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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忆里等你
如果你问,夏木,你最讨厌谁?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舒雅望。
记得高一那年暑假,舒雅望刚满十六岁。有天中午舒爸忽然让舒雅望去给他长官的孙子当家教老师。她吃惊不已,要知道她爸的长官,那可是S市驻军军区的总司令。她就见过几次总司令,他是一个非常严苛的老人,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情不自禁地立正站好。
舒雅望对着舒爸哈哈大笑:“老爸,你女儿我自己的成绩都是满江红,你还指望我去教人家?别开玩笑了。”
舒爸斜了她一眼:“你门门红灯还得意得很啊?我叫你去你就去,小学课本你都搞不定,你就别姓舒了。”
舒雅望鼓着腮帮瞅他。其实她很想说,老爸,别小看现在的小学课本,有些数学题目我还真的搞不定。
舒雅望很认真地看着他推脱道:“老爸,我很忙,我有好多暑假作业要做。”
舒爸瞪她一眼,忽然站直身体,对着她命令道:“立正!”
她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报告长官,舒雅望报到。”
“舒雅望同志,现在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八点,去夏司令家报到,认真授课,为家争光!执行命令去吧!”
“是,长官!”立正!敬礼!标准的中国士兵姿势,转身,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走到大门外,气愤地回头,臭老爸,每次都来这套!
在这一刻,舒雅望深深地为从小就被逼接受军人训练的自己感到悲哀,为自己的条件反射感到悲哀。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她就哼着小曲儿往夏司令家走。本来她是不愿意去的,后来想一想,不就是陪“太子”读书吗,也没什么难的。虽然老爸说会给她增加零用钱,不过,她可不是为了钱,嘿嘿。
舒雅望家住在部队家属区最外面的套房,夏司令家在后面的别墅区,步行只要二十分钟就到了。
舒雅望站在别墅门口,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穿军装。舒雅望瞟了一眼他的肩花,一杠三星,营长,上尉级别。
“叔叔好,我是舒雅望,是我爸爸叫我来的。”
“进来吧。”
男人领着舒雅望走进别墅。别墅正厅里,夏司令正坐在红木沙发上,看她来了,严苛的脸上露出一丝和气:“雅望来了。”
“夏爷爷好。”舒雅望有礼貌地望着他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任何人都嬉皮笑脸的舒雅望,唯独面对这位老将军的时候,总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夏司令叫了一声:“小郑,去叫夏木下来。”
“是,司令。”刚才为她开门的男人转身上了楼,没一会儿楼梯上响起两个脚步声,一轻,一重。
她抬头望去。那是舒雅望第一次见到夏木。
即使现在,舒雅望还能想起当时的那一幕。他扶着古木栏杆,一步一步地走下来,精致的脸上带着十岁大的孩子绝对不应该有的表情,麻木,呆板,毫无生气。琉璃一样的眼珠里,暗淡得连一丝光彩也没有,当他看向你的时候,总让你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他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停住,面无表情地望着夏司令。
夏司令对他招招手:“夏木,这是爷爷给你找的小老师,来打声招呼。”
夏木瞟了她一眼,不说,不动,不笑,就像一个精致的玩偶,那种感觉,很奇怪。
“夏木!”夏司令沉声叫道。
眼见气氛有些紧张,舒雅望忙对夏木摆摆手,超具亲和力地笑道:“你好,小夏木,我叫舒雅望,你可以叫我雅望姐姐。”
夏木望着舒雅望,眼里看不出喜恶。舒雅望抓抓脸颊,有些无措地望着夏司令。夏司令紧紧地皱着眉,神色中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疲惫。他转头望着她嘱咐道:“雅望,夏木就交给你了,爷爷还要去上班。你带着他好好学习。”
“好。”舒雅望甜甜地笑着答应,在外人面前,舒雅望总是很会装乖。
夏司令和郑叔叔走后,别墅里就剩下舒雅望和夏木两个人。当她再转头时,他早就不在楼梯上了。她顺着楼梯扶手上到二楼,在最右边的房间里找到了他,他正坐在地毯上,认真地组装着一个虎式坦克的模型。
“夏木小朋友,你在玩什么?”她凑过去,用很轻松的语气问。
他低着头,认真地将坦克的主力炮装上。她望着他,看到他那明显的黑眼圈。哇!这么小就有黑眼圈啊,晚上去做贼了?
