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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三人终于回到雍城,西乞术先把老妇人安顿在自己的府上。老姐妹相见,都是老泪纵横,好不欢喜。
西乞术带着汉子来到大郑宫,由偏门进去,一路来到一间隐蔽的偏殿等候。
听说西乞术回来了,秦侯赶紧从内寝出来。他满以为西乞术找来得是个身材魁梧,凶神恶煞的杀星,可一看却是个身高不满五尺,面目丑陋的矮子。一时间,秦侯没了兴致,只是冷冷地敷衍二人。那汉子看出秦侯的心思,知道他是以貌取人,心中也有了几分不悦。
西乞术说:“君上,这位是微臣的结义兄长,姓李,名翁伯。君上要找的猛士,正是此人!”
秦侯心里不信,嘴上却也不说。
李翁伯索性闭起双眼,不去理他。
西乞术看出秦侯的心思,说:“君上,吾家兄长虽然其貌不扬,可无论才智、本领,皆强过微臣十倍。”
秦侯不便扫了西乞术的兴致,说:“李壮士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先请壮士在雍城休息数日,再作计较。”秦穆公命人在西乞术府第旁找了个房子,又送上些衣物钱粮,让他母子先住了下来。
李翁伯也不谢恩,起身就走。西乞术觉得尴尬,赶紧向穆公赔罪,一路追了出去。
到了外面,西乞术不免责怪起李翁伯。“哥哥,秦侯可是一方诸侯,哥哥怎能如此无礼。”
“贤弟,不是愚兄不识礼数。你看那秦侯对愚兄不冷不热,分明是以貌取人。似此等人,也能称明主?”
西乞术知道李翁伯所言非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先劝住李翁伯,说改日再向秦穆公引荐。
李翁伯一连等了几日,都不见穆公召见。他有些心灰意冷,顿生去意。
这天清晨,李翁伯悄悄赶着一辆牛车,带母亲奔西门而去。出了西门是一片山岭,李翁伯认准方向,赶着牛车缓缓步入山岭。
刚弯过一个小山岗,忽听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一头小鹿从李翁伯的面前跃过。不等李翁伯反应过来,一队人马紧接着跟上来,领头的几匹马来势最猛,骑马人拼命喊叫,要李翁伯闪开一条道路。
眼看两匹马就要和李翁伯的牛车撞在一起,李翁伯一时着急,突然脚尖点地,腾身窜起,一个鹞子翻身,李翁伯稳稳地落在两匹马的中间。接着,他运足全身劲力,双掌朝左右劈出。“轰隆”一声巨响,两匹马应声倒地。
后面的马队闻讯赶到,把李翁伯和牛车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公子手持宝雕弓,高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拦路行凶!”
李翁伯冷笑一声,道:“分明是你的手下惊吓了吾的母亲在先。”
“本公子在此围猎,汝不知道吗?”
“吾才不管谁在这里围猎,有人胆敢惊吓吾的老娘,便是天子,吾也要打。”
那名公子怪叫一声,丢掉宝雕弓,拔剑便刺。李翁伯不慌不忙,只见他一猫腰,如脱兔一般钻入马腿之间。他看准时机,一掌劈在马腿上。骏马吃不起疼,腿脚一软,倒在地上。公子半身被马压在身下,一时逃脱不得。李翁伯从马腹下钻出,跳到那公子身上,举拳就要打。
“兄长住手!”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身后有人高声喝阻。
远处,一匹快马绝尘而来。骑马者挥动双手,拼命喊叫。
见来者是西乞术。李翁伯从公子身上跳开,回到牛车边安抚母亲。几名侍从这时才敢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公子搀扶起来。
那公子心有不服,还想发作,西乞术飞身下马,拦在公子身前。“公子切莫动手,此人是我的结义兄长。”
他又来到李翁伯跟前,跪倒在地。“兄长何故不辞而别?”
“贤弟这几日也看到了,秦侯见我身形丑陋,便以貌取人。这岂是明主的作为?”
那位公子听李翁伯说秦穆公的不是,抢步上前,道:“汝是何人,敢说君父的不是!”
