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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穆元独自站在冷寂森严的祠堂里,看着木架上排列整齐的祖宗牌位,心中思绪万千。
“这镇国公府的爵位传到你我父子手中, 已经是第六代了。”
穆元回头, 看向背着手立在门槛处的父亲。
“你可还记得你幼时在国子监读书时的情形?你那时学起四书五经来过目不忘, 天赋异禀, 你想要参加童生试, 但我却不许你去。”
镇国公缓缓走进祠堂, “那时你也是这样, 一个人偷偷跑到了祠堂。”
穆元声音有些干涩,“那时儿子尚不知父亲的为难,……”
“是啊,只因为文武相隔,君臣相忌,无论是文臣还是皇上,都不会允许一个镇国公世子成为进士。”镇国公点起了一支线香, 恭敬的插在了香炉上。
“祖宗保佑, 让你平安归来。元儿,你也来拜一拜。”
穆元跪下/身子磕了几个头,想要起身时却被镇国公按住了肩膀。
“童生试那日, 你大病了一场。从此便离开了国子监进了军营, 学习行军兵法, 却只因为父昔日开罪了陛下, 让你只能困于京畿。好不容易有机会镇压白莲教, 却……”
“你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告诉为父,你是不是要一辈子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世子,困在京城引颈受戮等着皇上的铡刀彻底铲除我们穆家?”
穆元只觉得青石地板阴冷的凉意顺着膝盖一路攀附进心底,他攥紧了腰间悬挂的玉佩,紧的手上青筋暴起,“可是……可是儿子怎可停妻再娶。”
“够了,你与那汪氏既无媒妁之言,又无父母同意,怎么算妻。”
穆元闻言昂起头,“可是在儿子心中,她,她就是我的妻子。”
镇国公眯了眯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为了一个女子苦苦挣扎的儿子,突然倒退几步,掀起衣摆就要向儿子跪下,“千错万错,都是为父的错。”
说着掏出匕首,“倘若老夫死去,皇上也许就能消气抬手放穆家一马。”
穆元大惊,一把夺过了父亲手中的匕首。他死死捏着刀刃,双目通红,看着佝偻的父亲,终于喃喃道:“父亲何至于此,儿子,儿子答应就是。”
此言一出,穆元只觉得撕裂般的疼痛一寸寸自心头涌起。他更加用力的攥着匕首,仿佛能借鲜血洗去心中的罪恶感,妻子临行前的殷殷守望犹在眼前,他却辜负了她的期望。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汪听雪临行前系在他腰间的玉佩突然跌落在地,玉石相撞,发出了玎玲的响声。
穆元松开匕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玉佩,心痛的发现无暇美玉磕破了一个小角。
他掌间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玉佩,血渍勾勒出小篆铭刻的“不离不弃,莫失莫忘”。穆元心头一跳,连忙伸出袖子擦拭血迹,仿佛这样就能擦去他心头的阴霾。
镇国公冷眼看着儿子痴狂的样子,心中越发不虞,面上却退了一步,“孙彭泽承诺,婚后会向皇上举荐你出征漠北。等到你有了军功,便将那汪氏纳进门做二房贵妾吧。这样也不算辱没她商家女的身份了。”
穆元却只顾着低头擦玉佩,镇国公目的达成,也不再过分逼迫,只摇了摇头,转身出了祠堂。
脚步声渐渐远去,安静的祠堂里只能听见风吹过窗棱时嘎吱的开阖声,穆元放下手中玉佩,失魂落魄的倒在了地上。
躺在冰冷的地上,他侧头看着昏黄烛火里森严的祖宗牌位,这些昔日在他眼中的家族荣耀,此刻却犹如泰山压顶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将要娶另外一个女子为妻,松州的汪淮,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的在他身体里死去。
汪听雪惬意的躺在蒸腾的浴池中享受着天然温泉的柔软水波,这个小庄子的管事是她母亲生前的陪嫁丫鬟,对她很是感念热情。
在享用过了一顿鲜美地道的农家晚餐后,管事又为她整理了为主家预留的正房,其中绿苞如珠,花木繁盛,处处可见玲珑巧思,而最得汪听雪喜欢的,就是卧房旁的浴间。
她命两个受了惊的丫鬟自行去休息,自己却忍不住泡在热气腾腾的兰汤里沐浴。
“主人,穆元刚刚填满了第六朵花。”
推开粉/白相间的兰草花瓣,汪听雪掬水冲过半露在池面的香/肩,细小的水珠颗颗从凝脂般的肌肤上滚落。她掸了掸贴在脸上的鬓发,慵懒的舔/了舔唇,“算算时间,他也该去孙家上门提亲了。这个时候涨一朵花,想必是出于对我的愧疚吧。”
小熊猫学着主人的样子在水中翻滚,刚想说话,就被从天而降的男人吓得沉进了水底。
仅着月白中衣的容承衍刚落入水中,就伸手捂住了汪听雪想要呼唤下人的红唇,润湿的长发垂在少女胸口,水面蒸腾的热气与漂浮的花瓣为汪听雪玲珑玉/体提供了影影绰绰的面纱,若有若无间更添几分撩人美色。
汪听雪下意识的向水下沉去,淡眉微蹙,纤浓的羽睫不安的震颤着,在男人小麦色的大手下,她巴掌大的雪色小/脸脆弱的仿佛一捏就碎。
两只小手无力的试图扳/开容承衍捂在唇/间的手,却在起伏间露出半痕丰盈。
容承衍眯眼看着眼前少女泫然欲泣的媚/态,声音嘶哑,“我松开手,但是你不许叫。”
汪听雪眨着眼点头,大手甫一离开,她就怯怯的说道:“你转过身去!”