“夏木小朋友,没人跟你说,不理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
“喂!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啊?”
“你别逼我哦!我会打人的!”
“我真的会打你哦!”
“我真的打了哦。”
舒雅望将手高高扬起,然后轻轻放下,为了她的零用钱,她忍!她堆起笑容上前道:“小夏木,和姐姐说句话,姐姐请你吃雪糕好不好?”
话音刚落,他终于抬头看她,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你很烦。”
“……”
舒雅望捏紧拳头看他,所以说她讨厌小孩,特别是嚣张的小屁孩!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早上八点她还是会准时到他家报到,每天都想尽办法惹他、逗他,想让他理睬自己。可是没用,他好像只对他手上的模型感兴趣,对其他的事物没有任何反应,不管舒雅望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理她。不,应该说,他谁都不理。
舒雅望怀疑他有严重的自闭症。
舒雅望将这一情况向舒爸汇报过,结果舒爸斜她一眼:“废话,他要是没自闭症,我让你去干吗!我就是想让你把你的小儿多动症传染给他。”
舒雅望抽了抽嘴角:“得,到时候我的多动症没传染过去,反倒被他传染了自闭症怎么办?”
舒爸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道:“那就更好了。”
既然此路不通,只有另寻他法,而这显然不是舒雅望的处事风格。
于是,舒雅望放弃了和他交谈,每天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去他家,进他的房间,霸占他的床,躺在上面看她的漫画,吃她的零食,睡她的大头觉。
他玩他的,她玩她的,互不侵犯,互不干扰。
直到有一天,他拿着一把九二式五十八毫米口径的战斗手枪仿真模型在房间玩的时候,吸引了舒雅望的注意。
这款手枪,在中国只有团级以上的军官才能配备。
舒雅望记得老爸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小时候,她曾经从家里的保险柜中偷偷地拿出去玩过。别看那把手枪小小的,却非常重,玩了没一会儿就被巡逻的军官叔叔发现,把她连人带枪交给了老爸,然后不用说,她被老爸狠狠地罚了一顿,后来就再也没在家里见过那把枪。
只见夏木熟练地将手枪拆开,然后拿着棉质手帕,细心地擦拭着每一个部件。
她凑过去看着地上的零件,套筒、枪管、枪口帽、复进簧及导杆、连接座、击发机构及底把、弹匣、挂机柄,八个部件一个不少,每一个都标准得和军事杂志上的分解图一样。
舒雅望忍不住惊叹道:“哇!现在的模型玩具做得可真精致,简直和真的一样。”
他没理她,将擦好的部件又一一组装起来,动作麻利熟练得和电视上玩魔方的高手一样。
她看着他手上的枪,纯黑的颜色,有种沉甸甸的感觉,枪口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乌青的光芒,敢情这模型是铁做的:“哇,给姐姐看看。”
她忍不住抢过模型枪,哇,好重!连手感都和真正的枪一样。
一直安静的夏木忽然跳起来,扑上来就抢。
舒雅望举高手,哈哈,这个小鬼终于有反应了。她举着枪左右闪躲,笑道:“给姐姐玩一下。”
夏木瞪大眼睛,死命地争抢着,眼神凶恶得可怕,就像一只被惹恼的小兽。
舒雅望转着圈子躲开他的手,举着枪,继续逗弄道:“叫声姐姐我就还你。”
