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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宵寂静,松火轻爆,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和暖温馨。
李莫愁合衣而眠,心中端是宁静平和。只是习惯使然,睡不甚深,浅眠之间,忽闻外屋隐隐有脚步响动,却是甄志丙掀了布帘,悄然站在了房门口。
李莫愁心内一紧,当即惊醒。但见他站立不动,便也不予惊动,只是想着:“他想做什么?莫非真是一个伪君子,半夜想来轻薄我?”但又不愿信,故而暗掌不动,只做假寐。
她眯眼偷瞧,只见甄志丙默默望着自己,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她虽不明当日真相,但郭芙所言以及适才那番失态,多半错事不假。又想到他一向慎重精干,如今却被心魔受累,更是替他痛惜,先前凝劲的掌指,也渐渐松了下来。
忽的,一阵狂风吹来,竟将板门“砰”的一声吹开,又吹卷了内室布帘,灌进不少冷风来。
甄志丙一惊,忙转出身去,迅速关好板门,又搬了桌子顶住。李莫愁不及寒风吹进,不经意间竟也是哆嗦了一下,手臂自然抱了一下自己。
只这瞬间,便觉身上一暖,竟是甄志丙已经转了回来,将自己身上道袍脱下,好好盖在了她身上。
李莫愁心中一暖,不及感激,便又一惊。甄志丙竟是坐到床沿,不曾有离去之意。她正要睁眼喝人,不料甄志丙坐落之际便抢先开了口,低沉喃道:“莫愁,我对不起你。”
李莫愁一怔,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不料甄志丙只说一句,便起了身。重新走回门口,又静静望着她。
李莫愁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便一直假寐不动。不料甄志丙竟是一站许久,只管痴痴望着她,直至李莫愁故意翻身辗转,才悄然离去。
次日北行,一人故作潇洒,一人刻意言笑,各似无事,竟也融洽。同行数日,甚有话头,多为襄阳战事,鲜有私情。但凡偶然触及,甄志丙便是岔了去。李莫愁自然不愿多问,只将心事压下,待以后寻了小龙女再做计较。甄志丙总念着李莫愁有伤,处处照顾,时刻殷勤,甚于住店之后,还要亲自替她烧水熬粥,端是无微不至。
李莫愁亦是凡人之躯,心念及处,甚是过意不去。但此时已然不能同他解释,又自感近日气息确有不顺,想必那日武三通一指并未痊愈,便也随了他,将自己当了一回伤员。
两人行了五六日,终于到了终南山脚下。这日天色渐暗,归程已至。山门之下,正作道别。
李莫愁感激他多日照顾,诚恳说道:“甄师兄,我的伤其实不碍事,这些日子,倒让你辛苦了。此番回了山,便好好歇一歇。”又想起当日书信之日,续道:“哦,是了,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事情。”她取了密信交到甄志丙手中,又说:“你回山告知丘道长,请他早作万全打算。”
她此时也不愿再理当日真假,只想让甄志丙早早回山。至于小龙女如何,她亦不愿多想。
甄志丙似无上心,虽是接了密信,却不详问,只说:“你的伤好了,那便是最好。”话中带些落寞,隐隐不同前些日子。
李莫愁一顿,他已续道:“莫愁,我也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同你说。待我说完了,再回山不迟。”李莫愁不及问,他又抢道:“你信我么?”
这一问突如其来,李莫愁又是一愣,只道:“我信。”甄志丙忽的一抹苦笑,低吟道:“是啊,你信。你总是信我,而我……”这一喃甚轻,李莫愁问道:“你说什么?”甄志丙换了微笑道:“没什么。莫愁,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李莫愁点头应了,便随甄志丙往山里走去。
走了多时,竟是绕到后山。李莫愁心中渐渐不安,原来两人去处,竟是昔日她同杨过、小龙女一起住过的茅屋之所。
李莫愁一惊,心中疑窦大生,却故意带了几分玩笑,笑吟吟说道:“甄师兄,你知道我以前住过这里?你带我回来,是想帮我收拾一番么?”
甄志丙只是微笑,好好瞧了她一眼,却说:“不是这里。”也不管李莫愁想什么,却是径自拉了她的手,往另处走去。他此时颇有些霸道,李莫愁竟也不去挣脱,任由他牵着,来到了一处山野间。
待到一处,便是红花排开来长达数丈,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四下里树荫垂盖,东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此时月已当空,银辉洒地,泉声鸟语,杳无人迹,却是当初杨过和小龙女练功所在。
李莫愁蓦然一惊,甄志丙已然放开她手,低沉说道:“莫愁,便在这里,我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霎时,神情肃然,目透星芒。
李莫愁心下一慌,又猜几分,口中却说:“你要同我说事情,随便哪里都可以,为何偏偏来这里?甄师兄,我有些累了,不然今日先不说了。待你回了重阳宫,将密信之事传达,再寻我说不迟。”
甄志丙微微一笑,顿了片刻,温言道:“好罢,既然你累了,那日后再说。”又走上一步,续道:“哦,是了,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李莫愁闻他听劝,心下一松,问道:“是什么?”
