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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二月,绛城。
吞并了虢、虞两国,晋国终于将触须延展至周天子身旁。献公志得意满,便踌躇起会盟天下诸侯之事。
这日早朝,里克出班启奏。“君上,虞国俘虏中有一人复姓百里,单名奚。此人虽年过七旬,却是当世的大贤。臣请君上务必将百里奚招在朝中听用。如此,君上霸业可成。”
献公此前从未听过百里奚的名号,且年过七十,就更看轻了他。但里克说他有王佐之才,又不免为之心动。“谁人愿做说客?”
舟之侨初到晋国,急于立功。如今听献公问及,出班启奏:“君上,臣未仕虢公前,与百里奚曾有师徒的名份。臣愿为说客,劝百里奚归顺君上。”
退朝后,舟之侨只身来到晋侯宫北侧的一座荒废的宫殿。那里原本是前朝嫔妃的寝宫,后来曲沃武公继统后,为自己的嫔妃重新建造宫室,这里也就成了一处荒屋,连内侍、婢女也不会来。虞公被俘后,献公将这里拨给虞公。宫室虽经简易修缮,仍掩饰不住破败的景象。
殿外,守卫的军卒看过献公谕旨,这才放舟之侨进入。
此时,百里奚正坐在堂上读书。这是晋侯网开一面才准许他做的事。他先是听宫门外有人说话,接着见舟之侨一人推门进入,便知他的来意。
“先生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舟之侨恭敬地跪倒在地,给师傅行了大礼。
百里奚仍是坐着,纹丝不动。舟之侨见百里奚不理睬他,多少有些尴尬。他自行起身,站在师傅面前,说:“师傅这些日子可安好?”
“一日三餐不曾短缺。”
“住得可安好?”
“倒也舒适。”虽然手握竹简,可百里奚连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
“师傅仍在怨恨学生投靠晋侯?”舟之侨心中也是百般的委屈。
“良鸟择木,为师不怪你。”
“那师傅也知道学生为何事而来。”
“为师无意仕晋。”
“师傅曾说,若此生得遇明主,虽死无憾。但虞公玩物丧志,师傅又何必为他苦守终老?”
百里奚终于放下竹简,转身看着舟之侨。他仍想用师傅的口吻同他说话,但又一想,自己是阶下囚,哪还有什么师傅的尊贵?“老夫仕虞公,只为全了忠、义二字。至于晋侯,老夫观其亦非明主。若有机会,汝不妨再寻他处吧。”
舟之侨摇摇头,叹道:“师傅错了。学生已仕二主,再要投奔别处,别人该怎么看我?学生也知晋侯不仁不义,学生只求他日重耳公子得以扶正,也不荒废了学生平生的所学。”
“老夫虚度七十岁,竟连一位明主都不曾遇见,还有何面目做你的师傅。”
“此次招降师傅仕晋,其实是里克的主意。他对师傅虽仰慕已久,但此人为人险诈,学生只怕一旦师傅不愿降晋,他必痛下杀手。学生这一路上在想,如今天下诸侯之中,唯有秦侯是当世的豪杰。师傅不如投奔秦侯,建立一番功勋伟业?”
“虽说如此,可要逃离此地,谈何容易?”
“学生自有计较。”
再说里克正在献公的寝宫侍奉献公,忽见舟之侨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地跑进寝宫。见到献公,舟之侨匍匐在地,哭到:“君上,百里老儿欺人太甚!请君上为臣做主!”
献公正在打盹,被舟之侨这一搅扰,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只见舟之侨满脸灰尘,便问:“大夫这是怎么了?”
“臣奉君命前去招降百里奚,可他非但不从,还不顾忌师徒情分,破口大骂,将微臣推出宫外。”
“他果真不肯降?”献公对这一结果并不奇怪。
“他说宁愿一死。”
“那就杀了他,以免夜长梦多。”里克坐在一旁,起初还是半睁着眼睛,待舟之侨进来后,他索性闭起双眼听舟之侨把话说完。
“那就连虞公一起杀了吧。”献公抖开袍袖,手枕头,打算再睡一觉。
“君上,一刀杀了百里奚难解微臣心头之恨!”
“卿欲何为?”
“君上与秦侯和亲的队伍不日就要启程,臣恳请君上将百里奚贬为奴隶,作为长公主陪嫁的滕人,发往秦国。”
“发往秦国?”里克突然睁开眼睛,一脸阴沉地盯着舟之侨。“百里奚是当世贤能,将他送往秦国,岂非助长了秦侯的羽翼?”
舟之侨不慌不忙地说:“臣担保秦侯必不肯用百里奚。”
“何以见得?”
