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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就是一段题海沉浮的日子,越游到后半段水位就越深,高考一天不结束,谁都别想靠岸。苏韵锦家里虽然遭受巨变,但同样被要求以学习为重,别的事都要暂时放到一边,她只能利用周日下午那半天的休息时间去医院陪爸爸说说话。她想给爸爸讲一些学校里的趣事,却发现每天重复的无非是同样的内容:上课、下课、放学,再上课……原来自己的生活是那么乏善可陈。但无论说什么,爸爸都是那么专注地看着她,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她说的内容,只要看到她就足够了。
进入四月以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教室里的气氛也一日比一日凝重。课堂上需要老师讲解的时间相对少了,更多的时候是同学们各自做题、复习,老师只负责答疑。环视坐满人的教室,只看见一颗颗扎在教材里的脑袋,四周很安静,只有笔尖发出的沙沙声,操场方向传来的笑声好像非常遥远。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如同极深的梦境,你知道它终会结束,但身在其中时,又觉得似乎永不会改变。
“喂,喂!我问你呢,刚才给你的模拟试卷你看了吗?”程铮用笔轻轻戳前面的人,看她没有反应,又伸手去拽了拽她的发梢。
苏韵锦的回应方式只是略略侧身,“嗯”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你真的看了,而且看完了?”程铮怀疑地说。
“嗯。”
“你确定?”
面对他不依不饶的追问,苏韵锦沉默了片刻,回头时手里拿着他给的模拟试卷,“要不我把它还你吧。”
程铮却又把递到他面前的试卷给推了回去,“还给我干吗,我早就看过了。”
他觉得有些无趣,原本以为自己和苏韵锦的邦交已经基本正常了,可经过她爸爸那件事后,好像又变得不太对劲。说是回到原点也不恰当,她好像也不再把他当敌人看了,但也绝对和朋友不挨边,只是十分……淡漠。对,就是绝对的冷淡。
无论程铮说什么,苏韵锦都是用“嗯”“哦”或是类似的单音节打发他,也很少再向他请教学习方面的问题,甚至程铮故意找她麻烦,她也不跟他计较,更不会动怒。起初程铮以为是她爸爸病重的缘故,难免心情不好,可是他留意过她对其他人的态度,都和以往毫无二致,貌似只是格外疏远了他一人罢了。总不至于是为了她爸爸倒在他跟前才与他过不去吧?要知道他可是什么都没做,当时也吓了一大跳,天地良心!程铮竟然开始怀念起那个一度恨恨地瞪着他,或是红着脸和他争辩的苏韵锦了。
这套模拟试卷是他妈妈托外地朋友弄回来的,据说里面的题型非常有代表性,程铮自己用铅笔做了一遍,昨天晚上又以“受不了别人数学不及格”为由强行塞给了苏韵锦,让她好好研究,还特意强调要看仔细了。
苏韵锦无奈地又把试卷拿了回来,这套题她其实已经看了一大半,可实在是无法忍受程铮莫名其妙的执着。果然,没过五分钟,他又用课本拍她,说:“你再好好看看吧。”
苏韵锦凭空有种要把这试卷撕碎的冲动,这是套好试题,可到底要怎么看才能让他闭嘴!她心烦意乱地把试卷翻了一面,可就在这时忽然发现了玄机。
右下方一道证明题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最后的证明结果“∴∠PDE=60。故二面角P-AC-B的平面角为60°”的后面竟然还有一行铅笔小字,正是程铮刚劲潦草的字迹,上面写着:“周五下午六点半学校足球场看球。”
这个发现让苏韵锦莫名地有些紧张,她心虚地瞄了同桌一眼,宋鸣正在专注地做题。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周身不自在,咬着下唇将那简单的几个字反复看了几遍,在凳子上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身子。
“苏韵锦,你不要动来动去,最好把它看完!”他真是沉不住气、心里也藏不住事的人,再这么下去恐怕他非要把这套试卷的“重点”刻在脑门上不可。
“哦。”苏韵锦含糊地说。
程铮好像有些生气了,“我不是叫你敷衍我。”
“我已经看完了!”苏韵锦不由分说把试卷还给了他。程铮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她红贝壳一样的耳朵,迟疑了一会儿,有些尴尬地说道:“看完了就好。”
虽然周六要补课,但老师默许高三的学生在周五下午放学后可以“偶尔在球场放松一下”。程铮和同年级的一帮兴趣相投的男生便经常利用这个时间在足球场踢踢友谊赛,发泄他们过剩的精力。
那天一放学,程铮就立刻和周子翼去换了身球衣,他从洗手间走出来正看到苏韵锦下楼,趁周子翼还没出来,赶紧跟上去问道:“哎,待会儿你会去吧?”
