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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二年的中秋,李氏有孕,胤禛难得空闲,入夜后府中办了赏月的家宴,甚是热闹。但这些都是小顺子说的,对于我这个依旧在禁足中的人来说,家宴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只有膳房里送来的桂酒、螃蟹和几样精致的小菜,算是中秋加餐。
月色正好,天空中有层层清云,如烟似雾,弥蒙在月光下,风中弥漫着桂花的香味,让我想起了第二次与胤禛同坐对饮的情景。
那时刚好时五公主亡故,他显得那样的清冷孤寂,明明希望有人陪伴安慰,却一直将心紧紧地锁起来,不愿让任何人触碰安慰。他是那么让人心痛,却又让人无可奈何。
因为我读懂了这份深锁的孤独与寂寞,所以即便我抵触这样的命运,却从未怨怼过他的作法,也没有过多的拒绝和排斥以这样的身份进入他的府中。
只是曾经天真的想过要用我的方式去关心他,走进他的心里,安慰他,温暖他,让他明白我是懂他的人,而不只是那种当做暖床、取悦和繁衍子嗣的工具。
可是从第一天他的反复无常,和后来我为了平复他的怒气而故意受伤后他对我毫不关心的漠然,渐渐的,我开始放弃这样的想法,因为他与我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种互不认输的对峙。
胤禛期望我会在各种压力下向他低头,告诉他说我入府那晚做了多么愚蠢的决定。而我却一直执拗坚持着我的骄傲,不愿为之俯首帖耳,那怕是在走投无路时,我甚至宁死,也没有向他摇尾乞怜。我与他就这样一直胶着,彼此胜负难分,也彼此难以释怀。
难道他不需要朋友吗?我时常在想。也许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胤祥是最懂他的人。而他的女人,他不需要她们懂的太多,只要安分守己,能够在他需要的时候取悦他,迁就他,为他生儿育女就好。
可我不是这样的女人,也不愿做这样的女人,我不会为任何男人失去自我,哪怕我深爱着他。何况此时对于他,我知道并不是爱,谁会爱上一个只存在于历史与书本上遥不可及的人呢?
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委屈自己去做他的附属物。也许真正的耿氏会,而我——不会。
可以即便这样想,心里还是会有些落寞,毕竟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归宿,没有哪个女人会不想要一段美好圆满的感情,而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以后……想到未来的年氏,想到其他那些女人,我只能苦笑——恐怕没有以后。
罢了,茫茫人海,求一份相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既然明知得不到,我也不会傻傻的做那只扑火的飞蛾,终究不值得。一辈子就这样做个看客,看着别人执着那根线,高高地放飞那只永远也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的风筝。
想到这里,我笑着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仰首饮下满盏的桂酒。
几杯酒下肚,晕沉沉地起了酒劲,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地放肆落下,即便如此,依旧潜意识里记着此时是中秋佳节又在皇子府第,不敢大哭,只能埋首啜泣。晚晴没有上前,不知退到哪里,过了不知多久,我抬起头,迷蒙着双眼见胤禛站在不远处,依旧板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清冷面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中秋佳节,按规矩胤禛照理应该是在陪乌拉那拉氏,我只道是酒醉眼花出现的幻觉,顺手拿起酒杯朝着那张脸扔过去,沙哑哽咽地低声嚷道:“阴魂不散,怎么哪里都能看到你,你害我害得还嫌不够吗?滚开,滚得越远越好,我根本不稀罕你们那些恩典,也不在乎一辈子老死在这里,想让我求你们放过,做梦……”
酒杯在他的脚边落下摔碎,晚晴慌忙从一边的树影中跑出来上前向跪下说了句:“奴才该死,让格格喝醉了,主子千万别动气,我这就叫醒格格。”
说完,她上前扶着我紧张焦急地摇晃着说:“格格,是主子来了,你快醒醒……”
其实我醉的并不深,只是刚开始以为是眼花,可是那些话喊出口后,才惊觉他的确就在那里,可是已经晚了。
酒壮人胆,索性不该说的话都说了,之前不能做的事也做了,现在更加把心一横,借酒装疯般地一把推开晚晴,站直身走到胤禛面前,手抚上他身上柔软透着体温的衣衫,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笑意中有着苦涩、嘲讽和豁出去的无所畏惧,语声清浅且柔地缓缓说道:“我一直以为你的清冷是为了掩饰你的孤独,我一直以为你希望有个人能懂你,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不拘儿女私情心怀天下的好男人。可是没想到,我看错了……对不起,我做不了你想要的那种女人,你可以杀了我或者关我一辈子,我现在只求能有一份清静,能给我身边的这些人谋一条活路,行吗?”
胤禛看了眼晚晴,晚晴识相地退下,苏培盛早已避开,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二人。他拉开我的手,走到桌前拿起酒壶掂了掂,放下时说了句:“你就如此鄙弃做我的女人……”
胤禛的话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知他是否看出我只是在借酒装疯,索性装到底的踉跄走到他的面前,瞪大双眼,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伸出四个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嘲讽笑道:“我才十四岁……你二十五岁……做你的女人……你纳我难道就是为了多个年轻稚气的小女人暖床?呵呵呵,你说我会不会鄙弃?”
