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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照是在建安八年的深秋天里出嫁的。在她出嫁的前一天,蔡妩拉着她,眼泪汪汪说了一堆的话,看架势,恨不得把自己毕生婚姻心得都告诉郭照。郭照很老实地听着,听到后来,小丫头都不知为何渐渐湿了眼眶。她抬起手帕,抹了蔡妩脸上的泪,然后第二次唤蔡妩娘亲。蔡妩微微愣了下,就听自己眼前丫头用及其轻柔及其和缓地声音说:“娘,照儿走了以后,您多保重身体。照儿会好好的,您和父亲,弟弟们也要好好的。咱们以后还有再见的时候呢,照儿还想着将来把您的外孙给送到中原来呢。”
蔡妩抽搭着哽咽,拉着郭照的手,默默拍着:母女俩其实都知道,这所谓再见,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和嫁到别家不同,郭照此去,算是和亲。若无意外,他们恐怕此生都再无相见之日。送亲一别,便是诀别了。
只是母女俩到底默契,谁也没有戳穿这个美好的梦幻泡泡。等到月上柳梢时,蔡妩才把郭照放了回去。
可郭照出门没走多远,就在院子里碰到了独立中庭的郭嘉。郭嘉背对着刚才郭照跟蔡妩谈话的房门,不晓得在外面站了多久。
郭照收住脚,站在了廊下静等着郭嘉开口:对于郭嘉,就算他没怎么有严父的架子,郭照也总是敬畏多于亲近。
郭嘉听到脚步声后回了头,笑望了会儿郭照,良久才道:“和你母亲说完了?那就听我在啰嗦一通吧。来,照儿,到书房来。”
郭照应着诺,紧跟在郭嘉身后,随他进了书房。
蔡妩也不知道父女俩在书房谈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出来的时候,郭照眼圈是红的,但是眼神却更加刚毅坚定。而郭嘉,似乎依旧习惯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表情来掩藏他心里真实的情感,就好像为了嘱咐郭照,静立中庭,露重湿衣的父亲是不存在的一样。
等到郭照出嫁那天,轲比能迎亲使团一到邺城城外,蔡妩就克制不住的掉了泪。
再到郭照跟郭嘉蔡妩三拜九叩行大礼告别的时候,蔡妩几乎站不住地就往下坠,要不是旁边郭嘉一直扶着,蔡妩很可能就委顿到地上去了。
轲比能这回迎亲的手笔很大,不光婚车修的豪奢华丽,连迎亲队伍都是从鲜卑作战军里抽调的两万精锐。而且作为一族首领,这哥们并没有按照鲜卑娶妻的礼俗来娶郭照,而是依着汉礼,从求娶开始,问名,纳吉,纳彩,问期等六礼一件不少,到了迎娶这天,更是没在乎手下人关于“不过一个女人,大人难道还要亲自屈尊去邺城?”的建议。当真带着人到邺城来了,而且还毕恭毕敬地跟着郭照对蔡妩和郭嘉行了礼,当然,他不是三跪九叩,只是按照鲜卑礼恭顺的点头弯腰罢了。
但就算这样,蔡妩也觉得稍稍放心了:至少,这个男人现下是在乎照儿的。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什么企图,只要他对照儿有心,她就相信,总有一天,照儿会好好把握住这些,得到她想要的。郭嘉对轲比能那弯腰一礼,倒是没有丝毫表示:他就觉得解气了。眼前这混蛋,莫名其妙娶了他女儿,让他行几个礼,难道还过分了吗?
于是在轲比能躬身行礼之际,郭嘉一直笑容和煦,笑意盈盈地看着底下一对新人,表情无比和蔼,无比慈善的样子。
但是等到新女婿行完礼,这位新上任的“和蔼”老丈人却死活不开口说“免礼”。于是轲比能就只能继续弯着腰。他身后带的彻越西和集英都快傻了:我们开始还纳闷这郭奉孝是转了性子?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放大人过关,娶他姑娘呢?敢情绕了半天,在这等着呢!这还真是有苦说不出的事:大喜日子,你老丈人考验新女婿,天经地义!你能气什么?你能急什么?你该着有这一遭!
