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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曹伯姬友极尽所能地将宴席布置的奢华、体面。他在一年前获得齐桓公扶持,继承曹伯爵位。为讨齐侯欢心,特意请求齐桓公将此次会盟定在曹国境内,以表其顺从之心。
同太宰并肩来到行辕前,齐桓公先探头朝里扫了一眼,这才面露喜色,请太宰先进。姬孔客套一番,这才移步入帐。管仲和姬孔的一名随从作为陪同,也跟进行辕。
曹伯站在行辕门口,看齐桓公和太宰坐定后,这才放其他诸侯进入。
自从来到洮城,郑伯姬捷始终跟在最后,一脸阴郁,默不作声。就连许国男爵和陈国世子妫款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今晚,姬捷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进入行辕。他先到姬孔跟前行礼,接着来到齐桓公面前。
一整天的平淡无奇,早就搔挠得齐桓公难受。看到姬捷来到跟前,齐桓公突然大吼一声,吓得姬捷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齐桓公见此丑态,击掌大笑不止。
姬捷瘫坐在地,一手抚胸,嘴里连声喊到:“吓死孤了!吓死孤了!”
管仲从案几后走出,双手搀扶姬捷站起身,一路将他扶到座位上。管仲看似不经意地握到姬捷的手,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如今,管仲终于确定了自己此前的猜测:郑伯姬捷深蕴韬光养晦之法。前番他送上布阵图,乍一看凌乱无章,可仔细辨别,乱中透着一股杀气。此一番他虽吓倒在地,可搀扶他时,却发现他目光并不散乱,双手温暖如常。他城府之深,实在可怕。
齐桓公却早已和太宰互相举杯,把酒言欢起来。曹伯也极尽奉承之能事,一边亲自为二位斟酒,一边命美女歌舞,将好端端的宴席弄得声色情艳不堪。
宋桓公父子冷眼旁观,看尽这荒唐闹剧。
只有卫文公姬毁最与世无争。他坐在上首最后一个座位,自斟自饮,好不悠闲。卫国自复国以来,每每受到齐国的提携。此次赴盟,齐桓公也有心让外甥在天下诸侯面前长脸。可谁知卫文公天性淡泊,对内虽能将卫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外却从不在意诸侯争霸之事。时间长了,齐桓公也不爱再搭理这个外甥,只由他自便。
酒过三巡,太宰放下酒爵,说到:“齐侯,这次太子命下官前来,特地要向齐侯表达歉意。先君突然殡天,太子为操办丧礼,不能亲自赴盟。太子想于来年再同齐侯会盟,不知齐侯意下如何?”
宋桓公父子对望一眼,相视无言。
齐桓公面色红润,咧嘴笑道:“太子客气。来年若太子得闲,小白必定奉陪。”
曹伯突然放下酒壶,转到两人身前。“若二位不弃,来年仍在敝国会盟!”
齐桓公乐了,问:“曹国还有什么好地方?”
“敝国有一城,名曰葵丘。今年开年曾有凤鸟栖于葵丘山上。敝国太卜称,明年葵丘必有贵人造访。孤以为此贵人指得正是太子和齐侯。”
“齐侯意下如何?”太宰又连饮数杯。
齐桓公把眼睛眯成一条线,说:“这凤鸟长得如何?”
“听说极其美艳。”曹伯说到。
“有齐国女子美艳?”
“这……”
“自然及不上齐国女子。”许僖公姜业接话到。“孤听说凤鸟之名,不在其美艳,而在它浑身的宝贝。”
“宝贝?”齐桓公放下酒爵。
“凤鸟的羽毛可做霞衣,冬日穿着温暖无比,夏天穿着却凉爽至极。姜业还听说,吃了凤鸟的肉,也可长生不老。”
“果真如此?”齐桓公突然清醒过来。
许僖公在两年前遭受楚王的侮辱,没处诉苦,此次赶来洮城,正是想要寻求齐国援助。“敝国有位传捕凤鸟的猎人。明年孤就将他带去葵丘。只要凤鸟降临,猎人必定能为齐侯捕来。”
“好!既然列公都说葵丘好,吾等明年就选在葵丘会盟!孤倒要看看凤鸟是什么样的!”齐桓公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晚,众人各怀心事地尽欢而散。
齐桓公醉醺醺地被人搀扶回行辕,管仲跟在身后,一脸愁容。进了行辕,管仲迫不及待地说:“君上,今日席间,郑伯他……”
“禀君上!许国国君命人送来舞女十名,现在帐外等候!”内侍竖貂进门奏报。他既然得了许君的贿赂,明知管仲在行辕,也得硬着头皮进去禀报。他一直低着头,刻意回避管仲得眼神。
齐桓公撑着头,眼睛紧闭,含混地说:“舞女?许国……宣……让她们进来……”
“君上!”
“仲父?来人……给……给仲父的寝帐送两……三名……不……全都送去,让仲父先挑!”
