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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福收到消息,惊得魂飞魄散,抄起官服官帽,立刻分别派人往宫中和太平府衙送消息,一边穿衣服一边往东街赶。马车刚至,刘夫子踉跄扑来,招福面色铁青,猛地将他推倒在地,立在门前喝道:“搬椅子出来,本官等他们回来!”
太平府衙的宋捕头还没到,一队锦衣侍卫匆匆赶来,见到招福,为首一人出示腰牌,冷冷道:“招大人,太子遇刺,刺客出自蓬莱书院,太子怀疑蓬莱书院勾结窝藏刺客,图谋不轨,所有人都要带到衙门问话!”
“你血口喷人!”刘夫子气得浑身颤抖,此时院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叫骂声。原来所有夫子和学生感受到紧张的气氛,都在院中和前厅等候消息,听说此话,皆愤恨难平,纷纷冲向大门,要跟侍卫理论。
为首的侍卫一抬头,大家刀已出鞘,寒光闪闪,而书院的护卫也拔刀相向,毫不示弱。
“安静!”招福负手走到门的正中间,高举双手,对院中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道:“今日若让这些人进了门,我招福愿将命赔给你们,你们若信我,请少安毋躁!”
学生们安静下来,招福命护卫将大门紧闭,也不搭理那些侍卫,昂首站到门前,众夫子有样学样,个个挺胸而出,里三层外三层,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侍卫们面面相觑,为首那人气得直喘粗气,作势蠢蠢欲动,眼看就要动真格的。
“招大人,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黑黝黝的汉子带人疾奔而至,一挥手,后面的衙役将对峙的护卫和侍卫一个个拉开。
“宋捕头,你说说看,蓬莱书院的学生即将考试,这些人兴师动众前来抓人是何道理?”招福冷冷道。
宋捕头抹了抹汗,赔笑道:“招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太子刚刚在聚仙楼被刺,刺客当场擒获,验明身份,就是蓬莱书院的秋水天教*也只是怀疑蓬莱书院与刺杀一事有关,此事可大可小,您就让下官例行询问一下,否则太子那边不好交差啊!”
“那本官的请求你就可以置之不理!”招福怒火中烧,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丝帛,宋捕头顿时变了脸色,不等招福打开,扑通跪了下来。
招福立刻将他拎起来,将丝帛在他面前展开,冷冷道:“你可看清楚了?”
宋捕头大汗淋漓,连连点头,招福把卷轴一收,悄悄朝刘夫子递个眼神,像抽走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来者此次不可能仅仅针对秋水天,韩夫子也在劫难逃,他明明封锁了消息,是谁走露风声?
没想到事情一爆发来势就如此迅猛,皇上已经把玉连真锁进深宫,让他远离漩涡中心,为何秋水天和蓬莱书院还是成了靶子?
没想到一向有勇无谋的太子有如此阴狠心计,到底是谁在幕后策划,要将皇上苦心扶植的蓬莱书院毁于一旦?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觉身处一个黑漆漆的洞中,一路磕磕碰碰,怎么也找不到尽头。
这时,宋捕头大喝道:“圣上有旨,考试期间,无论皇亲国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原因骚扰蓬莱书院住所、夫子和学生!”
众人大喜过望,欢呼声喧天而起,太子侍卫目瞪口呆,悻悻然而去。
刘夫子对招福的态度大为改观,笑容满面来拜谢,招福环顾一圈,朗声道:“不用谢我,是皇上英明,一直苦心栽培人才,做得面面俱到,你们若能取中,该好好为朝廷效力才是!”
学生齐声应下,群情振奋,招福暗暗佩服皇上的好手段,不禁对一直谋划的事情有些心灰意冷,强打精神要大家回去休息。待众人各自散去,他慢慢踱到树下,静静看着一轮弯月,想起那一对已经被人决定命运的苦命鸳鸯,不禁悲从中来。
不知何时,刘夫子提着两壶酒来到他身边,招福也不推托,接过壶仰头便灌,刘夫子连喝两口,终于沉不住气,讷讷道:“招大人,秋教习和韩夫子……”
招福一口气喝完,将酒壶砸到地上,大笑而去,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忘了他们吧!”
