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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口桥墩供着龙王爷,吴三在自己船上供着财神爷。
吴三的思想意识并没有随着自己的财富增长而进步,财神爷是一定要供奉的。早上三炷香,晚上三炷香,生怕财神爷没吃饱。
这天夜里,吴三没睡好。准确来说,这段时间,他都没睡好。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什么来了?赶紧惊觉,立起身子。从船舱撩开布帘,朝上游望去。没什么啊。又狠狠揉了揉眼睛,瞪圆了仔细看,还是没什么。呆呆站了一会,返回船舱睡觉——为了方便,他早就改在船里休息了。躺下没多久,那声音又来了,于是立马又起身一次。一晚上重复了这么十来回,最终还是困了。彻底闭上双眼的时候,耳边那稀里哗啦的流水声,与银子砸在地上的声响混在一起,进入了他的梦乡。
但是这天夜里,吴三觉得自己没听错。
是,夜已经很深了,倒霉的月亮也钻进了黑云里,吴三看不了太远的地方。但是就有那么一种预感,让他坚守岗位,不抛弃不放弃。船挨着桥墩停靠着,吴三扭过头看了看桥头的龙王爷,又撩开船舱的布帘,挂了起来,看看船里的财神爷。两位爷笑脸盈盈看着他,争相传递着“你要发财”的信息。吴三笑了笑。这笑容和银子一样,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保持着这微笑,他蹲下了身子,瞪圆了双眼,看着上游,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水动。
慢慢地,来了。
吴三眼中都出来血丝了。这就是长时间不闭眼的下场。
顺着水流,那东西缓缓漂来。
风吹拂着吴三杂乱的头发,他充耳不闻。此时此刻,除了视觉,他什么都失去了。
来了,来了……
水还是静悄悄的。那东西看上去挺大,却感觉像是比一条鱼还轻。
可能是水流不急的原因吧,吴三这样想。
黑色的,是夜色的缘故吗?
啊,不对,有一片白色。连着黑色。
对,那是连着的一个东西。
那东西来了,越来越近……
终于,它朝着吴三靠近,似乎有感应一般,它砰到了吴三的船头,停了下来。此刻,月亮也出来了。
吴三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是一个人!
惨白的脸庞,咧着嘴,朝他笑着。
那是他老婆的脸!
吴三连尖叫都没发出来,一声闷响,瘫倒在船头板,昏死过去。
只有龙王爷和财神爷还在对他微笑着。
“你要发财”。
吴三已经清醒,但惊魂未定。差人朝他脸上泼了一碗冷水,才打了个机灵,勉强回过神来。
“我老婆,我老婆!”他失声叫道。
“什么你老婆!”孙大人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清晨有人报案,他已经亲临现场,让差人把尸体给捞了起来,但是尸体似乎在水里泡了好久,面目已经不好辨认。同样和尸体躺在地上的,是吴三。孙大人一开始肯定怀疑吴三,毕竟尸体就停靠在他船头。但是让周围的乡亲来看,除了都看出来是具女尸,认不出这是谁,更谈不上说此人是否与吴三有仇。再说了,吴三也没有这么笨的,自己杀了人,然后和尸体躺得那么近一起睡觉?
吴三惊慌不断,始终坚持那是他老婆。
孙大人心里苦笑,这就是你坚持和她靠着睡觉的原因?
不过,在鼓起勇气辨认尸体之后,吴三否认了。这当然不会是自己老婆。自己老婆死了之后,已经埋了。况且,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老婆的尸体估计早就烂得不知成什么样了。
那自然是他看错了。
然而,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一身的黑布衣裳,看起来跟平民老百姓差不多。西河口也没人报案说自己家里丢了女眷。想到这里,孙大人稍微松口气。反正不是西河口的事就行,我这边只是暂时代为收验尸体,别的,不要管太多。
柳小姐与验尸官吴头验了半天,没发现任何刀砍斧剁。依着吴头平日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就该当自杀处理了,但柳小姐有别的看法。
“怎么?有蹊跷?”孙大人皱眉。
“我总感觉……这不是个好兆头……”
孙大人此刻不想再拖,草草一笔,当跳河自杀结案。丁文书很不乐意,但手中的毛笔拽不过孙大人的大腿,只好依着他的意思,写下自杀两字。
这件事最终搞得所有人都不高兴。孙大人烦恼,成天期盼有人来认尸领走;丁文书与柳小姐的眉头愁云密布,总感觉要出什么事;书棋日子也不好过,丁叔心情不好,逼他念书更严厉了;最倒霉的是吴三,几乎没了生意。谁会想吃一条泡过尸体的河里捞出来的鱼虾呢?