李翁伯听那公子称秦侯为“君父”,不解地看着西乞术。
“兄长,这位是秦侯的长子,公子槊。”他又看着嬴槊,道:“这位是末将的结义兄长,陇西李翁伯。”
嬴槊听说是自己人,又佩服李翁伯的本事。躬身施礼道:“适才多有冒犯,壮士切莫怪罪。但壮士如何说君父以貌取人?”
李翁伯把过往经历说了一遍。还没说完,嬴槊已气得嗷嗷乱叫。“君父好荒唐!口口声声说要招揽天下英雄,如今英雄就在面前,他却不识。壮士且跟我回去,我一定要向君父讨个说法。”不容李翁伯再说,嬴槊一把抢过牛车缰绳,亲自牵着牛车回雍城而去。
三人回到大郑宫时,穆公正独自坐着发愣。他看三人同时进来,眉头一皱,问:“槊儿怎么来了?”
嬴槊气鼓鼓地说:“君父可认得这位壮士?”
被嬴槊劈头盖脸地问,秦穆公一时语塞。“这位壮士是西乞术将军的结义兄长。”
“那君父又知道他的手段吗?”
“孤久仰大名。”
“君父既知壮士的手段,为何冷落在一旁?君父以貌取人,只会令天下英才心寒。”
秦穆公被嬴槊戳到痛处,低头不语。
“儿臣适才和壮士动过手,壮士的能耐,比儿臣强出数十倍。如此人才,怎能轻易放过?”
西乞术见秦穆公下不了台面,赶紧解围。“君上并非不用兄长。只是君上要托付之事事关重大,若无通盘考虑,不可轻易施行。”
穆公找到台阶,赶紧说:“是啊。孤打算让李壮士休息几日,再寻时机商讨大计。”
“君父,您可一定要用李壮士!”
“兄长,请千万留在雍城!”
被穆公君臣一番说道,李翁伯只得留下。
又过了两天,秦穆公命内侍将李翁伯带到大郑宫的一间密室。李翁伯走进密室,见只有穆公和自己两人,心生疑惑。
穆公仍是愁眉不展,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打住了。李翁伯等得心烦,开口问到:“秦侯召见草民,不知有什么棘手的事?”
“壮士来雍城几天了?”秦穆公扯开话题。
“十日。”
“可住得惯?”
李翁伯站起身,道:“秦侯日理万机,想必也没闲暇功夫关心草民的生活。秦侯若没别的吩咐,草民这便告辞!”
穆公急了,说:“壮士息怒!孤确实有件棘手的事,需一名有胆有谋的猛士才能办到。”
李翁伯正色说道:“草民与西乞术结义兄弟。兄弟所托,草民必当尽心竭力。别说棘手的事,就是赴汤蹈火,草民也在所不辞。”
穆公肃然起敬。“孤要壮士刺杀一个人。”
“谁?”
“晋侯,姬诡诸。”
李翁伯倒吸一口冷气。“什么时候动手?”
“壮士见机行事。”
李翁伯又低头想了想,说:“秦侯能答应草民一个条件吗?”
“只要事情办成,莫说一件,十件、百件都不在话下。”
“草民只求秦侯能替我照顾家母。”
“只此一件?”
“只此一件。”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孤答应你,无论此事成功与否,令堂都有孤负责照顾。”
李翁伯不再多说什么,郑重其事地给秦穆公施了个大礼,转身退出密室。
“壮士何时能给孤带来佳音?”
“秦侯只消派探子时时打探即可。”
李翁伯回到家中,对母亲只说自己外出公干,短则个把月,长则半年就能回来。母子道别,自然是难舍难分。
公元前652年,穆公八年,秋七月中。
自李翁伯走后,秦穆公派往晋国的密探人数明显增多。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仍没有晋献公身亡的消息。秦穆公担心李翁伯行刺失手,如果他逃回来或死在阵中都算是幸运的,一旦被晋国俘虏,又套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秦穆公越想越怕,精神始终不振。
这天,太史赜来到内殿。他以为穆公仍旧在为受周襄王要挟而闷闷不乐,试探着问:“君上,自从王城归来,君上始终愁眉不展。君上是秦国的支柱,凡事得以身体为重!”