玉连真之母晴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因其向佛喜静,皇上在皇宫内特为她修建静思宫,与自己的寝宫相连,周围重重看守,有如巨型铁桶,在深宫内院辟出洞天福地,和晴妃过起甜蜜的夫妻生活。
天妒红颜,晴妃因生玉连真落下痼疾,皇上求遍天下名医,始终束手无策,即使千方百计请来乐神医也是徒劳无功。玉连真八岁上下,晴妃灯尽油枯,吐血而亡,皇上悲痛难抑,一夜白头,渐渐疏于朝政,经常打坐念经,和心上人做伴。此时,皇上的同母弟弟安王爷挑起重担,将国事家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翡翠的盛世能延续多年,且保持政治清明,吏治谨严,大半的功劳要归于安王爷大刀阔斧的改革。
玉连真与母亲相貌有几分相似,皇上日日相对,怎能忍受,暗中派人把他送入蓬莱书院,来个眼不见为净。数月前玉连真带着乐乐回到皇宫,他二话不说,将两人送进静思宫,让玉连真镇日抄写佛经,就是不肯与其相见。
可怜玉连真一直做着一鸣惊人的美梦,没想到一回来就成了笼中的鸟,好在有开心果乐乐,不然真是生不如死。
乐乐一直在山野长大,对京城和皇宫有着无限向往,进了宫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开始几天一个劲鼓动他出宫,屡试屡败后,她终于认清现实,一门心思安慰越来越颓唐的玉连真,在静思宫里上蹿下跳,闹得鸡犬不宁。好在皇上目的只是困住玉连真,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她几条命都不够死。
眼看考试的日期就要到了,玉连真急得嘴巴上全是水泡,脾气愈加不好,乐乐毫无怨言,被气狠了,就跑到花园中哇哇大哭一通,面对他时又是满脸笑容。
她知道,他已快到崩溃边缘。他苦读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入朝揽权,查明娘亲病逝的真相,培植自己的势力,最终取得皇位,为娘亲惦念的乌余人讨回公道。
爷爷从小就跟她说乌余人的英勇事迹,她敬佩有着铮铮铁骨的乌余人,深知乌余人的悲惨命运,衷心希望他能成功。
可是,在重重阻碍面前,他们两人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寝宫里,听说霍小尧求见,皇上微微一怔,视线良久才从佛经上离开,冷笑着颔首道:“让他跪两个时辰再说。”
跪得头晕眼花时,霍小尧终于得到通传,慌慌张张冲进寝宫的佛堂,皇上拂然不悦道:“小胆子,朕怎么教你的,做事切忌心浮气躁!”
霍小尧扑通跪倒,哀哀唤道:“皇上,太子哥哥设计把蓬莱书院的秋教习抓走了,您管管吧!”
皇上拂衣而起,大笑道:“小胆子,你胆子不小嘛,三皇子的事你到处钻营,太子的事情你也敢管,连安王的事你也插上一杠子,当初朕给你的这个名字取错了嘛!”
“没取错没取错!”霍小尧背脊发寒,连连叩拜道:“皇上,小胆子没取错,可是秋教习是小胆子的师父,小胆子不管实在说不过去啊!”
“你救下的夫子呢?”皇上似笑非笑道,“听你爹说你很喜欢你们美丽的夫子,是不是想金屋藏娇啊?”
他竟然连这种私己话也说!霍小尧恨得牙根发痒,装作羞羞答答道:“皇上,小胆子还小呢,别听我爹瞎说!”
“那好,既然你不打算金屋藏娇,那就把她送到静思宫去,听招福说那女夫子就是画《太平图》的懒神仙,你和三皇子都是她的高徒,朕给你们机会团聚,你可得好好珍惜!”皇上斩钉截铁说完,大步走了出去,霍小尧还想追,给两把明晃晃的刀挡了下来。
回到马车,云韩仙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头顿时空了下来,茫然看向黑沉沉的天空,霍小尧无言以对,将她拉了下来,随着两个侍卫进宫,当一颗星星钻出云层,云韩仙猛然醒悟,夺路而逃,没跑出两步,迎面跑出一队侍卫,悄无声息地将她捉进轿中,迅速往静思宫的方向抬去。
霍小尧瞠目结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吭哧吭哧追了上去,双臂一张,气势汹汹挡在轿子前,那些人也不多说,一把蒙汗药撒过去,径直将人塞入轿中。
看到大队人马抬顶轿子进来,又迅速不见踪影,乐乐拉着玉连真跑出来,打开轿帘,两人呆若木鸡,连忙把两人抱下来。泼过冷水,两人悠悠醒转,云韩仙一见是他们,眸中闪过一道激动的光芒,又迅速归于死寂,对他们不理不睬。
霍小尧一跃而起,扑上去抓住玉连真的手臂,突然想起他笼中鸟的现实,五指越来越紧,垂头长长叹息。玉连真任由他抓着,面色无比沉静,犹如一潭死水。
连一向聒噪的乐乐也看出端倪,颓然坐在云韩仙身边,扑进她怀中,低低呜咽。
“你父皇为何不让你参加考试?”云韩仙抚摸着乐乐绒绒的鬓发,冷冷开口。
玉连真眸中怒火暴涨,甩开霍小尧的手,慢慢坐在云韩仙身边,乐乐悄声道:“少爷想为他的娘亲报仇,为乌余人讨回公道!”