夏木瞪着舒雅望,退开一步,忽然扑上来。他的个子只到她的胸口,这一扑却扑得很用力,她被撞得向后退了一大步。他拉下她的手,用力地扳着她的手指。舒雅望就是不给他,紧紧地握着枪,他的力气没有她大,抢了半天也没抢下来。忽然他猛地张大嘴,狠狠地咬在她的右手腕上。
“啊——好疼!”舒雅望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手一松,枪掉在地上,可是他却没有松口,一直咬着。她使劲地推他,可他就像是一只小狼狗,咬住了就不松口,疼得舒雅望哭叫了起来。
她的哭声引来了家里的帮佣梅阿姨,梅阿姨推开房门,先是一愣,然后急忙跑上来:“哎哟,这是在干什么!夏木快松口。”
可夏木根本不听她的,越咬越用力,疼得舒雅望大哭。梅阿姨帮她将夏木的下颚捏开,舒雅望立刻将手缩了回来,手腕上两排深深的牙印,鲜红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她抬起手就想揍他,却被梅阿姨拦住:“打不得。”
她抽抽搭搭地瞪着夏木。只见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枪,抬起脸,五官精致得出奇,红艳的嘴角边还有她的血。他黑着脸,终于开口说话:“不要碰我的东西。”
梅阿姨走上前来,用手帕捂住舒雅望的伤口,着急地道:“雅望,快跟阿姨去医院。”
她捂着手帕,被梅阿姨拉到军区医院打了一针。医生说没什么事,就是伤口太深了,也许会留下疤痕。她看着手上白色的绷带,心里气愤地想:可恶,我居然被一个十岁的小屁孩欺负了!
回到家,舒雅望将手上的伤口给妈妈看,舒妈心疼地在她的伤口上摸了半天,瞪着舒爸道:“我说别让雅望去夏家吧,你还不信,你看雅望被咬成什么样了,那孩子脑子不好你不知道啊?”
“胡说?夏木怎么脑子不好了?他聪明着呢。”
舒妈不屑地道:“聪明什么?聪明会动嘴咬人?简直就是一只小狗。”
舒雅望点头附和:“还是小狼狗!”
“什么狗!什么狼狗!”舒爸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瞪着她,“你夏叔叔当年为我挨了一颗子弹都没叫疼,你被他儿子咬了一口怎么了?”
舒雅望郁闷地摸着伤口,满肚子委屈,废话,咬的不是你,你当然不疼。
舒妈不乐意地拍了舒爸一掌:“你怎么说话的啊,你没看雅望疼得小脸都白了?”
“唉。”舒爸叹了一口气,望着她道,“雅望,夏木是个可怜孩子,你让让他。”
接着,舒爸又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起夏木的身世。
“其实,夏木原来也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也爱笑,爱闹,特别聪明,特别招人喜欢。他六岁的时候就熟知世界各国的武器装备,老夏总是说,看,他的夏木,他的儿子,他最大的骄傲!
“老夏是云南海口镇的边防武警军官,半年前在一次缉毒任务中牺牲了。他去世后,夏木的妈妈就将自己和夏木关在家里,锁上门不让任何人进去。大家都以为她只是太过伤心,可是四天后,当夏司令派人强行冲开房门时,才发现主卧室里,那个漂亮的女子抱着她和老夏的结婚照,自尽了。
“而小夏木就蹲在墙角,离母亲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睁着又红又肿的眼睛。
“大家都猜,夏木的妈妈当时是想带着夏木一起死的,可最后终究舍不得。谁也不知道夏木是怎么和一具尸体生活了三天。
“只是,那之后,原来那个爱笑的夏木就变了,大家都说,夏木的灵魂早就随着父母离开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漂亮的躯壳。”
舒爸说完,望着她道:“雅望,爸爸欠你夏叔叔一条命啊,就算他不在了,我也希望他的儿子能变成他的骄傲,你懂吗?”
