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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上国书,晋侯请嬴絷在上首坐下。嬴絷也不客气,正襟危坐。这位晋侯姓姬,名诡诸,也是年过六旬的老者。他见嬴絷不卑不亢,顿时肃然起敬。他不去看国书,反而探出身子,问到:“自数年前晋、秦交兵,两国已无往来。今日老大夫不辞辛劳,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老夫奉秦侯之命,来向晋侯求亲。”
晋献公乐了,道:“老大夫怕是说笑。”
嬴絷不紧不慢地说:“在晋侯面前,老夫不敢说笑。秦侯自继位以来,尚未确立中宫。听说晋侯宫中有位长郡主也未曾婚配,故而委老夫做媒,前来下聘。”
晋献公见他说得认真,一时倒也没了主意。这位长郡主,是献公与齐桓公之妹所生。她天生秀外慧中,最得献公喜欢。齐姜死后,献公更是宠爱这位郡主。于是一晃数十年,竟耽搁了她的婚事。如今秦侯突然来提亲,不得不令晋侯疑惑。
他略想了想,道:“此事重大,孤要思略一二。老大夫且回馆驿,不日自有分晓。”
嬴絷走后,文武官员依然站在朝堂上。晋侯环顾四周,命太史苏当场占卦。太史苏手捧畴策,心中默默通神,占了个“雷泽归妹”卦第六爻。晋侯知道“雷泽归妹”讲的是婚嫁之事,以为天注定要与秦国和亲,心中便有了主意。谁知太史苏受公子重耳嘱托,说此卦虽是嫁娶,却内含凶兆,不宜与秦国和亲。
晋侯临朝主政二十年,自然知道太史苏和公子重耳过从甚密。其实重耳的心思,晋侯比谁都看得透彻。当年晋武公驾薨时,他也是过了不惑之年。一旦自己走在先君的前头,所有的等待都成了泡影。重耳比自己当年继位时还长了几岁,其心急如焚,可想而知。这次秦侯求亲,于申生最有利。若答应了,在骊姬面上无法交代。若不答应,又该找什么理由呢?
晋侯顿时没了主意。他再命太卜郭偃龟卜,得到的却是个吉兆。晋侯正在犹豫,文官队列中忽然走出一人,道:“君上,自古先有卜,后有卦。卜辞既然是大吉,又有何理由违背?”
说话之人正是晋国大夫里克。里克在晋国德高望重,势力遍布朝堂。晋献公对他可谓言听计从。此前各家公子都想笼络里克,但他始终没有标明立场。如今里克一席话,顿时引来一片哗然。支持申生的官员各个喜出望外,都以为里克选择了申生公子。
晋献公不再犹豫,当下决定与秦国的婚事。片刻,司仪备齐了国书,赶往馆驿转告嬴絷,说晋国不日将派大夫里克为媒,赴秦国回礼,商议婚期。嬴絷谢过晋侯,不多耽搁,即刻起行回国。
这一日,嬴絷一行仍在晋国境内。经过一处田地,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吼声。声如惊雷,浑然有力。嬴絷往那边看去,却是一名大汉在耕作。出奇的是,那名大汉手握两柄锄头同时耕地,举手投足间显得异常轻松。
嬴絷来到近前,见大汉面色红润,颚下一把络腮胡子,心里已是喜欢。“壮士神力过人,老夫闻所未闻。”
大汉放下锄头,双手抱拳。一旁的侍从出于好奇,想要掂掂锄头的份量。可是任凭他怎么用力,竟然连一把锄头都举不起来。嬴絷看在眼里,心中更是钦佩。
大汉名叫公孙枝,与晋侯是远族的亲戚。他也曾有心入仕,苦于无人引荐,只得委身田间,靠耕作度日。
嬴絷阅人无数,知道公孙枝是难得的将才,斗胆问到:“高士之才,不可埋没在这山岗之中。老夫想将高士引荐给秦侯,不知高士愿否?”
公孙枝跪了下来,道:“得蒙老大夫赏识,公孙枝万死不辞。”公孙枝独自一人住在田间,因此并无牵挂。他回家收拾了些替换的衣物,便随嬴絷而去。
嬴絷回朝当晚,太史赜就登门拜访。分宾主落座,嬴絷说:“此次出访晋国,多亏大夫里克从中周旋,晋侯才答应了和亲的事。”
太史赜道:“这些天探子也带来了消息。里克老奸巨滑,早就打定主意要和亲。晋国其他派系的人前去游说,也被他一一驳了回去。”
“荀息在他之上已经多年,这次他总算抓住机会翻身了。”
“不过里克用以搪塞旁人的话倒提醒了我们:他日晋国内乱,里克奉哪位公子为尊,是要看我们的眼色。可是,秦国又希望谁为晋君呢?”
嬴絷沉吟半晌,反问道:“君上希望谁为晋君?”