甄志丙怀中摸出一封信函,送到李莫愁手中,只说:“便是这个。”李莫愁伸手一接,霎时惊愕。送来信函不是它物,竟是适才自己交给他的蒙古密函。她一时不懂,脱口问道:“这是……你!”
话未成句,却成一声惊愕。但见甄志丙疾指点出,准准打在自己身上要穴。竟是趁着自己接信分神之际,算计得手。
“你做什么!”李莫愁只喝一声,已是哑了口。甄志丙最后一指,竟是点在她的哑穴之上。李莫愁脸色突变,恍然顿悟:“原来你真是虚情假意的伪君子,多日诓我,去我戒心,竟是想着轻薄我。你带我来此,并非什么重要事情,只是想再尝心愿,满足你龌龊心思。”心中暗骂不止,双目却是死死瞪着甄志丙,犹要喷出火来。同时暗中凝功冲穴,岂容他人得逞。
“莫愁,对不起。”甄志丙忽然开口,却无半点淫邪,尽皆温言愧意,“我点你穴道,并无他意,只想要你好好听我说这件事。”
李莫愁一惊,甄志丙又道:“这件事说出来,你我便再无相顾之时。”忽的神情一凛,咬牙道:“莫愁,你可知道,是谁辱了你的清白?”一语方落,便是“扑通”一声,跪倒在李莫愁身前。
甄志丙苦笑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我乘人之危,辱了你冰清玉洁之身,对你做下弥天错事。”一顿,又道:“莫愁,你现在心里一定很伤心。你一定厌我恨我,甚至想立马杀了我。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李莫愁心中一酸,寻思:“我竟又误会了他。原来他点我穴道,是怕我受不了真相。瞧他死志昭然,断然早有盘算。然他之罪不在我身,我安能看他自戮。”她心念一起,竟也忍不住伤心起来。适才凌厉眼神一收,笼上一抹黯然。
甄志丙抬眼望着李莫愁,见她眼神中露着悲切,又苦道:“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两件事。”李莫愁自是不能言语,亦是默默望着他。他也不管李莫愁心中如何想,只在身前忏悔恳求,宛如自语。
“莫愁,我死不足惜。第一件事求你,无论你如何伤心,都要好好的,千万不要伤了自己。”
“第二件事求你,无论你心中多么恨我,都不要迁怒我教众人。我个人大错,却和本教无关,请你不要损了我教名声,也不要寻我同门责难。”
两件事说完,便又“噔噔噔”磕了好几个响头。待抬头时,已是皮破血流,眉目染红。
李莫愁见他如此模样,免不得心里一酸,竟也不知不觉落了几滴眼泪下来。
甄志丙忽见李莫愁落泪,亦是神情凄苦,骂道:“我该死,我不是人,我该死!”一顿骂完,又凄然道:“莫愁,你要好好的,我这就给你一个交代。”他蓦地站起,便是“唰”的一声抽出长剑,架到了自己脖颈之上。
“莫愁,我死之后,若你还念着昔日情分,肯原谅我这个罪人,便将我的尸骨带回全真教,告诉师傅他老人家,说我是为抗蒙而亡,也好不教他失望;若你恨我不变,那便由我曝尸荒野,任豺狼叼了去,任乌鸦啄了去。总之,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甄志丙遗言既完,便是心念一横,长剑欲抹。只是瞧见李莫愁正泪眼汪汪盯着自己,又忽的心中一软,竟是悲从中来,大声叫了出来:“莫愁,我喜欢你!”
这一喊宛如最后告别,顿时双目一阖,亦有一抹眼泪落下。随即起手一横,自是了断罪身。
忽然,长剑一滞,竟是无法抹动。大惊睁眼,却是李莫愁已经行动自如,一只手正死死捏在他的剑身上。但见李莫愁蛾眉紧锁,嘴角溢出血渍,显是强行冲开了穴道。
甄志丙心中大痛,几近崩溃,直叫道:“让我死,让我死!”此时心中死志已起,便是挣扎夺剑。
不料李莫愁死死捏住,只管不放。几番相持之下,手掌已是鲜血淋漓,道衣染红。
李莫愁猛然喝道:“我不许你死!”