若不是尸体保管在衙门里,吴三恨不得割下几块人肉,当着乡亲们的面试吃。以此证明该肉与之前的鱼虾猪牛肉没有任何区别,而且也一定是大补。但是想了想那天夜里的情形,最终因为胆怯放弃了这个计划。
唯一开心的是谢掌柜。他还特地带着下人,到河边散步,走到吴三船头,看着吴三耷拉着脑袋,大笑问道:“吴老板,这次漂来个啥?有鱼卖吗?”说完哈哈走开。
乡亲们认为这是龙王爷发怒,以此惩罚人们吃了他的虾兵蟹将。但是质疑者接二连三冒了出来,认为龙王爷压根就不灵。最终,反对意见占了上风,龙王爷的香火渐渐少了。只有一些顽固的“龙宫赐福党”死不改嘴,并且大声诅咒判教者,认为他们要倒大霉!为首的党魁高声疾呼:西河口要遭天谴!
他们对了。
第二具尸体也来了。这次来得光明正大——是在正午时分来的。但是由于吴三早有防备,摇船巧妙走位,躲过尸体。那尸体只好微笑着遗憾与吴三擦肩,静静漂去了下游。
就在西河口传开此消息且啧啧称奇的下午,第三具与第四具尸体也并肩漂来。
随后是第五、第六、第七……
西河口的小孩子们,包括书棋,由一开始的惊吓,变为了习以为常。“诶,下午去河边看水漂子不?”“你有胆捞一个上来?”“得了吧,捞上来能干啥?俺们躲猫猫,让水漂子来抓俺们啊?”“你家不是最近没钱买肉吃么?捞回去让你娘煮给你吃!哈哈!”
还是那句话:日子总得一天天过。无论如何。
西河口的人们不知为何突然集体感染了人道主义精神,提前拥有了“人与动物本来一样”的至高境界。本来嘛!头回来的鱼,是死鱼;之后来的虾,是死虾;再后来的猪牛羊,也是死的。为啥就不能来死人?同样是尸体,为何要大惊小怪呢?
见百姓们并未惊慌,也丝毫没有在衙门口集会抗议的意思,孙大人松了口气,与民同静。
只是尸体日渐增多,熙熙攘攘,而西河口桥洞略窄,有些时候流通不畅,就堵在了一起。遇到这种情况,百姓们自发将一些尸首捞了出来,挖了些坑,草草埋葬。堵塞的水流得到疏通,再次运转。
一些经商的掌柜们,偶尔看不下去,便请了些道士和尚来给尸体做法事。这样不也显得自己行善积德,不是么?
远来的和尚看到此情此景,吓了一跳,差点不会念经。后来弄清楚真实情况,口诵阿弥陀佛,表示要加钱。超度一个灵魂和超度一河的灵魂,毕竟不是一个量级的工作。后来见生意兴隆,顺便把自己的师弟师哥们都叫了来。一时间,西河口僧道密布,沦为宗教小城。
这天清晨,丁文书带着书棋外出散步,顺便买菜。两人不可避免走到了桥边。丁文书想看看河里的情况有没有得到改善,领着孩子上了桥。
桥上站着一位道士,看年纪五十来岁。风挺大,吹得他道袍飘扬,一股子仙风道骨。
丁文书朝河里看去,没啥异常,还是尸体挨着尸体,有序地朝下游漂去。之后又自嘲一句:这叫没啥异常?
侧眼看身边的道士,双手背于身后,一脸淡然。心想不愧是有信仰的人,居然没有一丝胆寒。
那道士感受到丁文书的目光,便转过身子,笑着朝他行礼。
丁文书连忙还礼。
两人没说话,又都看河。
许久,还是道士打破了安静。“居士看这河中之人,因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丁文书一脸茫然。他怎么会知道呢?只好厚着脸皮听人说教。“道长以为呢?”
“……太史公著《史记》,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不过就是这样。”
“道长的意思,这些尸体,也在追逐着什么?”
“呵呵,也许吧。”道士笑了,“居士不是出家人,自然不信。罢了,就当贫道胡说罢。”
两人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河中的尸体没有停留下来与他们对望的心思,继续前行。
过了一会儿,道士又开口了:“此种情形,倒让我想起孔夫子那句话……嗯……一时之间倒忘了原话是怎么说的……”
一直趴着桥栏看着河中的书棋接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道士点点头,迎风大笑。随后,下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