云韩仙眼中掠过一抹异色,颤声道:“难道……你也是……”
玉连真重重点头,从领口掏出一个墨玉蝉送到她面前,云韩仙抓住胸口的墨玉蝉,轻柔微笑,“你们果然是兄弟!我们还真是有缘,我娘亲叫林清漪,也是乌余人。”
玉连真对上她的笑容,心头一酸,强笑道:“是啊,我们很有缘,我小时候常常听我娘说起‘乌余明珠’的故事,其中就有你娘。另外一个,就是秋水天的娘,我的表哥。”他把乐乐拉到怀中,露出宠溺的微笑,“她的娘亲叫江玉随,在乌余是我娘的贴身侍女。”
霍小尧突然扑了上来,目光直直道:“我娘也叫江玉随!”
乐乐尖叫一声,抓着霍小尧的脸左看右看,两人凑近一比较才发现,虽然一个丰腴一个瘦小,都是圆溜溜的眼睛,秀气的鼻子,确有几分相似。霍小尧满脸不敢置信,喃喃道:“我爹说过,我娘生的是龙凤胎,只是妹妹生下来是死胎,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娘就病死了……”
话音未落,乐乐抱着他又哭又笑,霍小尧起初仍然有些不知所措,脸上似悲犹喜,慢慢地抬起双手,把妹妹紧紧抱在怀中。
云韩仙和玉连真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墨玉蝉。此时此刻,云韩仙终于明白了玉连真所作所为的意义,他们的上一代国破家亡,即使贵为“乌余明珠”,也逃不脱成为笼中鸟的命运,一个个忧愤难平,红颜早逝,而其他的乌余女子,命运只怕会更加凄惨!
她深深看进玉连真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无论如何,你要坚持下去,让乌余人的后代堂堂正正站在这块土地上!”
玉连真惨笑连连,“说来轻巧,你也看到了,父皇始终不肯让我接触朝政,连正大光明地考取功名他也不肯。”
霍小尧突然醒悟过来,慌慌张张道:“赶快想办法救秋教*用你的名义宴请我们,带了大队人马前去滋事,后来故意撞到秋教习的刀口上,反诬他行刺,还要把蓬莱书院的学生和夫子全抓起来!”
乐乐急得一下子蹦起来,拉着玉连真呜呜直哭,“少爷,赶快想想办法吧……”
看着玉连真脸上的绝望之色,云韩仙心有不忍,将乐乐拉到怀中,乐乐用手背横抹了把脸,信心满满道:“少爷,你去求皇上吧,就说咱们不考科举了,要他把秋教习放出来,我们一起回蓬莱书院去,你学问这么好,也可以去当夫子啊!”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她热烈而明亮的眼睛,同时长叹,同时敲在她脑门。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已经身不由己,如何还有抽身而退的可能?
或者委曲求全,苟且偷生,或者放手一搏,万劫不复,前方迷雾重重,荆棘和坎坷已初露狰狞面目。
只是,再不会有坦途!
乐乐捂着脑门还在做梦,“少爷,你不是说皇上看的佛经全是韩夫子的手笔吗?皇上既然这么看重她,一定会保下她的夫君,你去求求皇上吧,大不了跪个几天,戏里不都是这么说的,跪几天他就心软了……”
霍小尧摸摸肿痛的膝盖,突然有点后悔认这个妹妹。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安王爷求见!”