那天晚上,舒雅望听完夏木的事,就一直在想,要是让她遭遇到和夏木一样的事……不,她连想都不敢想。
可这样的事却在夏木身上发生了,那么漂亮的孩子,在满是鲜血和尸臭味的房间里……
她一直想着这个画面,又一直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可却又忍不住地去想,就这么辗转反侧,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第二天,舒雅望迟到了,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了夏木家。然后她发现,他的黑眼圈也更深了。夏木一直有黑眼圈,以前舒雅望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这么严重的黑眼圈,现在,她想她有些明白了。
舒雅望去的时候,夏木正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组装着一款歼—12战斗机模型。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他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摆弄他的模型。舒雅望走到他旁边坐下,她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引起他的反应。面对夏木,舒雅望总有些无力。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组装模型。他的手很漂亮却很苍白,很灵活却很纤瘦。
舒雅望凑近他,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问:“夏木,我听说,你和一具尸体待了三天?”
夏木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漂亮得像是黑曜石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
终于有反应了。
舒雅望继续问道:“听说,那具尸体是你母亲?”
夏木的手紧紧地握住,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开始微微颤抖。
“你能告诉我,那三天,你是怎么过的吗?”
夏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忽然向舒雅望扑了过来,她被他扑倒在地。舒雅望用手抵着他的下巴:“你又想咬我了?”舒雅望猛地翻过身,将他压在身下,直直地望着他喷火的眼睛道,“夏木,你每天晚上都梦到你母亲死时的场景对不对?每天每天,像是在地狱里一样,没有一天能睡得着?”
夏木在她身下挣扎着,使劲地挣扎着。
舒雅望摁住他,不让他逃避:“夏木,其实你很怕吧?每天晚上都很怕吧,对不对?”
夏木忽然不再挣扎,他漂亮的眼睛里开始慢慢地蓄满泪水,然后像是决堤了一般,汹涌地冲出眼眶。他哭了,却咬着嘴唇,闷闷地哭着,可眼神依然很倔犟,像不愿意承认他在哭一样。
舒雅望放开压制他的手,撑起身子,轻声道:“笨蛋,早就该哭出来了。”老爸说,夏木被救出来以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从没有人见他哭过。也许,她做错了。可舒雅望总觉得,让他哭出来会好一些,将他看似已经愈合其实早已腐烂的伤口狠狠地扒开,让它再次鲜血淋漓,会痛,才会好。
舒雅望翻身坐到一边,直直地望着前方说:“夏木,我爸爸说,让我让着你。可是,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不能让你,不能可怜你,因为我真的想和你做朋友,陪在你旁边,陪你一起难过一起快乐。”
“谁要你陪啊!”他吼着拒绝。
舒雅望不理他,自顾自地说着:“虽然,我也可以假装不知道,然后温柔地感化你,但是我觉得你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一定不会要这种像是怜悯一样的友情……所以呢,我决定还是先坦白,我啊,是知道你一切过往,知道你的痛苦的人……”
“闭嘴!”他举着手向舒雅望打来。
舒雅望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住:“啧啧,会叫,会哭,会生气,会打人,真好!终于不像个假人了!”
随后的日子里,舒雅望终于找到和他相处的方法了,那就是不停地惹怒他,让他发火,让他咬她。当然,她被咬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笨到被他咬到第二次了。所以他们俩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打一次架。他年纪小,力气没她大,总是被她反扭着双手,逼得动弹不得。
舒雅望不会让他,她说了不让他。
每次看到他阴森森地瞪着她的样子,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心情愉快。
所以,那时候你问夏木任何问题他都不会答理你。
但是,如果你问,夏木,你最讨厌谁?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舒雅望。
夏家的人为了和夏木说上一句话,总是不厌其烦地问:“夏木啊,你最讨厌谁?”
当听到夏木用少年特有的声音说出她的名字时,他们总是很满意很欣慰地点头。
然后郑重地拍拍舒雅望的肩膀。
就连夏司令也不例外。
每次夏司令拍舒雅望肩膀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整个民族的繁荣昌盛都在她肩上担着一样。
舒雅望还挺得意的,毕竟能让一个孩子这么讨厌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