眼熟,好像是观文殿前头打杂的小内侍,他这才冒出了满脑门子汗。
“高大人你就只带了这么一个人到紫宸殿来的?”
“廷仪他们都走了,观文殿人手不足,自然要留着他们守着秦王殿下。”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谢瑞听得肃然起敬。他不是不知道南平区区小国,高廷芳这位南平王世子又身体病弱,很可能寿元不永,可无论是谁,本质上都应该是贪生怕死的,可在高廷芳心目中,似乎真的把秦王承谨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就是对亲生弟弟都没这么好的。
“唉,高大人您真是让我说什么好……”谢瑞想了想,终究招手叫来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板着脸吩咐道,“你们把高大人好好送回观文殿。”
待两人应命侍立在高廷芳身后,他才踌躇着说道:“我去请示一下皇上,看能不能从曜仪城调一队羽林军来,一会儿护送秦王殿下和高大人离宫。”
“谢公公厚意,我代秦王殿下多谢了。”高廷芳颇为感激地一拱手,等到谢瑞连道不敢,随即转身撩着袍服下摆匆匆上了台阶,他启程回观文殿去时,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看这情形,韦钰依旧在家守丧,张虎臣则不知道被皇帝又派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以至于要谢瑞亲自去曜仪城调兵……那穿透韦泰马车挽马的那支箭,究竟是出自何许人之手?
真的是韦钰?还是另有其人?又或者,真的是韦贵妃将兄长弃若敝屣?
即便是他深悉几方势力内情,此时此刻也只觉得面前犹如笼罩了一层薄雾,看似轻而易举就能穿透,实则怎么都看不分明。就在他心事重重闷头只顾着自己走路时,突然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高大人……”
高廷芳立时抬起头来,待发现竟是二三十个内侍拦住了去路,他不禁瞳孔猛地一收缩,用极快的语速对身后一个小内侍说了几个字,等到那个小家伙撒丫子转身就跑,他不退反进,上前两步冷冷质问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在宫中阻道?”
一群内侍倏然散开来将高廷芳这剩下的三人围了,想去追逃跑的那个小内侍,却已经来不及了,当下不由分说要裹挟了他们走。然而,无论是谢瑞派来的两人,还是其余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很快就面对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
却只见高廷芳手中握着一个瓷瓶,毫不犹豫拔开塞子凑到了唇边:“若是藏头露尾不敢报名,那我高廷芳宁可仰药横尸此地,也绝不会跟你们走!”
此话一出,这群内侍顿时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有一个人排众而出,干笑着说道:“高大人何必难为我们这些听命之人?是仙居殿贵妃娘娘请您……”
“这是请?”高廷芳半点没有退让的样子,等到那个首领模样的家伙讪讪打了个手势,让众人让出了一条通路,他却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仙居殿路途遥远,我不耐走路,要我去可以,抬肩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