三人皆变了脸色,眼看云韩仙起身欲迎,玉连真灵机一动,一个手刃砍在她脖颈,把乐乐抓到面前,气急败坏道:“赶快把人藏起来,别慌张!”
乐乐藏好人出来,高大威猛的安王爷已到了门口,一脸冷酷,目光如刀。皇上和安王爷都去过霍家做客,霍小胆并不怕温和的皇上,却对这个不苟言笑的王爷十分畏惧。安王爷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立刻遍体生寒,缩头缩脑站到玉连真身侧,定睛一看,那胆小鬼乐乐正占据了另外一边,拉着玉连真的袖子瑟瑟发抖。
玉连真暗暗叫苦,甩开两人作势要跪,没留神安王爷一进来就喝道:“乐乐,阿懒是什么人?”
他怎么会认识我!乐乐吓得一个哆嗦,拔腿就跑。
玉连真额头青筋直跳,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拖了回来,赔笑道:“皇叔,实在对不住,我这小家伙什么都不懂,胆子又小,都是我管教无方……”
“别绕弯子!”安王爷打断他,“小真,我自问对你不薄,你不帮我就罢了,何必敷衍我,挖我墙角!我收到消息,霍小胆从聚仙楼带走一个叫阿懒的夫子,你让我见见!”
霍小尧突然想起聚仙楼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想起离别时秋教习久久停留在韩夫子脸上的眼神,心头巨恸,挺直了胸膛道:“他骗你的,我们不认识阿懒!”
“霍小胆!”安王爷怒目圆睁,眸色已近赤红,“你敢再说一遍,本王会替你爹好好教训你!”
霍小尧一个激灵,身体已诚实做出反应,迅速闪到玉连真身后。
玉连真又气又恨,安王爷一直同情乌余,对他照顾有加,应该是他入朝甚至登基最有力的支持者。太子留下一个懒夫子,让他和安王爷罅隙顿生,而皇上更是算无遗策,知道他不肯交人,故意将韩夫子推到他这里,无论交不交人,他和安王爷的关系已无法愈合,他要入朝再无可能。
他脑中灵光一闪,许许多多的片段纠结在一起,形成清晰的白练,似勒在他脖颈,让他几乎窒息。皇上一贯手段高明,怎么肯让安王爷无端端坐大,他应该早知懒神仙在安王府,于是放手让温柔乡里的安王处理朝政,借他雷厉风行的手段整饬吏治,推他出去做恶人,只要安王爷有任何异动,他就能名正言顺地铲除。而今懒神仙回到京城,他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牺牲一个女人继续牵制安王爷,也阻挡了自己的入朝之路,真是一举两得。
可是,秋教习呢?他心里的血一点点冷了下去,皇家注重脸面,只因娘亲是亡国的乌余人,就被皇上抹去身份名字,关在静思宫里,周围重重看守,表面荣宠无限,实际上娘亲比笼子里的鸟还不如,因为笼中的鸟至少不会有诸多人嫉妒,每天在刀光剑影,各种毒药中挣扎生存。
皇上和安王爷如何肯让秋教习存在,皇家的脸面,这次是以牺牲一个无辜的秋教习来维持。
如此可笑,如此绝望!
他仿佛看到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铺天盖地而来,他奋力挣扎,网却越缠越紧,身边的惨叫声绵绵不绝,一声比一声凄厉……
他脑中一片空白,面对安王爷的逼问,已经忘记自己如何回答,是不是说要考虑考虑,或者说一定会给安王爷满意的交代……
那龙凤胎兄妹的表情真好笑,他不是三两句就把安王爷打发走了吗,他们为什么还是一脸惊惶,眼睛瞪得像铜铃?