旁边司礼官看到这情形直接就愣了:谁家老丈人难为女婿是在行礼之时啊?人家都是事前难为好了,过关了才让行礼的!郭大人呀,您这是唱的哪一出,你提前给小的们打个招呼行不行?
司礼官头上冒汗,可怜巴巴地把目光转向一旁观礼的曹孟德,曹孟德嘴角一勾,对着郭嘉那里扬了扬下巴,意思是:随他去,他什么时候觉得折腾够了什么时候你在见机行事。
司礼官苦兮兮地收回目光:早知道是这结果,他就不去看曹孟德了。曹孟德这点子出的,一样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莫约过了有半刻钟时间,郭嘉“良心发现”,决定对轲比能高抬贵手,才慢慢悠悠说了句:“起来吧。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旁边马超几个听到郭嘉这话只觉额角直抽:他……他还真把自己当老丈人了!瞧这岳父派头摆的,当真是足足的呀!还“好好过日子”?轲比能他要是能能好好过日子主儿,主公还头疼个鬼呀?
彻越西则是倒抽了一口气:这不会是趁机敲打大人的吧?这……郭奉孝也忒能见缝插针了。
集英倒是厚道:大人娶夫人不容易,先前的送礼不论,赶路不论,单今天这行礼和受警告就够他们这些随行人看清楚大汉的态度:就算是和亲,我们也是占优的一方。别以为我们姑娘是随你们折腾,任你们拿捏的。她后台硬着呢!
好容易一阵闹哄哄行礼算是完了,一众人要转移场地,去邺城城外送亲了。
邺城外头早铺好十里红毯了,送亲队伍里,郭奕以貌似面无表情,实则咬牙切齿地态度对着轲比能。蔡妩只看了儿子一眼就觉得他状态万分眼熟:十几年前,她离家时,蔡威看郭嘉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郭奕比蔡威好那么一咪咪——他没拉弓射箭,威胁轲比能!
其实郭奕倒是想来着,可惜他武力值不怎么样,再说当着这么多人面办这事,郭奕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子:这情形可不是他老娘嫁给他老爹那种平常人家的婚姻。这是关系到两个政治集团利益的联姻,他爹可以顶着老泰山名义给轲比能一阵派头,可他总不能顶着弟弟名义给准姐夫一支响箭吧?那不是告诫,那就是公然挑衅!轲比能不恼才怪!
郭奕这里神思电转,来回推敲,没注意他身边曹彰瞧他的古怪表情。
曹彰看着自个儿哥们表情一阵清白,一阵涨红的,只觉自己脑后冒汗,后脊梁骨都要竖起汗毛了!
曹彰这回比较倒霉,他是被他二哥推出来的。原本曹孟德划拉人送亲时,划拉的是夏侯尚、荀恽跟郭奕。三个年轻人跟着马超这正牌送亲使后头,当个副手,顺带着见识见识。结果他二哥听了之后,还没等他反应过,“啪”的一下踢在他脚后跟上,曹彰被他踹了个趔趄,直接从队列里出来了。
曹孟德当时纳闷地瞅着自己三儿子:“彰儿,你这是……”
曹彰低着头,回头狠瞪曹丕,就见曹丕跟他做口型:你也跟着去……就算二哥欠你这一回。
曹彰暗暗咬牙: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呀?有你这么坑弟弟的吗?可是明面上曹彰还是抬起头跟曹孟德请命:“儿子也想跟着去看看。”
“你也去?”曹孟德失笑,“为什么?”
曹彰愣了愣,一时傻了眼:他压根儿没准备说辞呢。这会儿忽然被问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要他说:当然是因为我二哥那个痴人儿放不下这位婚事的新嫁娘!所以只能推我出去,替他瞧瞧那里到底是啥情形!
他要真讲了,甭说他完了,恐怕郭照,曹丕,甚至轲比能和大汉的联姻都得玩儿完!
