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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弹钢琴里最会掰安瓶的,掰安瓶里最会弹钢琴的,这样想想我也挺牛的。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当天下午沈书辞接了一通电话,总算是拖着行李箱离开住院部大楼,血液科众人徒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两分,热闹商量起晚餐菜色,见着新来的小护士亲热地招招手:“小妹妹们一起啊!”
小雪很快和大伙打成一片,好奇地八卦着院里的趣事。陆小凉捧着自己的小本子坐在护士站里学习。
块头很大的住院医毛毛边刷外卖软件边说话,露在短袖外头的两条胳膊跟戴了毛袖套一般,黑色长毛迎风飘摇:“全医院最苦逼的就是我们几个,天赋没人家高智商更不用比,每天还得近距离被虐,心累,现在抑郁症那么多,一定要吃点好的排解一下。”
这句话说的陆小凉心口滴血,一个八年硕博连读的医学院高材生跟你讲没天赋智商低是一种什么感觉?这让为了上协和考了两年最终杂牌护理专科毕业的小姑娘情何以堪!
陆小凉捂心口退下,身后是平日里看着一本正经的高材生们兴致勃勃地八卦起他们沈老师的生平事迹——
“毛师兄你敢跟沈老师比,听说他十三岁就考上北大医学院。”
“咦?我怎么听说沈老师是咱们协和正统?”
“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报道,第二年考的协和,第一志愿第一名录取,好像破了咱们院年龄最小记录。”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和沈老师一个中学的,到现在学校里都还有他的传说!今年是一百周年校庆,有沈老师的专场演讲!”
“还不止呢,上次听钱主任说当年邀请沈老师回国可费了一番功夫,他手里有个科研正要出成绩,美国那边死活不放人,后头的事情挺深的,总之是把人弄回来了,一来就给职称,好像有人不服。”
陆小凉一直听着,这时候抬起头,两个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想要知道到底是谁不服气。
只是实习生信息资源不够,没能说出名字,于是大家齐齐望向毛师兄,毛毛咳了咳,摆摆手拒绝:“这个别问我,我不想得罪人。”
作为补偿贡献一条八卦:“咱沈老师走哪都是男神,听说目前还没女朋友,你们要下手的尽快,我听说院长私下找了他几次。”
在座几个女孩子都没吭声,小雪说了句至理名言:“沈老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
从电厂大门到生活区得走十五分钟,夕阳金灿灿洒了一路,沿途不断有老邻居打招呼——
“书辞回来了?”
这是关系一般的。
“书辞好久没回来了,伯伯问问你,我这风湿痛打益普赛靠谱不?”
这是趁机免挂号费看病的。
“刚才看见你妈了,站在楼下等你,赶紧回去吧。”
这是关系好的。
沈书辞加快脚步,走到足球场边就能看见自家小楼,那是地震后新盖的,距今也有十多年,夕阳下小楼外墙泛着一层衰老的光,旧了,却也温馨。依旧是五层高,当年分房子他们家依旧选了四楼。
他对这栋楼的感情很复杂,甚至有些逃避,幸好医院的工作足够忙乱让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回到这里想起往事。
沈书辞从小到大几乎没让宋慧欣操过心,小小年纪在外求学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因着工作性质,回国后没住家里,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套房,一个是从手指缝里抠点休息时间,再一个科室有事也能尽快赶到。
宋慧欣早早就下楼来等,虽说儿子早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个头都比她高许多,但她还是会抢走他的行李箱,怕他累着。见着人了,一颗心总算放下,医院的事她不懂,只轻声询问这次出国衣服有没有带够,吃的习不习惯,会不会太累。
沈书辞只让宋慧欣推到楼梯口,剩下的台阶他自个儿拎上去,问题挺多,但他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只总结概括:“都好。”
宋慧欣细细端详一番,确定没什么差错,进厨房去端汤,这汤从昨晚炖上锅,一直温到现在,骨肉都化进了汤里,无比补养,她欣慰地看着沈书辞喝汤,嘴上带笑埋怨:“我没打电话你就不回来了?”