乐乐既然已经找到哥哥,还是让她走吧,这个皇宫是牢笼,自己搭进来就罢了,她的笑那么好看,不该在此埋葬。
他晕头转向朝后面走去,正对上一双哀恸的眼睛,那淡棕色的眼睛真美,娘亲似乎说过,“乌余明珠”中,林清漪的眼睛最为妩媚……
一代又一代美丽的女子葬送在男人的野心里,他却束手无策,连自保都难。他万念俱灰,朝她努力挤出笑容,手中被塞入一个温热的东西,他猛地抬头,她的眼角微微勾起,如果没有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滴,活脱脱就是惑人心神的狐狸。
乌余三颗明珠终于团圆!他将两只墨玉蝉挂在脖子上,狂笑不已。
太阳已快下山,如垂暮老人,把鬓发灰白的头搁在远山之上,仿佛和白茫茫的山顶连成一片,光芒惨淡。
安王府门口几盏大灯笼已经点起,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净,拴马柱上,狮子怒目圆睁,大张着嘴,似要吞噬一切。
街上所有的树都结满了白色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如招魂的纸钱,因是皇亲国戚居住之地,行人并不多,偶尔几个也行色匆匆,生怕惹祸上身。要知道,前些日子街上以游手好闲出名的王二懒经过这条街,就因为邻居在背后大叫一声“二懒”,从王府里冲出几个侍卫,把叫人的邻居和他全打得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月,真是飞来横祸。
一个瘦削苍白的青袍女子拖曳着脚步从街那头走来,一步步走到安王府门口,呆呆看了一会那灯笼,长长叹了口气,眼一闭,扑通跪了下去。
太阳的脸很快就被远山遮蔽,一阵寒风铺天盖地而来,把树上的雪摇晃下来,雪雾中,天地成了一片苍茫的白,只剩下屋顶的黑色瑞兽桀骜不驯地高高耸立,睁着铜铃般的眼,俯视人间悲欢离合。
随后,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来,迅速把女子裹上一层白色,连同她头上式样简单的竹簪。她如精雕细刻的木胎泥塑,长长的睫毛上结着冰霜,如放大的泪滴,有着动人心魄的苍凉,和美丽。
王府内一个梅花飘香的院落,安王爷一身白色狐裘,在梅树下长身而立,一个壮若铁塔的黑衣侍卫悄声道:“王爷,懒夫人已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只怕身体受不住啊!”
安王爷薄薄的唇抿成一线,怔怔道:“墨虎,那些消息是真是假?”
“蓬莱书院的夫子和学生人人皆知,懒夫人这一年似乎颇不如意,身体一直不佳,甚至几乎丧命,还是秋水天千辛万苦救下。”
“秋水天!”安王爷一拳砸到梅树上,砸得满树的雪和花簌簌地落,落得两人满身的红与白,墨虎深深拜道:“懒夫人大病初愈,王爷您看……”
“算了!”安王爷轻叹一声,似乎在说服自己,把握紧的拳头松开,嘴角微微翘起,“是时候了,跟本王去瞧瞧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那青袍女子披着满身雪花,眼仍然紧闭,几成雕塑。
安王爷轻轻抬手,斥退随从,一步,两步,他越走越快,在门口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他只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目光如火,恨不得把那人烧成灰烬。
走到近前,他又怕面前的人只是幻象,猛地停住脚步,犹豫着,踌躇着,一步,两步,在那人面前站定,颤抖着,托起那人的下巴。
那人已面无人色,睫毛颤抖不停。
“阿懒,别来无恙!”安王爷终于笑出声来。
云韩仙睫毛上的冰霜微微颤动,歪倒在地。
“玉连真,我算看清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静思宫里,乐乐几近歇斯底里,对着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狂吼。
见他无动于衷,乐乐突然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痛哭,“少爷,求求你,秋教习把韩夫子当宝,一定舍不得她这么做!你去把她找回来,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
玉连真轻轻捂住她的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乐乐,我问你,是不是活着才有希望?”
乐乐愣了愣,重重点头,泪流得更急。
玉连真长长叹息,“乐乐,我不是了不得的人物,如果不是父皇和安王爷的保护,我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生在皇家,是世上最无可奈何之事,权势恩宠都是虚幻的东西,皇宫中暗无天日,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可明白?”
乐乐浑身一震,茫然地伸手,接住从他脸上落下的一颗液体。第一次,她心目天中神一样的少爷,流露出与她相同的情感。
他的泪,竟也滚烫如是。
玉连真狠了心狠了目光狠狠地开口:“乐乐,反正你我主仆缘分已尽,我现在告诉你实话也没关系。昨天,我和韩夫子好好分析情势,逼她牺牲自己,成全我的前程。如果我当时就把她交出来,不但对蓬莱书院的人无法交差,全天下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我暗示她,天下能救秋教习的只有一人,逼她独自出面到安王府谢罪,同时,我要她取悦讨好安王爷,拉拢过来为我以后的计划铺平道路,还有……”
啪地一声,乐乐看着自己发烫的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玉连真微微一笑,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个计划算是一石三鸟,安王爷权势滔天,只要韩夫子能重新讨得安王爷欢心,蓬莱书院的学生受益匪浅,一定有多人能获得功名,我正好培植自己的势力,打败太子,登上皇位!”