“于礼,当是申生为君。于情,君上希望重耳为君。只不过……”
“只不过夷吾公子或奚齐继位对秦国最有利。”
冬十月初十,雪,宜出行,忌狩猎。
晋国大夫里克带着国书来到雍城。按晋国太卜算的吉日,晋国希望于次年正月完婚。秦穆公对此并无异议。这场政治婚姻唯一的好处是有可能助秦逐鹿中原。仅此而已。作为交换,秦穆公必须牺牲自己的幸福,和一个从未谋面,人老珠黄的女子成婚。更难忍受的是,晋侯长郡主是齐姜夫人的女儿。而齐姜夫人又是齐桓公的妹妹。突然间令自己成了齐侯的子辈,穆公的心里极不是滋味。是故,他表面热络,言语中却少有热诚。当晚,穆公推说身体不适,请嬴絷和太史赜代为宴客。
是夜,送别嬴絷和太史赜后,里克独自坐在房里,握着从晋国带来的竹简,一只手撑着头,看着烛火出神。人人皆以为自己是这盘棋的赢家,但胜负却是五五分。只有观棋的人才永远不会输。他看透了这盘棋,晋国虽强于秦国,可秦侯处在壮年,晋侯已行将就木。待晋侯殡天,新君继位,强弱就即刻起了变化。所以里克才决定站在秦国这边。不论下一任晋侯是谁,只要秦国认可,里克也就认可。以静制动,才是不败之道。
突然,有人叩门。里克的贴身侍从悄悄掩了进来。“主人,绛城有密报送来。”他递上一只手指粗细的竹管,转身退了出去。
里克心头一紧,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这密报是他和晋国另一位大夫丕郑的约定,除非国中发生巨变,否则轻易不能使用。是晋侯,还是哪位公子?
密报上写道:“申胙藏毒,君幸未食。”寥寥数字,如根根芒刺,扎入里克的心头。
看完密报,他赶紧就着烛火烧了密报。此时,里克心中乱作一团,晋国突生变故,他人却不在朝中。里克猛地起身走到门前,手才碰到门沿,又缩了回来。如果不辞而别,秦人必生疑惑。如果继续在此处逗留,自己就失了先机。重新坐定,里克告诫自己务必静心,好好打算。
他再一想,晋侯安然无恙,那申生公子必死无疑。申生死,重耳和夷吾一定出逃。大国不敢收留,他们唯有逃往小国。小国之中,有受秦国保护,也有受他国保护。如今,里克得赌一把:在他回国前,哪位公子逃往秦国的势力范围,他就支持这人。里克拿定了主意,吹灭蜡烛,进内堂歇息去了。
几乎是同一夜,大郑宫偏堂灯火通明。秦穆公面容严峻,端坐在堂中央,两旁,嬴絷、太史赜、冷至、公孙枝等几名心腹大臣皆坐于堂上。
秦穆公举起手中的绢帕,道:“这是加急快马送来的密报。”
众人看完,各个神情凝重,低头不语。
穆公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说:“晋国出此事端,孤欲兴兵伐晋,不知各位有何见教?”
公孙枝新进入朝,尚且不知穆公的脾性。他信以为真,急忙长跪起来道:“君上不可轻举妄动!秦、晋联姻已是事实。婿伐翁,不合周礼。还请君上收回成命!”
太史赜道:“君上,微臣看来,此事端是蹊跷。申生公子素有贤名,且向来稳居世子之位。毒杀晋侯,对他有百害无一利。”
嬴絷说:“事已至此,是否是他做得,他都难辞其咎。老夫看来,晋国大乱为时不远。”
穆公忽地颤了一下,问:“里克还在馆驿?”
冷至答到:“里克已经休息了。”
秦国的探马都能及时送回密报,里克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行事如常……“孤只怕此事有诈。”
公孙枝说:“臣以为探马所报之事未必有假。不过,君上也不必兴兵入晋。为今之计,不妨效法里克。”
“此话怎讲?”
“静观其变。臣以为,如今晋国国内,无人能撼动晋侯的势力。因此不出意外,申生必死无疑。申生死后,晋侯势必迁怒重耳、夷吾。蒲城、屈城皆弹丸之地,进不可攻,退不可守。届时,哪位公子向秦国求助,君上便助哪位。”
“如果没有人来向孤求助?”
公孙枝乐道:“天下诸侯中,以齐国最强。但齐国地处东海,势力难以企及。楚国虽强,却是蛮夷之地,两位公子也不会去求他。算下来,只有秦国的国力和与晋国的关系才能帮助两位公子。况且,君上与两位公子结了连襟,他们不会不来相求。”
秦穆公半信半疑,却也无计可施。
几位大臣走在大郑宫的广场上,嬴絷说:“晋国的局势日益复杂,吾等也得早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