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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茅子天不怕,地不怕。
不怕她后娘跳脚,也不怕辛崀沉默的拎棒子。但不知道为啥,这个干干瘦瘦的程师父,却让她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敬畏。
见师父板着脸。
香茅子心中打鼓了。
她捧起那张纸,战战兢兢的念着,“人、口、手,上、下、大、小……”一口气读完五十个字,竟然无一错漏。
程师发现香茅子竟然没有读错任何字,而且越到后面,读的越快。
程师本以为,香茅子是硬生生把字的按照顺序给背下来了。于是他开始抽考,随手指字,让香茅子读。
可无论他是横点、竖挑,香茅子的声音总是在他手指落下之后,立刻作答,毫不迟疑。
而且,她全都念对了!
程师偷偷擦了下汗,说,“这次,我们改默写。我念,你背着写。”
然后他满意的看到,香茅子的小脸都白了。
香茅子昨天根本都没写多久,就别府兵给搅和了。此刻她捏笔的姿势跟屠户拿刀差不多,又凶狠又僵硬。
随着程师傅慢慢念字。
香茅子表情狰狞的开始在纸上“划”字。之所以说是划字,是因为她简直是用胳膊肘写字,那姿势跟个大螃蟹似的。
这个习惯非常不好,以至于多少年以后,香茅子开始制作符箓的时候,大家都管叫她螃蟹仙子。可惜那些修真界的道友们没机会认识黄石镇的香茅子,不然他们一定立刻就能看出来:那时候的仙子跟现在初写字的香茅子,从动作到表情,那叫个如出一辙啊!
不过香茅子无论表情怎么狰狞,无论她累的满头大汗,无论她怎么跟笔较劲。她写出来的字,却没有一个错的!
最让程师惊讶的是,香茅子写的字,间架结构居然跟自己有二分相似!只有两分,连三分都算不上。
但,这也太让人诧异了!要知道程子昂习字已有三十余年,走的是书法大师张怀询的路子。张怀询别号楷圣,那可是一等一的跌宕端丽的字体啊。香茅子的笔画和笔锋还完全不成摸样,但是这种字的结构大小,左右对称的味道,却已经出来了!
程子昂教授学生也有将近三十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问香茅子,“以前,有人教过你认字吗?”
香茅子摇头,“没有,我们整个村子里,都没有几个认字的。就算要念家信,也要等邻居邓家婶婶的儿子从外村回来才行。”
这个说法程师也相信,认字的人本就凤毛麟角。那他就跟奇怪香茅子的认字速度,于是再三确认,“你这些字,都是昨天学的?”
香茅子脆生生的答,“嗯!”
程师又问,“可昨天,我只给你读了一遍啊?”
这次轮到香茅子奇怪了,“啊?!难道师父都教过一遍,还学不会吗?”
周围一直在假装努力的众学童的心情——啊!我好想打人啊!
程师想了想,也是,昨天教的比较简单。于是程师干脆今天写了整整一百个大字出来,同时把童声蒙读拿出来,念了第一页给香茅子。
童声蒙读,是元炁大陆的幼童的启蒙读物,讲述的是这片大陆的具体情况和一些基础的道理常识。
程师曼声开始吟诵:
混沌渐蒙,万物资始;
天地有序,位列时成;
乾坤既定,洪荒初开;
日出东南,地沉潜渊;
神通大陆,惟存元炁;
州分廿二,滋民润国;
神仙四岛,九海列泊;
西出昆仑,众仙之门;
人有六感,神通鬼和;
身体发肤,骨筋脉魂;
道基所在,灵蕴根藏;
妙微通玄,离乎神识;
虚极静笃,观悟复存;
鱼虫鸟兽,缘归自然;
……
童声蒙读一共才不到一千字,程师很快的就念完。所有的蒙童在刚开始入学的时候都要背诵这篇文章。可以先不会写,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全部背诵下来,随着课程的逐渐展开。蒙童们会根据不断的学习,一点点从天地最初开始的样子,却认识和了解世界。
一般来说,童声蒙读大概需要学习差不多一个月。因为对于孩子来说,这里面很多字过于生涩,他们总是背了后面的就忘记前面的。要反反复复每天背诵反复记忆,这才能牢记。
极聪明的学生,大概用七天左右的时间才能第一次把全文从头到尾的背诵下来。
程师一面慢慢的念着,一面观察。
他发现香茅子盯着眼前的空处,正在小嘴微动跟着默读。
程师很满意香茅子这种精神,暗中点头。
念完了之后,他柔声问,“你能背了多少?”