“说完了吗?”乐乐眼中一片死寂,似乎从不认识这个人,冷笑着一步步退开,“三皇子,祝你成功,我告辞了!”
说完,她飞快地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门外,霍小尧拉住她的手,朝里面看了又看,一脸肃然道:“妹妹,不要怕,以后哥哥保护你!”话一出口,他自觉强壮了几分,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隐匿在窗户的阴影中,欲言又止,狠狠跺跺脚,拖着她狂奔而去。
玉连真倚在窗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笑容温柔,喃喃自语道:“还没说完……乐乐,你要保重,没有我在身边,你不要贪吃,不会有人给你揉肚子……”
从热腾腾的汤池出来,云韩仙浑身通红,僵硬的手脚终于能微微活动,安王爷也是浑身赤裸,精壮的胸膛在灯火中似乎有着灼热光芒。
抄起一壶刚烫好的酒,安王爷揪住她的长发,含了一口对着嘴灌了过去,云韩仙稍有推拒,便被他用力掐在后颈,一口滚烫的酒下肚,顿时呛得连连咳嗽,脸上烧起红霞。
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安王爷目光渐渐凌厉,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不甘寂寞的贱人,一出门就勾搭到男人,他是不是比我厉害?”他突然磔磔怪笑,“你要是喜欢,到时候我把他的东西割下来泡酒,让你天天能享受!”
见云韩仙张了张嘴,安王爷心头一紧,迫不及待地俯身凑到她面前,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心中顿觉无比失落,狠狠倒了一大口酒,又灌到她口中。
云韩仙这次咳得更加厉害,许久之后还喘息不已,安王爷目光渐渐柔和,把她禁锢在自己胸膛,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似乎在自言自语,“阿懒,你为什么离开我,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如果喜欢,我也可以带你四处游玩,你如果不喜欢性事,我可以找别人。我知道你懒得跟我说话,可这些年来,我有事只想跟你说,我知道,就算天下人都想杀我,你也下不了手。因为,无论你以狂妄掩饰,以懒惰掩饰,你的心都是最软的,软得让人心疼。”
云韩仙撇过脸,轻声道:“王爷,求您饶秋水天一命,他真的是无辜的!”
安王爷脸色发青,冷笑连连:“我当然知道他是无辜的,他考试在即,有望夺取功名,怎么会去刺杀太子!还有,太子有勇无谋,如何想得出这种一箭双雕的苦肉计,不对,还有你,算是额外的惊喜!”
他的手慢慢摸上那单薄的身体,叹道:“怎么,那男人对你不好么,让你瘦成这样,你放心,只要你安心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的吻轻柔地落下,从云韩仙的额头开始,一直往下延伸。
云韩仙抬手制止,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王爷,请放过秋水天,我已死过一次,这条命是他救下,他如果死了,我决不独活!”
安王爷目光一冷,用力掐在她喉头,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我怎样!我不追究你逃跑之事,不追究你跟了别的男人,甚至把你唯一的亲人好生安排,力排众议让他入朝为官,重权在握,这样难道还不能弥补我对你的亏欠?”他顿了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亲贪赃枉法,死有余辜!”
云韩仙惨笑连连,索性闭上双眼,既不挣扎也不出声,安王爷红了眼眶,大吼道:“你就认定我舍不得杀你,我成全你……”
那高壮惊人的墨虎匆匆进来,隔着帘幕道:“主子,云相求见!”
听到那个名字,云韩仙微微颤抖,安王爷感觉到了,凑到她耳边冷笑道:“阿懒,除了那男人,这个世上还是有你在乎的人,何必跟荣华富贵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你当初来求我,不就是为了救下你的家人么,你再救他们一次如何?”
看到云韩仙的泪水,安王爷十分得意,把她用狐裘裹好放到床上,自己穿好衣服出来,回头看了帘幕后床上那人影,突然觉得积压多日的郁闷之气烟消云散,心情豁然开朗。
云相是个瘦削斯文的中年男子,他犹豫着走入殿内,远远拜倒,朗声道:“参见王爷!”