这一喝振聋发聩。甄志丙怔怔回神,茫然失魂。放了长剑,自喃道:“是是,你不准我死,你要将我之罪昭告天下,让人人都来唾弃我。”忽又痛心疾首,连连摇头,“不行!你不能那样做!那样做,你的名节,你的名节……”忽又垂首顿地,哭道:“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甄志丙一阵疯狂,片刻又复萎顿,跪在地上,凄然而哭,只觉心如刀割,生不如死。他自忖一时欲令智昏,铸成大错,自己对李莫愁敬若天人,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百死难赎其咎。立身站起,双手扶住李莫愁双肩,连连摇晃,大声叫道:“你杀了我,你快杀了我。”
李莫愁观他如此疯狂凄苦,心中更是惋惜。寻思:“你道自己对我犯下大错,却不知受害者另有他人。我若直言相告,或许能让你缓死一刻,却更令你生不如死。”她心念转了几下,便是出手。疾指连点,顿叫甄志丙不能再动。
“甄师兄,你冷静些,好么?”李莫愁轻柔劝一句,便是张臂抱去。不及甄志丙惊问,她已然说道:“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
甄志丙不可置信,但李莫愁言语温和,怀抱柔和,端无半点欺诈之意。他哑穴未点,怔怔道:“你……你原谅我?你说你肯原谅我了?”
李莫愁在他肩头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却想:“他之生死,便由我来收下,他之罪孽,亦由我来担下罢。”
李莫愁将人抱了一会,感受他气息渐平,应无再有寻死之心,便将人放了开来。顺手解穴,只道:“事已至此,你又何苦如此?你以为你死了,便能还我清白么?”她装成自己便是受害者,试图要他解了这桩心结。
甄志丙凄然而立,满脸愧疚,神情一时黯然,一时激荡,却是久久不语。
李莫愁也予多说什么,只道:“忘了这里吧,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吧。”说完,径自回转,寻路往前山而去。
甄志丙默默相随,一路无语,只是神思迷茫,深陷其中。
两人行了个把时辰,已经转出了山坳,遥遥能见全真山门。
忽然,甄志丙急步追上,一把拽住李莫愁,甚是激动道:“莫愁,我懂了,我懂你的心意了。”
甄志丙激动欢喜,李莫愁却是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甄志丙一语才落,便将李莫愁往怀里一拉,口中说道:“你不杀我,便是你的心意。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也不顾李莫愁脸色难看,自顾欢喜道:“莫愁,将来就让我来照顾你,我们一生一世,永远都不要……”
但闻“啪”的一声脆响,甄志丙顿住止住了话,只是怔怔望着李莫愁,怯怯道:“莫愁,你……”
李莫愁不及他问完,便是起身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口中厉声骂道:“无耻之徒,作死么!”她一脚踏在胸口,略施压力,心中却也不忍,暗道:“或许如此,才能让你断了这段虚妄之情罢。”
见得甄志丙神情恍惚,李莫愁便又冷冷骂道:“若不是国难当前,丘道长有意让你接掌全真教。我定然早将你杀了千百遍!你以为我阻你去死,是对你有情?你以为我说原谅你,便是真的原谅你了么?哈哈哈,简直可笑之极!甄志丙,你自作多情了!我告诉你:你趁我之危,辱我清白,对我做下如此龌龊之事,我恨不得扒你皮抽你筋,将你千刀万剐!我又怎会真心原谅你!”骂完,脚上加力一踩,顿叫甄志丙吐了一口血出来。
李莫愁心中酸楚,念着:“这一脚避开了你的要害,不碍事的。”口中却犹骂道:“我现在就拖你去见丘真人,给自己讨个公道!”
甄志丙一急,脱口道:“莫愁,不要,不要啊!你,你不能去,你不能说啊。”说完,便呜呜哭了起来,“全真名声没了就没了,但是你的名节,你的名节啊!”他竟不顾自己新伤,硬是死死拖住李莫愁一脚,死活不肯松手。
李莫愁似无动容,却也停了脚步,只骂道:“那你便给我老老实实活着,以国事之功,来救赎你的罪孽。你若想着一死了之,我便将此事昭告天下,让你全真教臭名昭著!我赤炼仙子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
甄志丙愕然不答,只喃喃喊着“莫愁”。
李莫愁又撩他一脚,将他踢个翻身,骂道:“你这个衣冠禽兽,不许喊我名字!”复又将他抓起,往大树杆上重重一推,骂道:“日后若再痴心妄想,无端纠缠,别怪我翻脸无情!”
她此时冷面无情,什么恶毒言语都能说出口。又对着甄志丙谩骂一通,直骂得自己心痛难忍,才堪堪住口。
“滚,快滚!”李莫愁最后骂落一句,便丢下蒙古密函在他身上,随即头也不回纵身而去,徒留甄志丙仰天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