沈书辞摇摇头,是要回来的,这一走去了半月,他不放心母亲的身体。宋慧欣人很瘦却有十几年的糖尿病史,旁人都说这是富贵病,唯有他知晓那是辛苦将他养育成人的岁月里留下的顽疾,除了这个,宋慧欣还有偏头痛,一年到头睡不了几个好觉。
这碗汤,他能喝出来,是一整晚守在砂锅前的味道。
儿子虽然话不多,但他心里想的她总能知道,笑着抚了抚泛白头发说:“你放心,我很好,看着你娶媳妇生孩子才能放心去找你爸。”
提及沈念山,沈书辞沉默几分,簌簌的长睫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绪,调羹在碗里上下翻了翻,说起今日在医院见过的人:“陆小凉在我们科室。”
“是。”提起这个宋慧欣就笑,“能进你们医院凉凉高兴坏了。”
陆小凉在宋慧欣心里就跟自个闺女没什么两样,闺女出息了她比谁都高兴,指着桌上的熏香说:“凉凉给我买的,说薰衣草能助眠,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她陪我,你得对人家好点儿。”
沈书辞目光停在那白色磨砂小机器上思量片刻,他的记忆力很好,即使年少出国求学不常回来,偶尔听宋慧欣提过几句也会记住。
原本每天唱歌跳舞开开心心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护士,这让沈书辞很意外。
宋慧欣笑着拍拍沈书辞:“吃饭吧,晚点有人来找你。”
***
宋慧欣神秘兮兮,沈书辞随遇而安,天黑后家门被人叩响,外头的人极瘦,常年顶着日头在车间里和锅炉汽轮机打交道,肤色偏黑,背微微有些驼,几十年如一日喜欢穿灰扑扑的厂服,袖口卷到小臂,指节间夹着根点燃的红双喜。
鬓角泛着白,笑起来眼尾有沟壑。
沈书辞和和气气叫了声:“陆爹。”
陆树根拎着酒:“走,喝一杯去。”
足球场一圈四百米,十几年前厂里效益好还雇人打理草皮,每年各单位比赛都来借场地,后来当局对环境越来越重视,下了大力气整治,像这类烧煤火电厂都要迁到山里去。
迁厂动静太大,更何况家属新楼才盖好没多久,谁都舍不得走,电厂职工和家属拉着横幅去诉苦。那阵子陆树根忙得脚打后脑勺,嘴上起一圈燎泡,为这事出力不少。
他们家是双职工,家里两个孩子都小,如若迁了厂,每日得乘班车上下班,孩子没人带;往坏了说,全家上下一齐迁进那山沟沟里,孩子以后读书怎么办?
何况楼下还有一户烈士家属,当年地震的时候他去县里出差,自己老婆闺女都是人家救的,三天后人被挖出来他当场跪下磕了头,这恩陆树根永远记在心里。
所以他怀里护着的是两家人,三个孩子。
总算结果不坏,市里同意了他们呈上去的方案,厂子不迁,但电厂得自费购买净化装置确保脱硫脱硝达到超低排放标准。
那会儿电厂穷得叮当响,但陆树根这一代的电厂人只要仰头看看那两管大烟囱和冷却塔,就觉得值。
日子又安安静静过了一段,可惜厂虽然保住了但效益再也没恢复过来,以前人人羡慕的铁饭碗成了鸡肋,饿不死但也富不成,有胆大的早早下海经商,胆子小的如陆树根,从来就没想过走,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挺满足。
他是搞技术出身,慢慢坐到主任的位置,一晃五十几岁,没几年就要退休,早计划好到时候带着范红英钓钓鱼爬爬山,过过清闲日子。
而当年出去的,有的发了,有的还是一般般,人的命啊,难说。
爷俩找了个僻静地方坐着,这片灯坏了,好在月亮够亮,陆树根倒酒的手很稳,两人对着碰了碰,赖茅,陆家老大陆小京孝敬他爹的,陆树根平时舍不得喝,倒一小杯要先闻香,然后抿一抿,最后喜欢喝出声响,滋滋有味。
咽下肚后满嘴香,笑眯眯地感叹:“真好,真好。”
好什么?
