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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监仓不久,寇队就入监和林杰聊天。我因为刚刚接到了逮捕证,所以什么心情都没有,坐在风场里眯着眼睛晒太阳。四哥走了过来,扔给我一支烟,“捕了?”
“捕了。接下来就是看能不能免于起诉,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得在这儿过年了。”我苦笑着帮四哥点燃他手中的烟。
“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四哥看看我,“你这榆木脑袋,的确需要在这个地方锻炼锻炼,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社会的残酷,你以后出去混社会也多个心眼儿。”说着,他伏在我的耳边问:“寇队是不是打算让你当大杂役?”我一愣,“你怎么知道?”他嘿嘿地笑起来,“我进来都这么长时间了,寇队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弹了弹烟灰,“你知道为啥二队办公室里有一大堆奖状和锦旗不?全是寇队的功劳啊!凡是二队有点本事的人,全被他发展成大杂役了。”
我看了看四哥,笑笑说:“这也不算什么战略啊,其他队不也可以?”
四哥一摆手,“那你可错了。知道为什么你进来之前是寇队在接你不?现在分局往石铺山送人,法制科都提前打电话到石铺山通知一声。负责人犯调配的是寇队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寇队都交代了,有‘好材料’就送给他。所以一听你是大学生,又是搞电脑的,肯定就接过来了。你再看看别的队,好材料到不了他们手里,而且其他队的队长为了便于管理,都把在监区混得非常好的人安排成大杂役。这样虽然不会有人炸翅,但是其他方面根本跟不上去啊。再看看咱寇队,一直保持四个大杂役的局面,两个文化人,两个身强力壮的。这样的监队不先进谁先进?”
我点点头,“其实寇队跟犯人的关系也不错,所以犯人都服管。对了四哥,寇队说让我帮死刑犯写遗书。还说这样到时候真的判了,减刑也快。”
四哥笑了起来,“这个寇队,心理战确实厉害!监区里还有几个文化水平低的已决犯,到时候他肯定也让你帮他们写信。”
我疑惑地看看他,“为什么?”
“这就是心理战术啊!为什么寇队跟犯人的关系好,就是因为寇队知道犯人需要什么。投其所好,你说这样的人谁不配合他?”四哥边说,边使劲地竖大拇指,“这个寇队,以后就算我出去了也得交这个朋友!”正说着,寇队从监仓里走出来,“臧云龙,你他娘的又嘀嘀咕咕地说我什么呢?”四哥嘿嘿一笑,“寇队,我跟小虎子夸你好呢!不信你问小虎子!”我赶紧点点头,“就是寇队,四哥说你跟在押人员的关系搞得好,二队所有的人犯都喜欢你!”
寇队一瞪眼,“你俩少在这儿更唱戏一样地拍马屁!臧云龙,回头你得帮我劝劝这个榆木脑袋,今儿刚捕了,别一时想不开撞墙去!”四哥一摆手,“寇队,这你放心,这小子我可是太了解了,心眼儿大得连自己都能丢了的人,还能想不开?”
“那就好,”寇队往监仓里看了看,“张毅虎,你的任务不能忘记啊!回头小林子会和你聊的。”
“是,我知道了。”我站起身点点头。
小林子是晚上吃过晚饭后来找我的,当时我正在帮四哥从铺下“小仓库”里拿烟,小林子走过来说:“大学生,寇队让我跟你多交流呢!一会儿你忙完咱俩聊聊呗?”我赶紧点点头,“行,你放心吧。现在喜全也不值班了,咱俩时间多的是,一会儿我给四哥和班长把水倒上咱俩就开聊!”说这话的时候四哥也听到了,四哥喊了我一声:“小虎子,你忙你的吧,一会儿打水的事情我让苍蝇办了。”
坐在监仓的角落,小林子对我说:“老四还是蛮仗义的,看我时间不多了,尽量不让我等。你也不错,自己今天都下了捕票,还跟我聊天。”
我苦笑着摇头,“我这点案子没什么的,捕了就捕了吧,谁让有人打算陷害我呢?”小林叹了口气,“大学生,你别往心里去了,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回头我上路了以后,变鬼替你天天祸害他去!”我被他逗得哈哈地笑起来,“行,让他天天晚上吓得尿裤子!”