“君上,秦侯久欲染指中原。但因秦国出身卑微,为中原诸侯所不齿。若秦侯起用晋国奴隶为官,他在中原诸侯面前就更无出头之日。其次,君上拿一国的大夫作为滕人,此等霸气,才足以匹配晋国的地位。”
“君……”
“君上若担心,可令百里奚墨面。”
听罢舟之侨所言,献公忽然乐了。他不顾微微的气喘,努力地爆发出嘹亮的笑声。他不停地搔挠腮下的白胡子,呼哧呼哧地说:“好!就以百里奚为滕人,陪嫁长公主入秦。”
“君上!”里克再也坐不住了。“送虎归山,终为其害!”
献公仍想着给百里奚墨面的景象,意犹未尽地说:“孤有里克,何需百里奚?”
给年过七十的老人墨面,毕竟是一件新鲜事。自献公至墨面的狱卒,各个兴趣盎然。百里奚虽与舟之侨定下计策,可真到墨面关头,仍有难以抑制的羞愧和恐惧。狱卒每刺一下,都在勾起百里奚的回忆。
四十年前,百里奚离开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独自一人闯荡天下,希望成就一番事业。他去过齐国,可因无人引荐,始终得不到襄公的召见。不得以,百里奚只能继续他的流浪生涯。如果不是遇见蹇叔,也许他还挨不过那年的冬天。蹇叔见他广有才学;便留他在庄上。
秦武公十三年,齐人杀害襄公,改立公孙无知。百里奚又想出仕齐国,却被蹇叔劝阻。仅仅数月,公孙无知遭管至父杀害。秦宣公元年,王子颓入主王城。百里奚再次燃起出仕的念头。可正如蹇叔所见,不出三年,王子颓遭惠王复辟,死于王城。接连两次无果,年近半百的百里奚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往日睿智的双眼也黯淡了,和稻田里的农家老汉并无别样。
一日,他想要回虞国老家,与妻、子团圆,不再想着出仕。蹇叔怕从此埋没了人才,只得出个下策。“吾在虞国有个朋友叫宫之奇。他如今在虞公的朝上为官。贤弟既然要回虞国,愚兄也想同行,顺道为贤弟引荐,也不枉贤弟满腹才学。”
墨面已毕,狱卒特地拿面铜镜。看着镜中丑陋的,布满血渍的面容,百里奚记起曾经对蹇叔说得:“愚弟久未仕主,正如鱼在陆地。如今能得一勺清水,吾便愿倾尽全力。”
倾尽全力,他的确陪虞公走到了最后。
春三月,长公主和亲的队伍终于进入雍城。在婚礼仪式前,她和随行官员暂住在雍城最好的馆驿内。侍女、内侍所住的,是同所馆驿的下等房。百里奚则被安排在馆驿后的柴房里,和其他奴隶住在一起。
这天傍晚,馆驿的下人照例送来些粗饼和淡的似水的酒。那人从不开口说话,只是扔下食物就走。百里奚瞅准时机,随那人出了柴房。那人见有人尾随,转身喝到:“大胆奴隶,竟敢在外闲逛,还不快回柴房!”
百里奚朝他施了个大礼,说:“小人有一事恳请官人相助。”说完,他朝那人手里塞进些东西。
“有什么事,快说!”
“小人想恳请官人代为引荐秦国太史大人。”
“太史大人?”
“正是。小人与太史大人曾有一面之缘。”
“就凭你?”那人借着月光和火光把百里奚好好打量了一番。“小爷在秦国多年,从未见过太史。你一个晋国滕人,开口就要见太史!你也不照照自己的狗脸。似你这等年纪,只知吃喝,浑然使不上用处。若不看在你是晋国长公主滕人的份上,就算丢在街上,连狗都不朝你多看一眼。”
“官人怎可出口伤人!”
“出口伤人?小爷还要打你!”说完,那人抡起一脚,正踢在百里奚的肚子上,疼得百里奚满地打滚。“该死的老狗,也不看看自己额头上刺得是什么。还想见太史,真是狗胆包天!”那人还不解气,又在百里奚的背上踹了几脚,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这一夜,若是下雪或下雨,就让它掩盖住百里奚的羞耻,倒也不失为幸事。可繁星朗月之下,活脱脱躺着一具蜷曲的身子,论谁都挨不过这等羞臊。百里奚挣扎起来,喃喃自语:“吾乃一届滕人,有何面目见秦侯。”说完,百里奚乘着夜色,一路逃出了馆驿。次日清晨,他又随人群混出雍城,投奔楚国而去。
清晨,晋国和亲队伍及聘礼名录传送至秦国几位重臣的府上。太史赜接到名录,粗略看了一遍。突然,他见“滕人”一栏赫然写着“百里奚”的名字。太史赜匆匆穿上外衣,命下人备了马车,只身朝馆驿赶去。
来到馆驿,掌客听说太史大人驾到,赶紧出门迎接。太史赜还不待进入馆驿,便问:“晋国长公主一行可在馆驿?”