说的是酒也是人。
孩子长大了,能陪他喝酒了,真好。
沈书辞端着酒杯已了然,主动提及见到了陆小凉。陆树根又给他斟上一杯,言辞郑重:“书辞啊,陆爹想拜托你件事。”
沈书辞突然想起来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回陆树根给他买了辆非常好的遥控玩具车,也是这般的郑重:“小辞啊,妹妹要上小学了陆爹不放心,你在学校多照顾她一点,好不好?”
现在他长大了,陆爹的玩具车换成了茅台酒。
沈书辞忆起今日的陆小凉,针都扎不准还敢进省协和,难怪陆树根不放心。
***
“怎么让她学这个?”沈书辞捻着酒杯,护理并不是一份好职业,听说他们院护理干了一辈子的几个护士长都没同意自己孩子学这行。
陆树根狠狠叹了口气,为了这事他都快把这辈子能叹的气都叹光了。
他们家闺女从小在少年宫学钢琴学舞蹈,长胳膊长腿身段软,艺术细胞一大把奖状贴了满墙,虽然文化课成绩不好但也没关系,以后考个艺术生稳稳的本科学历没跑,大学毕业想读研就读,不想读出来开个培训班教小孩弹琴也是很好的,可所有人都没想到陆小凉会在高三前宣布自己要考协和护理系。
真的,全家上下劝了又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陆小凉坚称这是她的梦想,这话连跟她八百年不和的陆小京都不信,张嘴揭穿:“你不是说想考师范教育系以后当音乐老师吗?”
陆小凉当着陆树根的面踹了她哥一脚,气得陆小京差点揍她。
直到现在每回提起这事陆家老大都很生气,他自己当年没读大学跑去当了兵,退伍出社会才知道学历的重要,家里明明能上本科的小姑娘突然混成了个狗屁学校的专科,陆小京真觉得糟心。
在陆小京看来女孩有个好文凭找份好工作,成家生子什么都不用愁顺顺过一辈子多好,非要挑这端屎端尿伺候人的事,他家陆小凉碗都没洗过几回去外头遭那罪?
开什么玩笑!
且不说他,陆树根更是不想回忆那两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他家丫头不撞南墙不回头。
陆树根为此与陆小凉有过一次非常严肃的谈话,平日里再怎么宠怎么惯都行,但你不能胡闹。
他要听实话。
可最终是没问出来,打断了一根鸡毛掸子也不说。
陆树根就没见过自家闺女那么硬气的时候,手里的鸡毛掸子往下挥,其实最疼的是他,打完了丫头颤颤巍巍爬起来说我去学习了,明天要考试。
从小到大就没那么认真过。
那一刻陆树根服软了。
可惜陆小凉就不是学习的料,咬牙拼着考了一回没中,这是所有人都预料到了,但她回家说要复读,还要再考一回。
陆树根一宿没合眼,不忍心再打一回,第二天出门托人给孩子报复读班。
那一年他看着陆小凉像着了魔似的,每天学到深夜,压力太大躲进卫生间里吐,把没及格的考试卷藏起来偷偷哭,害怕了也不说,安安静静在他脚边蹲一会,然后又进房间继续学习。
孩子走的每一步陆树根都心疼,好不容易第二年考上了个沾亲带故的护理系。
这还不算完,此后几年继续看着陆小凉在这条路上熬不出头,碰尸体那天回家把胆水都吐了出来。
每次想到这个陆树根就伤心:“我家凉凉啊,长大了,有秘密了,陆爹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