穆公仍是神游在外。
“君上,有件事您是否忘了?”
“何事?”他虽然在问,心里却装不进这点东西。
“八月初二,是晋侯会盟的日子。君上若再不动身,恐怕就晚了。”
“会盟?”秦侯冷笑道:“这会盟形同虚设,何必要去?”
“会盟搁浅一事唯君知,臣知。如果君上不赴盟约,反而会令晋侯怀疑。”
穆公因刺客一事,近来就怕提起晋侯。如今要他去赴会盟,简直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可太史赜所说的又容不得反驳,思来想去,实在勉为其难。
三日后,秦穆公率两千大军奔赴晋阳城。左庶长蹇叔、大宗伯嬴絷留国辅政,右庶长百里奚、太史子禽赜、大将西乞术、嬴槊随军远行。
一路上,秦穆公故意和众臣分开老远,独自前进。众臣虽觉奇怪,却也不敢问他。
这天,队伍进入晋国境内。百里奚突然手指天空,问到:“太史大人,老夫昨晚观看星象,紫微星自从东方归位以来,忽明忽暗,不知是何道理?”
太史赜猜出百里奚的用意,便说:“下官连日来也看了紫微星,却并未像右庶长说得忽明忽暗。会不会是因为乌云飘过,遮挡了右庶长的视线?”
百里奚摆摆手,说:“乌云遮挡,只是遮住了视线。可紫微星明暗不定,却是由内而发。老夫在想,是否同一旁白虎星侵扰的有关?”
太史赜知道他将白虎星比作晋献公。“白虎星虽然明亮,但其光芒正日益暗淡。不消多久,白虎星就构不成威胁了。”
“哪是因紫微星频繁往来东西,才变得暗弱?”
“紫微星旁有太微、天市星相伴,无论如何,只会越来越亮。”太史赜将蹇叔、百里奚比作太微、天市两星。
“太史说的只是些寻常天象,可还是没指明紫微星为何忽明忽暗。”
太史赜见不能蒙混过关,只能说:“紫微星首次东临,正值中央有个大星陨落。紫微星受此影响,也跟着暗弱。紫微星二次东临,遇到中央一颗星升起,其光芒煞是刺眼,紫微星一时不慎,被其光芒所惊。紫微星三次东临,恰遇白虎星进犯中央。紫微星为避其锋芒,故此才一时隐忍。”
“那紫微星四次东临,中央星、白虎星皆在,此行是吉是凶?”
太史赜摇摇头,说:“下官才疏学浅,猜不透,猜不透。”
公元前652年,穆公八年,秋七月二十五日。
秦国军队于当日上午赶到晋阳城郊。远远望去,晋阳城外旗帜招展,热闹非凡。
探马来报,除主盟的晋国军队外,周天子也差遣姬虎前来会盟。穆公朝太史赜看了一眼,暗暗点头,庆幸自己听从了太史赜的劝告。
大军于城郊三十里外安营扎寨。穆公点了随行大臣及一百亲兵,继续朝前进发。
远处,晋国大夫荀息和姬虎站立风中,迎接秦侯。
秦穆公下马车,与众人互相施礼。“嬴任好如约前来会盟。”
荀息说:“敝国君上正在张罗会盟事宜,抽身不得,故命微臣在此迎候秦侯大驾。”
秦穆公早就知道晋献公不会前来迎接,也不动怒。“晋侯操劳多日,是该孤去拜见他。这次孤还带了夫人的书信,一并转给晋侯。”
“有劳秦侯费心。”
“秦侯前番多次赶往王城勤王,天子特命下官向秦侯道谢。”姬虎说。
秦穆公回到:“任好只是尽人臣的本份罢了。”
“此地不是说话的场所,还请秦侯移驾行辕。”
众人又你推我请一番,这才朝行辕走去。路上,穆公问:“老大夫,孤怎么没见着里克大夫?”