“想是三弟少年进取,想去领略些塞外风土,也好为以后情形做打算,父亲不妨答应了三弟,反正去送亲,也不拘似多少人。”说话的是曹昂。曹大公子虽没有看到两个弟弟“眉来眼去”的互动,但是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好哥哥要尽量满足弟弟希望的心思。
曹孟德捋了捋胡子,笑看着曹彰点点头:“既如此,那就依了你吧。”
曹彰闻言略松了口气,还没等把这口气喘匀呼,就听曹孟德继续道:“既是去看塞北情形,那就不能白走一趟。曹彰,回来以后,孤会考你塞北军略之事,你心里要有底。”
曹彰目瞪口呆,傻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闷声闷气地说:“诺。曹彰领命。”
曹彰回忆完自己被拉来送亲队伍的始末,不由心里犯堵,再瞧瞧身边郭奕:他还在不断变脸色,不晓得在琢磨什么呢。
“哎!你小子又在打什么歪点子?今儿可是你阿姊的好日子,这节骨眼上几万人看着呢,你可别整事!真有什么岔子,奉孝先生也保不住你!”
郭奕鄙视地瞥了他一眼:“你当我是你吗?会那么莽撞?”
曹彰一噎,紧接着反应过来郭奕话中意思,惊得出了一头冷汗:“你搞什么?你别是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郭奕低着头,无比乖巧无比无辜地表示:“我这么听话,怎么会那样呢?放心吧,肯定不搞幺蛾子。”
结果曹彰听了更冒汗了,眼瞧瞧启程的队伍,再看看已经收了声一副纯良模样的郭奕,暗自决心:一路上可得盯紧他,这小子,听风就是雨,想起是一出,谁知道他到底预备干嘛?不看紧点儿,出了事,回来我肯定得被我老爹扒层皮。
曹孟德那会儿才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在观完礼以后,就开始带着人往回赶了。临走瞧了眼还没走出嫁女状态的郭嘉、蔡妩两口子,轻叹了口气,善解人意地揪了一串打算闹哄的人出门回府。
结果还没等他挪脚,门外一个亲卫就匆匆忙忙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卷军报,到了曹孟德跟前一下跪倒:“主公,宛城张绣将军急报!”
曹孟德“唰”的一下亮起眼睛,一把抄了军报,“哗啦啦”展开,一目十行浏览起来。
一旁刚还在“女儿走了,嫁人了”状态里美回过神的郭嘉,也在“张绣将军急报”六个字入耳后,瞬间回神,扭头跟同样回神的蔡妩说:“阿媚,今天累了没?可要现在休息?”
蔡妩眨了眨眼,扫了扫曹孟德,贾诩等人:看来是军情确实很重要。他们应该不打算回曹孟德府上了。于是蔡妩识趣地对郭嘉点点头:“确实有些乏了。我先去歇着。等会儿让柏舟送茶水。”
郭嘉点点头,目送着蔡妩离开后,转身回过头来把曹孟德让到主位上,然后自己跟旁边那些人又按照以往惯例就座两侧:刚还是热闹闹地花厅,一下子就改成了肃穆严谨的议事厅。
曹孟德展看着军报,脸色一阵变化,最后定格在大喜之上,击掌出声叫道:“好!好!好!”
底下人一头雾水:啥事啊?咋就值得主公三个“好”字了?
曹孟德笑得万分愉悦,一手把军报递给郭嘉,一边压不住勾起的嘴角,声音都带着喜气:“荆州水师哗变泰半,襄阳城宿卫营被屠三营,襄阳南北粮仓起火,七处紧要官衙起火。刘景升外甥没了,连他两个儿子都被掳成了人质,带到长江上去了。荆州可不是残了?这情景可不是大好?”
底下一众人都呆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呀?刘景升那么好脾气的主儿,手底下都有哗变的?这到底哪个刺儿头看他不顺眼办的事儿?