香茅子仿佛像没听到他问话一样,还坐在那里,双目放空的默默念着什么。
程师知道,这种情况是孩子们陷入自己的背诵里面去了,这种时候不要打断他们,等一会他们就会回来了。
程师就安稳的站在桌旁,等待着香茅子回神。
这一等,就是一炷香的时候。
在这期间,辛茂几次想去扯香茅子的衣角,都在程师的目光下被制止了。
直到香茅子回过神,辛茂也没敢去打断香茅子。
看到香茅子眨巴着眼睛回过神,程师把刚刚的画又问了一次,“方才的童声蒙读,你能记住多少?”
香茅子偷偷看着程师,没敢回答。
程师觉得她从乡下来,年纪又老大不小了,估计背了后面就把前面的忘了。这种大龄学童,以往程师也是教过几个的,不是顽劣不堪让他逐了出去。就是虽然十分老实勤奋,可头脑确实不灵光,读书总是使出犁地的力气,满头大汗还背不下来。
所以程师曾经发誓,以后不教大龄学生。
可香茅子不同,香茅子救了全镇的人,这当中也包括了已经染病的程师。程师觉得香茅子对她有救命之恩,这才收下她,并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对她更严厉些,要她切切实实学到读书的本事。
程师柔声说,“是不是忘记了?不要紧,我帮你起个头,你跟着背。能背多少都可以。来:混沌渐蒙……”
程师开头,香茅子就接了上去,“混沌渐蒙,万物资始;天地有序,位列时成,……“她一路背着,背的有些慢,却毫不迟疑,毫无磕绊,一直背到,“穷极必反,否极泰来;物不可绝,未济终焉。”
课堂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香茅子,她竟然从头背到尾,无一错漏。
程师沉默了良久,香茅子都忐忑了,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惴惴不安。
但程师只是轻轻揉了揉香茅子的头发,点头,“很好,那你今天先把这一百个字反复练习,童声蒙读也要每日背诵。回头为师给你讲述里面的道理。”
香茅子见程师没有生气,就放下心来,脆生生的答了一句:“哎!”
程师就溜达开去,开始对其他的学生进行考问和新作业的安排。一时间课堂里哀鸿遍野,嗡嗡作响!嗡嗡声是那些昨晚偷懒没背的学生们趁机赶紧背,希望一会不要死的那么惨。可惜他们可没有香茅子过耳不忘的本事,估计少不得要被程师打手板了!
香茅子则虔诚的铺开纸张,又扎着手跟螃蟹似的开始练字了。
香茅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聪明的,相反,她一直觉得自己很笨。因为后娘一直骂她,死笨死笨的!
所以,香茅子笃信两个原则。第一个原则就是笨鸟先飞,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挑最重要的先做。做一点,少一点。比别人先做两分,你就多了两分机会。第二个原则,就是要认真专注。这个道理,其实香茅子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她只是单纯的做什么事都专注。
哪怕在家里洗个碗,她也死定着拿碗反反复复的检查,唯恐漏掉哪里。
她这个性格就造成了,无论她做饭、劈柴还是其他杂事,就一门心思的沉浸进去,很少能听到外面的声音。有时候后娘唤她,也听不到。
辛娘子就总以为香茅子是在跟她作对,气得三天两头揍她。香茅子没办法解释,她只是太专注了,以至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而已。
香茅子想过改,可是不成,一旦她分心那就什么事都做不好了。最后只能忍着打。
香茅子开始写字了,她觉得,先生给的字肯定是好的,那么所谓学写字,就是要跟先生写的一样,才算吧!
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在学堂里,哪怕五岁的孩子都知道,你只要能按照正确笔画写出来,就算你会了。可香茅子不知道,她刚来还没有朋友,因此也没有人告诉她。
这种以为要写出跟先生差不多的字,才算学会的标准,就这么坑爹的被香茅子认准了。
香茅子盯着程师今天写给她的五十个大字,默默背诵。这次,她并不是背诵这些字都读什么,她已经记得了。她背诵的是这写字的样子和结构,一会好照着写。
香茅子的专注甚至到了一个偏执的地步,她没办法看一眼写一笔,她一定要先看,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下来,然后写的时候,就只盯着纸和笔,用自己脑子里的记忆把那个字拓下来。
这种学习方式,在很多人眼里,就是笨拙。
因为她经常直愣愣的盯着纸张发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张着眼睛睡着了!