“正是。”
“有一滕人名叫百里奚,可在?”
掌客被太史赜问住了,他不敢草率作答,转身先问了下人。下人从名录上查找一番,禀报到:“名录上确有此人。”
“带他来见我。”
下人去了不多时,匆匆回来禀报:“回禀太史大人,小的在馆驿内查了一遍,并无此人。”
“并无此人?”
工夫不大,昨晚和百里奚有过口角的下人也来到馆驿门口。掌客指着那人道:“回禀大人,这人是昨晚给晋国奴隶送饭的人。”
“昨晚送饭时,你可曾见过滕人百里奚?”
那人起先还不以为然,可马上想起昨晚之事,心知定是自己百般侮辱,才羞走了百里奚。想到这里,他顿时乱了方寸,支支吾吾地说:“见……没……没见过!小人昨晚不曾见过……”
“究竟见过没有?”
“见过!小人见过百里奚。”那人被太史赜吓唬得说漏了嘴,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小人昨晚送饭时,百里奚尚在柴房。今日早上就不见了。小人想……想……他准是跑了。”
听说百里奚跑了,太史赜在心里连连叫苦。他不再耽搁,跳上车,朝大郑宫而去。临行前,他嘱咐掌客往四门跑一趟,告知各城门军卒,务必留住一位脸上墨字的七旬老者。
来到大郑宫,大宗伯赢絷和大司马公孙枝也已经赶到。
面对几日后就要成婚的事实,穆公正有些犯愁。三位大人突然出现,他只是冷淡以对。
“君上,臣等为百里奚而来。”
“百里奚?”穆公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他翻开晋国名册,道:“晋国的滕人?”
赢絷说:“君上可曾记得臣提到的虞国两位贤臣。”
“宫之奇,百里……是他?”
“晋灭虞后,百里奚随虞公被俘至绛城。不曾想他竟然做了滕人。”
“想必是遭晋国嫌弃吧。”穆公不置可否。
“君上此言差矣。”公孙枝说。“臣昔日在晋国,多有听人说及虞国百里奚的大名。只是虞公不能知人善任,才封他做个中大夫。照臣看来,其才学只在宫之奇之上。”
穆公好奇地看着他。
“晋国假途灭虢,百里奚知虞公不可谏而不行谏言,是其智。虞公被晋人俘虏,百里奚不离不弃,落得墨面为奴的下场,是其忠。百里奚腹中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生不逢时,被埋没至今。”
“既如此,何不带它见孤?”
“百里奚逃走了。”
“逃走了?”
“恐怕他仍是介意自己奴隶的身份。”太史赜说。
穆公闷闷不乐,道:“孤为了逐鹿中原,四处寻访能人贤士。如今有贤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真天不助嬴任好!”
赢絷说:“君上不必焦虑。臣听闻百里奚当年回虞国想与妻儿团聚,不曾想妻儿因贫困难以维持生计,随流民去了楚国。百里奚这次出逃,定是往楚国去。”
穆公大喜,当即命人去楚国打探。探马离了雍城,直到两个月后才又回来。原来百里奚自离开秦国后,风餐露宿,终于来到楚国。这天走在宛城郊外,百里奚被一个土人抓获。那土人以为百里奚是奸细,举刀就要杀他。百里奚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叫喊,说自己只是田野间放牛的老汉。土人信以为真,便留他在村里养牛。当年百里奚为了能在王子颓朝中为官,特地学来一手养牛的手段。不出十日,就把土人村上的牛养得精壮。土人见他颇有手段,竟将他献给楚王,为其养马。
穆公知其着落,又喜又忧,这就要备礼着人前往楚国换取百里奚。
公孙枝谏言道:“君上若备重礼,百里奚必定不会前来。楚王只知百里奚是个奴隶,所以只让他养马。若君上备重礼要求换百里奚,不等于告诉楚王百里奚的贤能?一旦楚王知道他的贤能,又怎肯放他回来?”
“先生有何计策?”
“君上可效仿当年齐侯赚取管仲的方法,送给楚王五张羊皮,称要治百里奚逃亡之罪。如此一来,楚王必会归还百里奚。”
穆公依计,仅派一名下大夫前往楚国。楚王对秦国专为一名奴隶而来颇有些意外,但这位秦国下大夫极是能言善道,把秦、晋和亲说得天华乱坠。楚王不想为了一个奴隶得罪秦、晋两家,便将百里奚放了。直到将来百里奚在秦国建立了一番功业,楚王方知错过了一位大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