一阵笑完,小林说:“今儿寇队跟我说了,说我有事没事应该跟你多聊聊。其实我知道他的意思。马上就626,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他是想让我跟你多说说话,到时候你好帮我写遗书。”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放心,你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他叹了口气,从风场门上的小窗口看着外面的天空,“我现在也没什么牵挂的,家里还有哥哥和妹妹,他们也能替我帮我爹娘养老送终了。写遗书,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好。我从二审开庭那天最后一次见完家人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见他们了。”
我点燃一支烟放到他嘴里,想了半天才说:“小林,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小林点点头:“你说吧。”
“我觉得,你要想写什么从现在就开始考虑。你最大的优势就是我天天在你身边,免得到时候时间紧了不知道写什么好。”
“嗯,”他感激地看看我,“这个我知道,到时候想写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坏了。现在开始想,还能多给他们留点字。”说着,又继续沉默着低下头。
良久,我小声问他:“怕吗?”
他苦笑起来,“说不怕那是假的。我不像之前从七班上路的那些大案要案的人,那些人到了最后时刻还为了让别人不笑话他,在努力地装坚强。也许他们也是因为料到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吧!我不一样,我稀里糊涂地就犯了罪,稀里糊涂地就被抓到这里判了死。你说我能不怕么?”他弹了弹烟灰,“我小时候离我家不远的山头后面是一个刑场,我见过枪毙人,一枪下去额头都飞了,脑浆崩得到处都是。我听说为了不破相,行刑的人都让张开嘴,让子弹从嘴里打出去,但是那也疼啊!大学生,你看的书多,你说那样是不是会很痛苦?”
我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疼。我医学书看得挺少的,但是我记得医学上有个脑死亡,只要脑死亡了,全身的神经末梢就都没有感觉了。子弹速度那么快,脑子一下子就死了,所以我想应该不会疼。”
他叹着气,“但愿不会疼吧!其实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是怕疼了。一想起自己再过一两个月就不在这个人世上了,自己就觉得恐惧。”他过头看着我,“大学生,其实我跟你说我现在的恐惧你可能都得笑话。”
我赶紧摆手,“怎么会,你说吧,说出来好点。”
“我现在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害怕子弹打穿我脑袋的那一瞬间,我害怕我的身体被手术刀割开的时候会疼,还害怕火化的时候火烧得我疼。不光这些,我还害怕以后我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说真的,我现在就连以后见不到父母了都怕。我家乡有个说法,被车撞死、被枪毙的人属于横死的,死了以后连奈何桥都过不去,永世的孤魂野鬼啊,连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烟圈,接着说:“我来七班也有日子了,见过七八个从七班上路的。一个个都喊着‘二十年之后还是条好汉’,但是我就觉得这是根本不靠边的事儿。其实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没办法投胎转世,一直做孤魂野鬼,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大学生,你说我是不是太可怜了?”
“也许会注射死呢,不是枪毙?”我看着他。
“都一样,怎么死都是中途横死的,根本没办法投胎。而且现在L市根本就没有开始完全使用注射,我又是这么大分量的毒品运输,到时候肯定公判,然后拉去枪毙。”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着头,和他一起陷入深深的恐惧。他唉声叹气地用一只手摆弄着自己的脚镣,“大学生,你知道我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什么事吗?就是把脚上的脚镣去了。那时候就是要捆绳子了,就等于我要上刑场了。”他凄惨地一笑,“呵呵,系上索命绳,押赴刑场,然后跪下,一颗子弹……大学生,再过两个月我这眼睛以上的骨头就没有了。碎了啊!你说,我怎么会不怕?”
我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身,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枪毙人的场面,再看看眼前的这个人,顿时浑身轻轻地哆嗦起来。小林看了看我,“大学生,是不是很可怕?我也觉得太恐怖了。我实在不想死啊!别的死刑犯都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少活了几十年,但是我不一样,我知道我没办法转世投胎,而且我怕死会很痛……”他说着话,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我赶紧递给他一块卫生纸,“别哭了,其实每个人都得走到这一天的,而且我刚才告诉你了,不会很痛的。你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先想给家人留点什么东西吧!”
“留什么东西?”他擦了擦眼泪,看着我,“我现在就是写一个长篇小说给家里人,我都觉得话说不完。一辈子的话啊,怎么能用一封信就写完?我现在就是想见见家里人,但是我问了寇队了,L市现在还没开放死刑犯执行前和家人接见,我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