胤禛沉默下来,皱着眉看着我说道最后夸张不顾形象的捧腹大笑。他眸在月光的映衬下清冷如水,让我不觉停下大笑,下意识低头抚了抚感到深秋寒凉的臂膀。
一时间四下皆静,谁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我不喜欢这样的僵持,这样氛围和他犀利的目光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就像是被鹰盯住的兔子,有种想逃却又无力逃开的惶恐。
“放我出家吧……”我知道他看出了我的故意失态,避开他的目光,恢复寻常的神态,清冷地叹了口气请求道。
“陪我喝两杯”胤禛没有应话,却突然说道:“像以前一样。”
还能像以前一样吗?看着胤禛坐下,我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拒绝他的提议,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走到另一侧坐下。
他将酒壶递给我,示意为他斟上。我接过酒壶,让晶莹的琼浆缓缓倾泻至杯中,一句话也没说。
桂酒的醇香飘荡在二人之间,在明亮的月光和斑驳的树影下生出难得的静谧之美,顿时将适才的剑拔弩张化解殆尽,气氛随之柔和下来。
胤禛将酒饮尽,在指间把玩着的酒盅,喃喃道:“为人处世当审时度势,何必因一时负气为难自己。放下身段有时不是认输,是为了韬光养晦。玉石俱焚未必是唯一的出路,你明白吗?”
胤禛的语气恢复往常的淡然清浅,我摸不透他的心思,却也不再压抑,思索片刻,轻浅一笑,没有看他,只是拿起酒壶为他再斟满杯,然后反问了句:“这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胤禛的神色骤然一凝,眉心皱了起来,不多时却又舒展开,哼笑反询道:“你觉得呢?
“我不是你,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思。”他的反应已经说明很多事,只是很多事不用说明,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被人看透,他更是如此,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胤禛敛眸轻笑,饮下一杯酒,说道:“今夜我留下。”
这话来得突然,让我的心为之一震,执壶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缓缓放下酒壶,沉容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就给个足以说服的理由,不要敷衍,我要听的是真话。”胤禛语气依旧是淡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低眸望着酒盅,握着酒盅的拇指和食指在杯边摩挲。
看不到他的情绪,此时的氛围让我也早已平静了情绪。我思索片刻反问他:“那我问你,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同意纳我入府?”
虽然他之前说过是想给我一份安稳才同意乌拉那拉氏的提议,可是我却一直觉得并非只是这样的原因,否则他也不会纵容李氏对我的所作所为。
“好奇,心静,还有喜欢……”他抿了抿唇,目光凝视在我的脸上。
这个答案让我错愕,来不及开口询问,就听胤禛继续说道:“你是个让我看不透的女子,十三四岁的外表下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静、聪慧和果敢……,可是有时又会鲁莽率直却无法让人讨厌,和你在一起,我时常会觉得是和一个年岁相当的人在相处。每一次见到的你都让人觉得与众不同,所以好奇,会想探究。”
“和你在一起,会觉得心很静,很踏实,因为你虽然拘谨,却能够让人感觉到真心,你不虚伪,也不做作,和我一样是个活得很小心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你,所以……”说到这里胤禛低头一笑,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少见的柔和。
胤禛不是胤禟,他不是个会在儿女情长上花过多心思的人,所以他的这番话虽然语气平常,却让我觉得格外震撼,只觉心里浮上一股暖意,仿佛消融冰雪的一夜春风,拂去了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怨愤与委屈。
我突然为自己这么容易轻易被感动而汗颜。看来终究还是女子,内心始终避不开被这样不易得的温情所打动。
胤禛收回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不再说话,似乎等着我来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个普通女子,与普通女子所求的一样,你问我为什么拒绝,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从知道你打算纳我入府时,我就一直在想,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我知道你并不贪图女色,也知道你身边不缺暖床的人,以我的年龄,更不会是想要多个传宗接代的工具,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前几次的相处,让你觉得我是个能够让你觉得舒心的人。你需要这样一个能够陪你喝酒,听你说话,让你安心踏实的人在身边陪伴,因为……你很孤独。”最后四个字,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口。
胤禛低着头,目光落在酒盅里,手指依旧摩挲把玩着空掉的杯盏,沉默没有任何表示。
我拿起酒壶重新为他斟满,忍下羞涩,低头尴尬地继续说道:“其实入府那晚我说的话也并不是托辞,如今我还要等三个月才真正满了十四岁,葵水也还未至,若愚昧无知,任凭你处置也就算了,可是我既然知道这样那般会对身子不好,还放任着,总归是做不到的。“
我见胤禛听到这里眉头再次皱起,不由话语微顿,见他没有打断才继续说道:“你纳我入府,是因为你想要一个能够陪你说话解闷的人,不虚言的说我也喜欢这样不计身份的和你说话喝酒。假若我成了你的女人,身份与心态不同,你觉得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当真不会有任何改变吗?当然,你是皇子,堂堂大清国的四阿哥,你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你想要的任何女人。可是你得到了这个身子却失去了一颗真心。这样的得失,会是你想要的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起身屈膝一拜,低着头说道:“该说不该说的,我都说了,那么再容我斗胆求个约定——给我五年时间,这五年里,除了……,我会做好我该做的和你想让我做的。五年后,如果你依旧有心与我,我也不会再拒绝。”
“从来没有人敢和我谈条件,你是第一个。”胤禛展眉勾出一抹浅笑。接着饮下我斟满的酒,长出一口气,说了句:“起来吧,我答应你。”
我以为他会被我的话触怒,或者是拂袖而去,可是没想到他却是如此轻巧的就答应了。
“早些睡,明天依旧去书房伺候。我会让人和嫡福晋那边说一声,以后你在她那边的晨昏定省就先免了,早膳和入夜后的小点还是你来张罗,膳房做的太腻,我吃不惯。”胤禛将我扶起,眉眼中少了凌厉,留下是柔和与欣慰。
我看着他走出园子,带着桂香的风暖了身心,脸上不觉舒展笑颜,暗自呢喃:“这一次,算是我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