安王爷哈哈大笑,“云相,你可知本王找你来所为何事?”
云相见他神情爽朗,悄悄松了口气,赔笑道:“下官不知,请王爷示下!”
“哥,我回来了!”帘幕后传来幽幽的一声轻叹,“没想到你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风光!”
云相突然变了脸色,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指着帘幕大叫,“鬼!有鬼啊!”安王爷心头一动,长身而起,冷冷道:“云相,你怎么知道你妹妹已死?”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敢肯定……”云相已经语无伦次,抖如筛糠。他目光一闪,突然膝行至安王爷面前,大声道:“王爷,下官有罪,下官不该隐瞒妹妹已死的事实,想凭借王爷对她的一点惦念得到好处。不过,云韩仙真的已死,这个绝对是假的,说不定……说不定也是蓬莱书院派来的刺客,想把王爷和太子一起杀死,夺取天下!”
安王爷听出些端倪,心头剧痛不已,缓缓坐下,一句话在心头盘旋良久,终于冲出喉咙,“云相,眠蛇花了你多少银子?”
云相似抽走了骨头,匍匐在他的脚下,嚎啕大哭道:“王爷饶命,那只是奴才一时糊涂,听信我妹妹的挑拨,倾家荡产才弄到那眠蛇。王爷,奴才要是知道她想用眠蛇害您,您就是借奴才几百个胆子,奴才也万万不敢啊!”
安王爷看着帘幕后那人影,目光渐渐苍凉,幽幽地开口,“墨虎,我问你,阿懒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墨虎远远跪倒,满脸黯然,不发一言。
云相目色近赤,咬牙切齿道:“王爷,您不知道,我妹妹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生母一死,她就脱离云家,四处游荡,连爹爹都不认,更别提我这个大娘生的兄长。后来她仗着自己成名,对云家上下不理不睬,我去求见,她不冷不淡,简直把我当讨饭的乞丐。后来云家失势,她怕牵连到自己,赶紧攀附王爷这棵大树,简直丢尽云家的颜面!”
安王爷眼中突然泛起一层迷蒙水色,拳头一紧,把指甲尽数掐进掌心。
见王爷似在沉思,云相面有喜色,连连磕头,“王爷,您要是饶了奴才这次,奴才一定为您做牛做马,不,做最忠心的一条狗,报答王爷的大恩大德!别说是秋水天,就是天下士子都杀了,奴才也一定为您办到!”
安王爷任由他磕头不停,霍地起身掀帘而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前,俯身把她拥在怀里,一点点吻去她脸上冰凉的泪,轻声道:“阿懒,你要我怎么做?”说话间,一颗滚烫的东西从眼中掉落,落在那苍白的脸上。
云韩仙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怔怔看着他雾气氤氲的眼,犹豫着伸手,擦去那睫毛上的露珠,安王爷用力握住她的手,把脸在冰凉的掌心轻轻磨蹭,喃喃道:“阿懒,他交给你处置!”
云韩仙用力摇头,深深看进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却斩钉截铁,“你认识的那人已经死了,我的命是秋水天的,其他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来人!”安王爷额头青筋暴跳,恶狠狠道,“把云相拖出去千刀万剐,肉全部喂狗!”
云相惨叫起来,“王爷,您不能听信那居心叵测的假东西之言,我妹妹真的死了,她吃的是眠蛇,是天下至毒的眠蛇!”
安王爷按捺不住,把云韩仙抱起,一踢帘幕,气势汹汹站在云相面前。
当云相和怀里那人四目相接,云相脸色成了绝望的惨白,战栗着一步步退后,安王爷深深看着云韩仙,目光无比怜惜,轻叹道:“云相,你做了他二十多年兄长,竟不如我了解她,她很懒,懒到不想杀人,你用眠蛇逼迫也没用。如果她想杀我,许多年前我就成了她的刀下亡魂,而且,这两年她和我一起生活,她只要一根簪钗就能置我于死地!”