辛茂在旁边似模似样的一会摸摸书,一会摸摸笔。然后拿着毛笔横抹一道,竖写一道。香茅子在发呆,其他小伙伴都在忙着背诵自己的功课,提防先生抽查,自然没有人搭理他。
过一会,他无聊了。就开始摇头晃脑的左看右看,动作幅度越来越大。
结果他这么一折腾,倒让程师发现了。
程师忽然想起来,这还有一条漏网之鱼!连忙走过来,让辛茂站起来。
对于辛茂,程师内心充满了期待。
先说辛茂是个男孩子。香茅子就是再聪明,顶多再读两年书,然后她就要开始相看人家准备嫁人了。但是辛茂不一样,他年纪还小,又是个男孩子,将来能举功名,出仕途。程师甚至想,他不用太聪明,只要有香茅子的一半,甚至三成!就可以传他衣钵了。
被程师点名的辛茂,浑身僵硬的站起来,满脸错愕。
程师说,“昨天,也给你写了五十个大字,纸呢?”
辛茂连忙翻了翻,才在一摞纸张的最下面,把程师给他写的那张纸翻了出来。程师说,“你念念看!”
辛茂傻了。
昨天初来学堂,他忙着四处看热闹,就算程师给他写字并教导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也有一半的心在外面溜号。此刻头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墨字都仿佛飘浮了起来,在空中乱飞,他却依然一个也不认得。
他涨红了脸,憋得脖子都粗了,却没办法张口。
程师以为他可能不好意思,就安慰他,“忘记也不要紧,只捡你认得的念一下。”
辛茂又瞅瞅那张纸,依然一个也不认得。他只能低下头,轻轻晃动小脑袋瓜。
程师惊讶,“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莫非一个都不认得?!”
辛茂偷瞄了程师一眼,不敢点头,又低下头去。
这番作风如何让程师不明白,这小子竟然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程师气得不轻,大喝,“如此顽劣,伸出手来!”
辛茂大惊。
程师直接扯过他的小手,摊开手板,戒尺挥落,啪!啪!啪!用力打了三下,戒尺落下的时候甚至带起了呼啸的风声!
但辛茂在学堂里挨打的时候。
辛崀和辛娘子正在更房那边涂刷白垩粉,两个人弄得跟雪人似的。
当太阳高照之后,周围的街坊邻里听到这边的动静,都凑过来看。有好热闹的就跟他们搭讪说话,问他们从哪里来,是什么地方的人。
辛崀这个时候是不好说话的,都靠辛娘子自来熟的跟大家周旋。
结果三问两问,就让邻居们知道了,这两个人是香茅子的父母!
嚯!这下可了不得。
邻居们的嘴脸立刻变了,热情的无以复加,好像他们是一个爹娘生下来的兄弟般。
东家送来梯子、斧刨锯锤等物;西家找来了油漆江湖;前街送了板凳桌椅,后坊拿来被褥窗帘……
有人的出人,有物的出物。
一传十,十传百。来来回回在小院子里进出的能有几十号人。
等到辛崀和辛娘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家都告辞回家吃午饭去了。
而这个时候,房子的瓦片补齐了,屋子打扫涂白了,窗户纸都是新糊的,灶台用湿胶泥抹好了,连灶台里都生了一堆火,炉子上有一个锃亮的大铁壶滚着水。
屋子里床有了、桌子板凳有了。床上挂了帐子,床后有个新马桶。桌边有柜子,柜子上有茶壶茶碗;桌子上放了油灯烛台,窗户被支开,里面轻轻飘着窗帘。
辛崀又看了看院子,里面铺好了石头拼的路面,杂草都被清走了,甚至还不知道谁,给送来了偌大一盆丁香花,开的正好,满院子清香四溢……
辛娘子被着阵势吓住了,她颤声说,“他爹,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辛崀就想起了陈掌柜的那句话:你们就放宽心在咱们黄石镇上住着吧,这镇子上下谁不感谢香茅子呢?!她呀,如今是咱们黄石镇的女儿了!
半晌,辛崀低声说,“我们大概变成了黄石镇亲闺女的干爹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