他尽量用一种不经意的调子来说这句话,但左顾右盼的紧张表情却出卖了他。
“我还有事,我,我要回宿舍洗头。”
“你头上又没长虱子,干吗非得今天洗。到底去不去,班上女生都去。”
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诚恳,可苏韵锦却不怎么领情。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偏偏清楚地飘到他耳朵里。
“我对足球一窍不通的,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一窍不通就学呗,你就不能有一点体育爱好?整天死气沉沉像个老太婆一样。”程铮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也顾不上被人听见了。
苏韵锦脚步不停,“谁说我没有体育爱好,我下围棋。”
程铮大为光火,也不再跟着她,撂下一句狠话,“苏韵锦,有本事你就别去,你给我试试看。”
“你对着空气嚷嚷什么?”换好衣服的周子翼好奇地拍了程铮一下。
这时苏韵锦已经下到了一楼。程铮用力晃了晃头,“没说什么。”他表面上恶狠狠的,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也拿不准苏韵锦要是真不去的话自己能拿她怎么样,对她发脾气之后,好像每次郁闷的人都是他自己。
慢腾腾地洗了头,苏韵锦坐在床沿有一口没一口地把饭往嘴里送。今天宿舍里的人特别少,只剩下她和一边吃饭一边练习英语听力的莫郁华,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的空间里不时地隐隐传来远处球场的喧哗。
她不应该去的,对于足球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再说……去了也没用。苏韵锦的理由十分充足,她并不惧怕程铮的威胁,可是那一行比别的字都要淡一些的铅笔字总在她眼前出现,那些字都会说话—“你来不来?来不来……”
“你不去吗?”
“嗯?”苏韵锦险些没反应过来,看着似乎专注于耳机声音里的莫郁华,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莫郁华这时摘下了耳机,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一块去球场看看吧。”
“我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苏韵锦垂下头,无意识地用勺子戳着碗里的剩饭。她记起莫郁华平时对这些活动也并不上心。
“球赛真的有那么好看?”她困惑地问。
莫郁华忽然笑了笑,“谁又真的是去看球赛呢?”她也不管苏韵锦听没听明白,夺了苏韵锦手里的碗,顺手搁在桌子上,“走吧,别磨蹭了。就当是陪我。”
她们来到人声鼎沸的足球场,比赛已经开始好一阵,边上站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女生,苏韵锦想起莫郁华说的那句话,心想,她们看的又是什么呢,表情激越又为了谁?
莫郁华带她挤到了一个视线相对较好的角落,苏韵锦不懂足球,只知道分别穿着红白两色球衣的男生在场上来回奔跑。程铮穿着白色球衣,高挑劲瘦,跑动的姿势很好看,掩不住的青春蓬勃。苏韵锦很轻易就在宽阔的场地上找到了他,然而,她为什么下意识地用眼睛去搜寻这个人的身影呢?她否定了这个,就必须得承认,在不停变动位置的男生中辨认出程铮并不算难,他一直是个出色的男孩子。
程铮和周子翼这一对好朋友都很引人瞩目。周子翼的特别之处在于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后仿佛藏着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轻慢,爱笑爱耍贫嘴,有些人或许会觉得他油嘴滑舌,但他确实更善于把握别人的心思,也更能哄女孩子开心。
程铮的好看却是“刚性”而明亮的,仿佛朗朗乾坤,一切都朝着向阳面,不笑的时候英挺凛然,笑起来天真爽朗像个孩子。他不像周子翼一样爱和女孩子腻歪,眼里除了功课就是运动,但是在这个年纪的女生看来却更有打动人心的魅力。
莫郁华站定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视线专注地跟随着场上某一点,苏韵锦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舍友那张并不算美丽的脸上此刻有一种流动着的光彩。
“郁华,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那么喜欢足球。”苏韵锦试着去发现比赛的精彩之处。
“谁说我喜欢足球。”莫郁华说得顺理成章,苏韵锦一愣,循着她的目光去锁定她注视的那个身影,没来由地吃了一惊,她一直看着的人竟是周子翼?再也没有比这更出乎意料的事了。苏韵锦求证似的偷偷看了莫郁华一眼,对方好像察觉到她的好奇,用难得的促狭表情道:“发现我不是冲着你们家某人来的,心里有一点放心了吧。”
苏韵锦脸一热,“说什么呢?”
“你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莫郁华笑着说,但是那个笑容很快又被她脸上的自嘲冲淡,“大概谁也逃不脱青春期的‘骚动’,被学习压榨得只剩一口气了,还不忘苟延残喘地想入非非。你一定觉得很荒谬,我和那个人怎么会有可能?”