郭嘉也有些困惑,他隐隐猜到这罪魁祸首的身份了,但还有一丝不确定:他那小舅子脑回路跟他媳妇儿差不了哪儿去。很可能大家看着都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平常不已。
可等到郭嘉把消息一展开:郭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张绣在军报中,以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叙述道:建安八年九月廿一日夜。荆州叛将蔡威于襄阳哗变。水师副督张允阖府上下八十七口尽遭屠戮。襄阳宿卫营统领校尉苏力,副将钟圻被诛。襄阳宿卫三营折损。是夜,西风大盛,襄阳南北粮仓火起,水师提督官衙、襄阳府衙、襄阳刑狱司,州牧别驾府等七所府衙被焚,风助火势,襄阳数百民居亦被牵累,死伤不计其数。
刘备于危难时挺身而出,战蔡威于江口。蔡威缓退败走,临行掳州牧公子琦、琮二人。备投鼠忌器,无奈纵敌脱身。威远遁东走。
威过长沙,为黄忠部所阻。忠于阵前良言相劝,威感前事,诺忠遣二公子琦、琮返襄阳。然于哗变事,终不见悔。黄忠无奈,与之战与江上,蔡威部不战而走,临行威为忠箭矢所伤,伤势不详。
蔡威哗变了?郭嘉看着军报在心里攒了声:嗯!好样的!不愧是我小舅子!
结果再往下看,郭嘉赞不出来了:这小舅子到底在搞什么?他有本事哗变掳人加焚城,他怎么会没本事跟黄忠打?不战而走?不是张绣情报有误,就是里头有什么隐情?等等,这最后点内容是什么意思?为箭矢所伤?
啧,这下麻烦了。他得瞒住他媳妇儿,不能让他媳妇儿知道弟弟受伤了。他家阿媚这一阵子为了照儿出嫁的事已经是瘦了有快一圈了,要是再添上这宗堵心的?郭嘉觉得以后他晚上再搂媳妇儿时肯定能觉得骨头硌手。
郭嘉眼望着竹简,心里迅速地盘算着利弊:哗变很好,闹残了荆州,他们就能趁机下手了!
有句话不是说的好吗?叫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刘荆州被蔡威这一闹,估计就是成了江东和许都眼里的病鸭子。荆州呀,那可是块肥肉,虽然现在曹孟德和孙权都因为各自问题没法一口吞下他,但不妨碍他们在这时候下嘴咬两口,比如:江夏。周瑜肯定不会傻乎乎只要夏口、襄樊两地。以他对时局评估,这时节趁机西进,半个江夏郡都会成为江东地盘!再比如:南阳。曹孟德可是眼馋南阳郡很久了,奈何自个儿这边的张绣就只占了半个南阳,剩下的那一半还在刘景升手里。荆州这一闹腾,水师折了大半,曹孟德要是不给张绣下令让他趁机夺取南阳整郡,估计底下人会怀疑曹孟德是头风发作,脑袋糊涂了!
郭嘉微眯着眼睛思索一圈,随手把竹简往下递给程昱,老爷子刚开始接竹简的时候还捋着胡子,等看了以后,手下捋不动了,眉梢嘴角都带着激动之色跟曹孟德谏言:这小子行啊,有能耐呀!居然能把荆州祸祸成这样,该把人招到邺城来效力!
曹孟德闻言笑眯了眼睛:他倒是有一样的想法。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大儿子跟这个蔡威有点交情,何况,蔡威还是奉孝他小舅子呢。有这么些关系在,再加上他确实诚意招揽。曹孟德想:蔡威应该不会拒绝吧。
倒是曹昂扫了眼信心满满的曹孟德跟程昱,没忍心当即泼冷水:老爹耶,你总算有跟我想到一块的时候了!可是……奉孝先生家那个小舅子,是个比他还不按牌理出牌的人!要招揽他谈何容易?你儿子我可是表示过不止一次了,也没见哪回他老老实实听进去的!再者现在那小子还受着伤呢,过了长沙郡,就是江夏了,现在他到底船行至何方他们都还没得到消息,招揽?恐怕也得缓一缓,等到他稳定下来,找到人了再说!
那蔡威这会儿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