“君上!”管仲羞臊不堪。
“去吧……”袍袖只甩了两次,便伴上了浓重的鼾声。
管仲连叫几声,见齐桓公确实睡了,只得连连跺脚,转身拂袖而去。
竖貂看不再有他什么事,也跟了出去。他刚走出大门,有人大叫一声:“阉狗!”
竖貂是自宫的宦官,平素最恨人说他是阉人。如今冷不防被痛骂,竖貂也怒上心头,反击道:“哪个狗头?!”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管仲双目喷火,正在行辕门口候着竖貂。管仲看准他抬头,举拳就打。竖貂不及防备,遭了好一顿打。
竖貂比起管仲年轻力壮,可碍于管仲位高权重,只得任他撒泼。
“大胆的狗头!竟然引诱君上沉迷女色!来人,与我抓住这厮,重重地打!”
行辕外站着许多军卒,他们见管仲和竖貂打作一团,一个是齐桓公仰仗的股肱之臣,一个是齐桓公的心腹宠臣,一时不知如何解劝。如今管仲下了抓人的命令,他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打了半天,竖貂早就有些晕头转向。他心里也是越想越气,临末了,他再也顾不上管仲的身份,卯足劲一把推开管仲。反扑上去,和管仲扭打在一起。
事情越闹越大,士兵们再不敢袖手旁观。赶忙一窝蜂地涌上来,把两人拉扯开。管仲和竖貂都已经灰头土脸,衣帽歪斜,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
这一晚的风波,行辕内的齐桓公全然不知。他这一觉睡得极是香沉,直到次日清晨才醒来。
公元前652年,穆公八年,春正月二十一。雪。
雪连下了两日,可为了不错过良辰吉日,众位诸侯还是冒雪登上盟台。
又是仲孙湫手捧盟诅,高声朗读。“某年某月某日,齐小白、太宰孔、宋御说、卫毁、许业、曹友、郑捷、陈世子款,会于洮城。今惊闻天子驾崩,宇内震荡,万民哀悼。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诸侯共推太子姬郑为王。有败约者,列国共征之!”
诸侯拱手授命,面朝北又拜了一回,这才你推我让地下了祭坛。
姬孔亲眼见盟诅交在自己人手中,这才放下心来。
公元前652年,穆公八年,夏四月。
晋献公姬诡诸率战车一百,士卒三千,杀气腾腾地奔王城而来。
自新年起,晋献公就一直在会盟地监督工程进展。这是他第一次召集天下诸侯会盟,其对会盟的各项事宜都不甚了解。他特地命人从王城请来通晓周礼的人,逐一指点布置中的疏漏。几个月下来,布置工作虽进展缓慢,但却有条不紊,显得格外周到。
为了这次会盟,晋献公连狄人犯境都置之不理,只派大夫里克、梁由靡、虢射率军抵御。
天子驾崩,太子虽秘不发丧,死讯仍传至晋侯耳中。同时,边关奏报,秦侯率军进京勤王。这些事,也全然打动不了晋献公的心。
若一切得过且过,他必定等到会盟完毕后才回到绛城。
令他不得不动身离境,是听闻齐桓公召集天下诸侯会盟洮城的消息。消息一经证实,晋献公勃然大怒,誓要奔洮城讨个说法。饶是荀息极力劝阻,才使他稍稍平复些。但即便如此,晋献公仍率军进京,宣称自己是新君登基后首位觐见的诸侯。
大军赶到京城,已近傍晚。晋献公命军队扎下营盘,自己则率荀息及亲卫队一路来到护城河边。“晋侯率军进京,恭祝天子登基!”
不多时,太宰姬孔站上城头,喊到:“晋侯请回,天子并无宣召。”
“臣听闻天子登基,特来道贺!”晋献公不耐烦地回答。
“天子有命,守孝期间诸侯不便朝拜。”
“臣一片诚意,天子是要据我于城外?”晋献公突然站了起来,车子连晃数下。
这时,天上飘过一片浓密的乌云,继而雷声滚滚,竟下起雨来。
晋献公又气又恼,剑指城头。“太宰大人,天降大雨,臣无处躲避。若太宰执意不肯开城门,孤便自行想法子。”说完,献公发出一声怒吼,随队的亲卫军齐刷刷地举起武器,连吼三声。其声盖过雷鸣,汹涌翻滚。紧接着,数里外晋国大营中忽然乱作一团,军士如蝼蚁一般涌出军营,以急行军的速度集结在王城下。
“太宰大人,诡诸多有得罪!”?