“其实也没有……”
“你就算那么想也没关系。”莫郁华坦坦荡荡地看着那个同样穿着白色球衣的男生,仿佛身边的热闹人群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偌大的球场,只有她和他而已。“我要的不是什么‘可能’。这是我自己的白日梦,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苏韵锦看着球场发了一阵呆,许久也没能从莫郁华刚才扔下的重磅炸弹中回过神来。说起来,虽然在班上她和莫郁华算是接触得相对较多,但她们都不是话多的人,也谈不上交心,她不明白莫郁华为什么要将一个女孩子心底最私密的心事和自己分享,最起码苏韵锦她自问没有这样的勇气,如果她也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在现实中毫无可能,那么她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在它萌芽前将它彻底地掐死在心里。
“他看到你了。”莫郁华抿嘴笑道。
苏韵锦继续装聋卖哑。其实隔了大半个球场的距离,她们根本看不清场上人的五官神情,而踢球的人要从围观人群里辨认出其中一个更是难上加难,可她也有一种错觉,程铮仿佛遥遥地朝她们所在的方位露出了笑脸。也许同样出于心理作用,从那时起,他的跑动似乎更为积极。
这时比赛已经进入尾声,苏韵锦不知道比分如何,对场上的局势也没有什么概念,忽然听到身边好些人发出紧张的呼叫,再一看球好像在程铮脚下,而他离其中一个球门非常接近。
她还来不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切好像发生在刹那间,耳边莫郁华才说了句,“要进球了吧。”女生的尖叫已经传来,然而下一秒,程铮毫无预兆地摔倒在球门附近,失望的叹息盖过了欢呼,有人吹响了哨子,结束时间到了,好些人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朝着程铮摔倒的位置跑去。
“出什么事了?”莫郁华扯了扯苏韵锦的袖子,“走,过去看看。”
苏韵锦下意识地跟着郁华,等到她们靠近,程铮所在的位置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透过人和人之间的缝隙,她看到程铮双手向后支撑着坐在草地上,面露痛楚。周子翼在为他拉伸腿部肌肉,看样子是抽筋了。孟雪着急得脸色发白,半蹲在程铮身边问个不停。
程铮的眼神不经意与苏韵锦交会时竟然流露出几分难堪,他收起了忍痛的表情,当即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什么事了,强撑着要站起来,不料刚动了动,又力不从心地坐了回去。
“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小心肌肉拉伤。”平日里一贯显得刻板而内向的莫郁华也看不下去了,她分开挡在前面的人,对周子翼说:“你最好把他的膝关节绷直了,抓住脚掌朝他身体的方向压……不对,是这个方向,用力。”
周子翼怀疑地看了莫郁华一眼,但手下还是按照她说的方式去做了。
大概是实在疼得厉害,程铮没有出声,额头上却冒出了汗珠,孟雪慌慌张张搜遍全身,找不到手帕和纸巾,干脆伸手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汗。
“你确定这办法有用?”周子翼问莫郁华。
莫郁华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耳根却开始发红了,声音也没有往常那么沉稳,“书上是那么说的。”
苏韵锦站在舍友身后,她猜想此刻莫郁华的双眼一定是明亮的。按莫郁华的说法,她和周子翼从高一就是同班,然而依他们各自的个性,恐怕平日里接触的机会不多。如果我们都知道没有如果,这样短暂的欢喜和心悸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沉浸在自己心事里的苏韵锦并没有意识到程铮一直在偷偷看着她。他是铆足了劲想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现,眼看只差临门一脚就要成为这场比赛的英雄,结果却因为抽筋成了“狗熊”,这虽然有些丢脸,但她好歹还是来了。
程铮心中刚涌起一种复杂的喜悦,可惜很快被苏韵锦的心不在焉所驱散,正有点不高兴,却发现她此刻的眼神实际上也是绕过了他,看向了身旁的周子翼。
程铮有些不敢置信,失望、不甘混杂了球场上的挫败感,还有因她的冷淡而生的困惑使得他惊怒交加,那感觉比摔倒在球门前还要糟糕。周子翼的拉伸方式在莫郁华的建议下开始有了效果,程铮却本能地想要把脚收回来。
孟雪发现了他的异样,扭头便看到了站在人墙外的苏韵锦。
“你别动,还嫌不够受罪。”她低声嗔怪道,帮助周子翼压着程铮的腿,身体不落痕迹地挡在了苏韵锦和他之间。
苏韵锦会意,自我解嘲地想,这里其实没她什么事。她没去惊动莫郁华,自己悄然走开。
“你站住!”这声音从后面传来,苏韵锦脚下一滞,惊慌中却加快了步子。
“苏韵锦,别告诉我你聋了。”这下连她仅存的侥幸都被打碎。苏韵锦没想到程铮当着许多人的面也毫无顾忌。
“我叫你来你不肯,现在这样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咬牙道。
如果说他开始喊那一声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现在更使在场的每一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苏韵锦脖子以上一片烧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真是什么都敢说,不知道这样的话别人听了会怎么想。她不愿与他纠缠,给旁人徒增谈资,停驻了片刻,又一言不发地继续走。
她的沉默和躲避更刺伤了程铮。他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抓也抓不住,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怎么做怎么错。
“别走!”
苏韵锦走着走着竟小跑了起来,程铮一气之下抓起身旁的足球就朝她的背影扔了过去。
“小心!”莫郁华喊道。
苏韵锦转身,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头脸,球正砸在了她的手臂上,并不是很疼,却让她感觉加倍的羞辱。气到极致她反而没那么慌张,冷冷看眼程铮,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她掉头走开。
周子翼感觉程铮腿部的痉挛已有所减缓,便松开了手,轻咳两声,用手搭上程铮的肩膀,笑道:“算了,发那么大脾气干吗?我扶你起来。”他本是好意,和孟雪一人扶着程铮一边胳膊,程铮却狠狠地将两人的手甩开,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周子翼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好端端的,自己怎么就成了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