男人听话的转身,只听见哗哗水声,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咽了咽喉,强行打断自己浮想联翩的绮思,“范家人设局,夜间想要伏杀我。我趁乱逃了出来,没想到会撞到你在洗浴。”
范家确实是借设宴想要杀人灭口,但就凭那几个武师还奈何不得容承衍的王府护卫。但他现在暂时还不能直接和孙首辅撕破脸,因此假作不敌逃了出来。
一个财大气粗的蜀州商人,贸然得罪了本土地头蛇。现在知道厉害了,趁机潜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反正,他已经弄清楚这些淮城人背后的猫腻,只待日后好好收拾他们了。
原本应当策马赶回乌州,但途径汪淮雪所在的小庄子时,他鬼使神差间便想再见她最后一面。恰好远方传来范家不死心的四处搜查声,他便就势逃入了小庄子。
只是没想到,会正/撞上她沐浴之时。
汪听雪披上丫鬟临走前为她准备的雪缎绣缠枝红梅领袍,随手拿起一支白玉孔雀簪将长发挽起,这才轻声让容承衍回头。
芬芳氤氲的浴/室里,高大男子与盈弱少女各占一角,水光脉脉中气氛奇异又暧昧,“范家人为何要害你?”
汪听雪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容承衍浓眉深蹙,大步上前就捞起池边的汪听雪沉进了水底。
“哎呀,范妈妈,都说了我们这个庄子没有进生人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你们茶庄进了贼,那应该去报官呐,到我们这搜有什么用啊。”管事刻意提着嗓子尖声抱怨。
“找到了贼人,你们也能放心不是?哎,许管事,这个浴/室怎么亮着灯?”一个女声疑惑的问道。
“怎么了,主家好几年没来了,还不能让我们这些管庄子的泡一泡啊。”
管事又哎呦呦的开始抱怨,“范妈妈,你这也太寸了,我这几天腰酸背痛的,正想泡一泡呢。”
浴/室的雕花木门又嘎吱一声合上了,两人的交谈声随着脚步渐渐远去。汪听雪知道许管事这是因为方才同她说,不要将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的缘故。却没想到正好便宜了容承衍,反倒替他打了掩护。
无奈的看着自己湿透的衣服,她出城时只带了一套备用的衣裙,现在好了,连个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了。
“多谢汪小姐替我打掩护,方才得罪了。”容承衍还站在水中,轻薄的单衣打湿后紧紧贴在他精壮紧实的身体上,宽肩窄腰,线条分明的肌肉起伏间充满了力量。
水珠自男人高/挺的鼻梁间滑落,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仿佛刀削一般锋利。汪听雪不敢再看,窘迫的低着头不安的说道:“尹少爷也曾救过我一命,我这也……”
她突然止住话头,抬眼细细打量着正向后捋发的容承衍,“不对,你不是什么蜀州行商,你是皇族中人!”
修长指节停下了动作,容承衍眸色渐深,面上却看不住喜怒,他低低的笑了起来,“汪小姐真是语出惊人。”
“你胸口的那个刺青,分明就是金文的容字,容是皇姓,除了皇族中人,谁敢纹这个字。”
汪听雪起身站起,“如今皇室男丁凋敝,从你的年龄推断,什么尹肃。你分明就是肃王。”
容承衍垂眸看着中衣下若隐若现的金色刺青,这是自开国皇帝传下来的惯例,每一个容氏血脉都会在成/人那天刻下一个金文的容字,以示血脉传承。
金文晦涩难懂,除了醉心于此的大儒,很少有人能仅凭一点轮廓就认出这个字。他也因此放松了警惕,却没想到竟恰好被汪听雪一眼识破。
身为藩王却私自离开封地,这样的重罪若是传到一直视肃王为眼中钉的南党耳中,势必会给现阶段还需养精蓄锐的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但容承衍却并没有被道破/身份的恼怒,他旁若无人的鼓起掌,“想不到民间真是藏龙卧虎,汪小姐博闻强识,本王佩服佩服。”
“只是。”他收了笑,眉间生出几分兴味,“汪小姐知道了本王的秘密,这下,本王该如何处置你呢?”