他双臂如箍,把怀里的人几乎勒进肉里,一字一顿道:“云相,你竟敢跟我提云家的颜面,云家还有何颜面可谈!你爹靠牺牲无辜的乌余人起家,卖官鬻爵,贪婪成性,你娘打死打伤的侍女不计其数,你们云家上下全是蛇蝎心肠,坏事做尽,连自己的亲女儿亲妹妹都容不下,把她赶出家门。她孑然一身到处流浪,吃尽苦头,不但不怪罪,还处处为你,处处为云家,没想到你非但不感恩,定要逼死她才罢休!你也算是脸皮奇厚,本王抄你家,杀你爹娘,你既要报仇,怎么不干脆冲本王来,为何还巴巴做本王的狗,荣华富贵你也享够,该还你的债了!”
云相几近疯狂,张牙舞爪地猛扑上来,凄厉地嘶吼道:“你怎么可能活着,眠蛇是天下至毒,解药我只给你一半,你应该早就死了……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要回来,我一时糊涂,突然记得抱过你,不忍心亲手杀你,你为什么还要坏我好事……”
安王爷一个利箭般的眼风扫过去,墨虎身形一变,抓起云相的手臂,直直地扔了出去,门外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叫,不过很快就销声匿迹。
北风呼啸而来,穿过屋檐时发出阵阵呜咽,如一首招魂的曲,催命的长调。
自始至终,云韩仙白着一张脸,眼中一片冰冷。
僵硬过后,便是钻心的疼痛,云韩仙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看到旁边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禁愣了半晌,咬着下唇缓慢地抬手,想越过他从床头拿水喝。
安王爷猛然惊醒,捉住她的手拖进怀里,端过杯送到她唇边,云韩仙一口喝干,长长吁了口气,又咬住下唇,对抗那肆虐的痛。
安王爷心头一紧,扣住她的下巴让他松口,把自己的手指送了进去。云韩仙撇开脸,冷冷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救不救人?”
安王爷忍住掐死她的冲动,长长吸了口气,轻柔道:“阿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云韩仙浑身一震,前尘往事潮水般涌来,她在太平山流浪,遇上巡视边关的安王爷,两人一见如故,成日里饮酒作乐,四处游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身份被识破,安王爷一日借着几分酒意,竟想对她霸王硬上弓,她气愤不已,两人从此决裂。
回到京城,她以《太平图》闻名天下,画到第三卷,云父贪墨之事暴露,她舍不下亲情,画下《太平图》第三卷送入宫中,希望能保下云家,谁知画不知怎么落到安王爷手中,安王爷的权势正如日中天,趁火打劫,将她尽情羞辱,逼她献身,否则就要株连九族。她无可奈何,只得做其侍妾,把画笔完全搁置,成了一个废人。
透过朦胧的灯火,她仿佛看到烈日当头,黄沙滚滚,两人并辔驰骋,身后数骑云从。
历历在目的,只是浮生中的瞬间。
潮水渐渐退去,秋水天沉默坚忍的眼神如闪电,劈开了浓墨染就的天空。
几欲炸裂的痛排山倒海而来,云韩仙猛地抓在他强壮的手臂,用全身的力气大吼:“欠你的我已经还完,现在我的命是秋水天的,他生,我生,他死,我也陪他下黄泉!”
安王爷不怒反笑,“好,我就让他死在你面前,让你断了这念头!”他狠狠压了下来,把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化成一个个噬咬般的吻,落在那惨白的脸上。
他却再也听不到那久违的动人声音。清醒时,身下的人咬着唇,咬着自己手指,昏沉时,身下的人只呼喊着一个名字,一次次痛醒后,身下的人似失去知觉,仰望着帐顶,目光迷茫,如孤苦无依的孩童,魂魄尽散的行尸走肉。
越来越浓的沮丧和无力感把他重重包围,安王爷一点点放软了身体,伏在她身上细细地吻,吻上已干的泪痕,吻去淋漓的血,吻上那胸膛跳动的地方。
那一刻,他恨不得挖开这里,掏出那颗鲜红的心,祭奠自己多年无望的爱情。
他把脸轻轻贴上去,只有这里,才能让他感到生命的存在,他颓然闭上双眼,似乎怕惊醒她一般,轻柔道:“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宁可默默去死也不杀了我,是不是对我还有一点情意?”
云韩仙心中一恸,手指轻颤着,抹去他脸上冰凉的水,嘴轻轻一动,泄露出微弱的一声叹息,“我们……本来是知己……毕生难求……”
“知己……”安王爷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把她固执地按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