荀息答到:“狄戎寇边,里克奉命御敌。”
穆公心一沉,不祥之感骤起:缺了里克,一旦晋阳被闹得天翻地覆,自己也少了个帮手。
当晚,晋献公于行辕内设宴,款待秦穆公一行。由于到会者仅姬虎和秦穆公,为显排场,晋献公破例准百里奚等人作陪。
这两日晋献公的心情也是不佳。眼看会盟期至,可等了几天,才有姬虎、秦穆公赴盟。糟糕的心情不仅影响了饮食起居,还有多人因此获罪。荀息劝他说会盟的诸侯大多提前五日赶到盟地。晋献公因从未参加过会盟,只能相信。即便如此,他仍是向百里之外派出探马,一有动静,及时奏报。
酒过三巡,晋献公说:“孤首次主盟,天使和秦侯能按时前来,孤实感欣慰。相比之下,中原诸侯实在不懂礼数。”
姬虎不知个中玄机,说:“晋侯稍安勿躁,众家诸侯一定已在路上。”
秦穆公心不在焉地左右张望,忽然见到帐子外面像是有个影子在晃动。穆公心里一惊,以为是李翁伯。他在心里暗暗通神,祈祷李翁伯千万别在此时出现。
晋献公见秦穆公有些出神,不悦地说:“贤婿像是有心事。”
秦穆公手中酒杯一晃,洒出几滴酒。他赶紧收回神,应承到:“中原诸侯不善远行,时间上难免有些延误。”
晋献公闷哼一声,连喝几杯闷酒。
姬虎临离开洛邑前,受襄王的嘱托,特地来试探晋献公的野心。如今他看晋献公心情烦闷,便问:“晋侯,此次会盟,若真有哪家诸侯不到,晋侯如何处置?”
不听这话也罢,一听这话,晋献公借着五分酒意,猛地将酒爵扔得老远,嚷道:“孤的会盟,谁敢不来?!若有人不来,孤便派兵讨伐,让他见识见识晋国的实力!”
荀息见晋献公当众失态,担心姬虎在天子面前添油加醋,赶紧抢步上前,说:“君上醉了!”他边挥动手臂,示意两旁内侍将晋献公搀扶回去。
秦穆公早想着酒席早点结束,如今见荀息急着要把晋侯搀回去,他抓住时机,起身说:“晋侯多日劳累,不如早早休息,孤等明日再来搅扰!”说完,秦穆公朝随行众人使了个眼色,转身就往外走。
姬虎完全没有料到两位侯爵竟一唱一和演了这么一出戏。他见秦穆公已经起身告退,只得跟随。
见宾客离席,荀息总算松了口气。他叫退内侍,跪在献公面前,苦苦谏言:“君上切不可再任意妄为了!”
晋献公被众人一闹,酒意全消。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一甩袍袖,说:“爱卿在说什么?”
“君上,虽然讨伐不来会盟的诸侯合情合理,可在天使面前,又怎能直言杀伐?!”
“孤……孤只是气恼,不曾想太多。况且齐小白东征西讨,不比孤忙碌?”
“先王授齐侯方伯的头衔,他的杀伐名正言顺。何况,君上何时听说齐侯在天子面前叫嚣?君上首次会盟天下诸侯,心情迫切臣是知道的。晋国地处西垂,中间有京畿阻隔,与东方诸侯少有来往。东方诸侯长年受齐国压制,心有怨气。此时君上只要竖起仁义大旗,人心自然会向着君上。”
“等诸侯们都到了,孤自然会仁义相待。”晋献公见酒宴不欢而散,顿时没了兴致,命内侍搀扶着回寝帐休息。
百里奚和太史赜站在秦人寝帐门外,不约而同地朝天空望去。百里奚盯着天上一颗亮星出神,半晌才说:“白虎星光芒过于耀眼,恐气数将尽。”
太史赜问:“敢问先生,白虎星何时陨落?”
“数日内,若众星再不聚首,白虎星就要陨落了。”
太史赜忽然心血来潮,问到:“照先生看,众星能否聚首?”
百里奚眯起双眼,朝太史赜微微一笑,道:“恐怕难以聚首。”
“何以见得?”
“紫微星迟迟不肯东进,恐怕是知道了众星难以聚首的缘故吧?”百里奚意味深长地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