姬孔害怕晋献公真要攻城,赶紧挥手。“晋侯不可造次!如今天色已晚,请大军在城外驻扎。晋侯若要进城,只可带贴身侍从。”
晋献公坐定身子,轻声嘀咕:“既知如此,何不早开城门。”
城门打开,队伍缓缓入城。太宰站在城门洞里,以为献公至少会从车上下来。谁曾想到晋献公仿佛没看到他似地,一路径直入城。若非荀息下车陪着,太宰就连一丝颜面都不留了。
“天子现在何处?”献公歪着脖子问。
太宰耐着性子回答:“正在寝宫用膳。”
“臣一路行军,也忘了用膳。天子若不嫌弃,可与臣同食。”语气之强硬,丝毫不是在与太宰商量。
太宰惧怕城外的军队,只得引导献公往王宫而去。
接近天子的寝宫,就听琴音飘荡。晋献公冷笑道:“天子好雅兴!”
踏上台阶,内侍还来不及进宫禀报,晋献公就自行推开宫门,大步跨了进去。他掀开帷幕,突然出现在殿内,双手击掌,大声说到:“天子好有雅兴。诡诸不请自来,还望天子赐席同饮。”
舞女们正在埋头跳舞,不提防身后有人突然出声,各个花容失色,惊呼着散到一旁。
天子本看得兴起,也被晋献公的闯入弄得又惊又怕。他强作镇定,摆出天子的架势,说:“孤未曾传召,晋侯怎么来了?”
“天子不将诡诸视为心腹人,连先王驾崩、天子登基这等事都不通知诡诸。诡诸心向着天子,只能自己来了。”
周襄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孤……孤知道晋侯正在筹备会盟,因而不敢打扰晋侯。”
晋献公朗声大笑,在周襄王上首的座位坐下。“天子的事,就是诡诸的事!”
“晋侯有心了。”周襄王一脸尴尬。
“那天子就不该将先王驾崩之事隐瞒!”晋献公突然扬起声调。“天子切记须将诡诸视为贴己人才行。”
“孤……孤记着了。”天子竟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晋献公转头看着门外的太宰,问到:“天子可否赐诡诸一桌膳食?”
天子吞了口唾沫,朝姬孔使了个眼色。“快给晋侯准备膳食。”
“臣多曾听闻京城舞女歌舞双绝,天子可否让诡诸开开眼界?”
“传……传舞女。”周襄王不敢违抗。
待酒菜备齐,晋献公也不同周襄王说话,自顾边饮酒,边欣赏舞蹈。周襄王坐着无聊,想试着和晋献公闲聊。“晋侯,听说狄人寇边,不知国内一切可好?”
晋献公直勾勾地盯着舞女,口中敷衍:“臣有战车六百,战将千员,军卒勇士不计其数。狄蛮虽然难缠,但臣只派二百战车,甲士一万,便足以应付。”
“晋国实力果然不俗。”
“比齐国如何?”
周襄王以为自己听错了。
“臣在问,晋国实力比齐国如何?”从宴席重开至今,晋献公还是第一次正视周襄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毒辣,刺得周襄王疼痛难耐。
“齐……晋国同齐国旗鼓……旗鼓相当!”
“旗鼓相当?臣自继位以来,先后吞并十七国,疆土可比齐国大?”
“确……确实……”周襄王心中暗自叫苦。
“既然天子也这么认为,那方伯的称号,也该改换主人了?”
“晋……晋侯也是方伯……齐侯……他……他也是方伯。”周襄王吓得碰翻了酒爵。
“君上可曾听说天下有两个天子?!”
舞女再次因惊吓停下舞步。
“今天在晋国的会盟,臣本想请先王赴盟。可先王不幸驾崩,臣也唯有劳烦君上去晋国主盟。臣还特意为君上选了一支劲旅,将来就专门负责拱卫京畿。”
“爱卿费心了。”名为拱卫,实为监视,晋献公的用心可谓险恶。
“届时,还要请君上在众诸侯面前宣布由臣接任方伯!”
这时,太宰闯进宫殿,神色慌张地说:“君……君上……秦侯率军抵达王城!”
“什么?!”周襄王险些昏厥过去。
此事像是全在晋献公意料之中,他轻描淡写地说:“臣总想着一人朝王恐有些寒酸,这便唤秦侯一同朝王。既然秦侯已经到了,臣也该告退,明日再同秦侯一起上殿参见。”说完,晋献公起身告退。
“君上,这十名舞女就赏赐给微臣吧!”这句话最后仍留在宫殿中。
周襄王瘫坐在地上,汗水几乎浸湿内衣。心脏在喉咙口不停地跳动,稍不留神就会蹦出来。他试着大口呼吸调节情绪,可无论怎么做,晋献公的魔影始终萦绕不散。
“君上……”太宰面露愁容,关切地轻声呼唤着周襄王。
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周襄王失声痛哭起来。这哭声既悲伤又委屈,实在比先王驾崩时更令人动容。
“比起姬诡诸,嬴任好怕是容易对付多了。”姬孔感慨到。
“孤……孤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
“君上切不可动了肝火。”
“杀之后快!杀之后快!”
“君上息怒!”
“嬴任好,若你能替孤除了这恶人,孤重重有赏!”他希望这喊声能透过城墙,传入秦穆公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