他闲适的一步步走向面色惨白的汪听雪,仿佛蓄势待发的黑豹,正逗玩着掌下的猎物。
汪听雪身子发软,看着渐渐逼近的男人,踉跄着一步步倒退,直到退无可退,跌坐在墙边的贵妃榻上,抱着膝,眼中渐渐升起了雾气。
容承衍停下脚步,半倚在屏风前,嘴角噙着懒洋洋的轻笑。方才还像一个志得意满的小狐狸呢,现在又变成柔弱可怜的小白兔了。
看着小兔子水润润的眼睛,容承衍语带笑意,“看来汪小姐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这可怎么办?”
汪听雪纤纤玉/指揉着裙角,仰头看着烛光下不怒而威的肃王,舔/了舔唇,“我,民女就当不知道,还请,还请肃王饶我一命。”
声音软糯,嘤嘤还带着几分哭腔。容承衍强行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面沉如水,“保证?本王……”
“肃王殿下来松州,肯定不是为了收茶。王爷可是想要调查淮城人?我愿意为王爷效劳!”汪听雪生怕肃王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急切的插言。
容承衍眼中闪过一丝赞叹,收起了逗弄眼前少女的心思,迈步坐在了贵妃榻上,看着身边柔弱少女低声诱哄,“你还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听听,说的好,本王,我就饶过你。”
他下意识的不想用王爷的自称,方才不过是有意在少女面前显得威严罢了。
平日里,他宁可自称我,也不愿用本王。属下都以为他这是平易近人,各个感恩戴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时因为怨恨,肃王这个称号,代表着他的屈服与失败。代表着那个曾经困在深宫里,只能摇尾乞怜求存的自己。
总有一日,他会重新回到金銮殿,回到他曾屈膝跪拜的地方,用鲜血来祭奠母亲和那些为了保护他死在孙家父女手中的所有人。
容承衍回想起心头大恨,眼中射/出了渗人的狠戾。汪听雪还以为这是冲自己来的,瑟缩着纤薄肩膀小心的向软榻深处挪了挪。
被少女的动作拉回了思绪,容承衍哑然失笑,他状似无意的向后仰了仰身子,长腿更近一步的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汪听雪不敢再动,鼓起勇气看向意定神闲的肃王,“松州的茶叶自十几年起便一直被淮城垄断,除了销往江南的高端茶叶,剩下的中低端茶叶都被他们收走了。大家都曾戏言,这几年我们简直就是为淮城人种茶的茶农。”
“他们量要得大,价钱却一直压得紧,这也是为何苏会长愿意将茶叶卖给殿下的缘故。城中茶商有默默屈服的,有苦心研发高端茶叶开拓市场的,也有如范家和淮城人攀上关系的。”
汪听雪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拿眼打量身边沉吟不语的男人,咬了咬唇放下重磅炸/弹,
“我曾命手下掌柜打探过淮城的用茶情况,绝对消耗不了如此大的供应量。其实民女上一次同殿下谈茶叶消费群体时,还有一种人没有说。”
迎着男人深沉的目光,“那就是漠北狄族,他们以放牧为生,缺乏果蔬,因此视茶如珍宝。也是对茶叶依赖性最大的一个群体。”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将这些收购来的茶卖去了漠北。因此才会一日比一日豪奢。”
“然而,这却是……”少女吞吞吐吐,不敢再说。
“这却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容承衍淡淡补充道,深邃双眸射/出锋锐利芒。他夜间在范家打探得到的消息,汪听雪居然仅凭推算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为了控制北方狄族,朝廷自开国起便一直严格限制榷场的交易份额。而淮城人却为了暴利,公然走/私。从南至北,这背后的关系网,想必也是盘根错节。
“一切只是民女的一点揣测,并无真凭实据,还请殿下恕我妄言。”
看着忐忑不安的少女,容承衍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欲望,那是磅礴的占有欲。在她娇花照水般妩媚动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机敏聪慧的心。
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却偏偏是开在别人枝头上的娇花。想到这,容承衍双拳紧握,如果说残酷宫廷让他从小就感情断绝,那么骨子里的皇室血脉却让他无师自通的就懂得,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算是用尽千般手段,也一定要得到。
皇位是如此,眼前的佳人亦是如此。别人的妻子又怎么样,他看中的女/人,命中的姻缘,注定了是他的。
更何况,京中传来的暗报显示穆元即将停妻另娶,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注定要落入自己的怀抱。
容承衍心中打定主意,看向汪听雪的眼神越发炽/热噬人,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今日在范家,听说松州城风传汪小姐身遇意外,已经不治而亡。不知汪小姐现在可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