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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菀从一堆账本和纸张中抬起头,有点懵。
“今天几号了?”
“五月初九。”白筠递上热茶,“前几天才过了端午节的,您忘了?”
“是哦。”季菀一拍脑门,“算算时间,四弟妹的确是该生了。”
行哥儿本来旁边坐着玩儿,一抬头看见她拍自己脑门儿,眨了眨眼,然后爬过去,一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拍,完了嘿嘿的笑起来,像是做了什么得意的事儿一样。
季菀愣了愣。
白筠和白风捂唇轻笑。
季菀回过神来,好笑的抱过儿子,伸手揉了揉儿子粉嫩嫩的脸蛋,“学什么不好?现在学会欺负娘了,看来我这两个月对你的确太过放纵,越来越顽皮。回头告诉你爹,让他把你那些玩具都给收起来,看你还玩儿。”
行哥儿现在已经能听得懂了,闻言立即把手里的风车藏进怀里,大声道:“不要。”
季菀又是一声笑,宝贝的在他脸蛋上亲了亲,“走,娘带你去四婶子那看弟弟妹妹。”
行哥儿立刻双目放光,直接把风车一丢,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往她身上蹭。
季菀把她从身上扯下来,放到特意请工匠做的婴儿推车里,“乖乖的,不许闹,不然就不带你出门。”
刚要抗议的行哥儿立即闭上嘴巴,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季菀无奈摇摇头,推着他往外走。
吕氏是巳时发作的,一直到将近亥时,才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生了,生了。”
产婆欢天喜地的抱着孩子出来,“是个千金。”
四夫人脸色僵硬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这才第一胎,不着急,小蓝氏不也是生了个女儿么?不丢人。
吕氏得知自己生了个女儿,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但看婆母满脸笑意的进来,抱着孩子,一脸慈爱的模样,她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了下去。至于陆四郎,对生儿生女的也不那么在意。只不过头一次当父亲,他还有些手足无措,连孩子都不会抱,望着苦累了睡过去的女儿,有点发懵。
四夫人好笑的瞪他一眼,“傻站着做什么?姐儿可还没名字呢。”
陆四郎回神,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他的孩子,以‘尔’排辈,女儿取名为陆尔音,小名音姐儿。
行哥儿还是改不了对比自己小的孩子的好奇心,看见新妹妹,就闹着让他娘把他从推车里抱出来,然后蹬蹬蹬跑过去抱住他四叔的大腿要看妹妹。
男娃目光纯澈,满眼的好奇和急切。
陆四郎笑笑,将女儿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摇篮里,然后又把行哥儿抱起来放在旁边的榻上,让他趴在摇篮边看。
“妹妹在睡觉,行哥儿不能吵醒了妹妹,知道吗?”
行哥儿乖乖的点头。
“知道。”
季菀和窦氏以及小蓝氏分别看过吕氏便出来了,产妇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不便打扰。
府里又多了个孩子,老太君十分欢喜,让人给送来了好些个补品。四夫人瞧见那流水一样的好东西,脸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她其实不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只是夫君乃庶出,比不上几个兄长嫡出。若是儿媳生个女儿,怕老太君不喜欢,也让她在妯娌间抬不起头来。如今老太君这番态度,打消了她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待儿媳妇也更为真诚。特意叮嘱儿子,要好好照顾吕氏。
说女人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其间辛苦煎熬非男人能体会,这个时候,作为丈夫,就得多陪陪妻子。
陆四郎当然点头应是。
他虽没什么大志,却是个孝子,母上大人说的话,他基本上都会听。吕氏辛苦为他生女儿,他也心生感激,对吕氏也比从前更上心了。
吕氏没想到自己生了女儿非但没失宠,还得到丈夫的理解跟关怀,受宠若惊之余欢喜非常。
奶娘将音姐儿抱去春晖阁给老太君看,老太君眯着眼睛看刚出生的孙女,笑得满脸褶子,“天庭饱满,是个有福气的。”
庄姨娘在旁边含笑恭喜,“您老有福气,这两年府里陆续有了四个孩子,等过两年都长大了,天天过来给您作伴,您身边也热闹。那时候,五郎和六郎也该娶妻了。孩子一多,欢声笑语的,多好。”
老人都喜欢孩子,天天绕膝而乐,自己都觉得年轻了不少。
老太君听着这话舒坦,拍拍正给她揉肩的唐静闲,和善道:“静闲,你也坐。这些个事情,让下人做就行了,你来了国公府,便是主子,不需要伺候人。”
因是寄人篱下,唐静闲在国公府很是拘束,行事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人。她入府那日老太君对她表示了怜惜和同情,她便时常往春晖阁跑,日日晨昏定省都不曾落下。给老太君端茶倒水,捏肩捶背,事事周到,很得老太君的欢心。
唐静闲温婉而笑,细声细气道:“静闲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幸得姨母和您收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得在您跟前尽一尽孝,只望您不嫌弃我手脚粗笨就好。”
老太君拉着她的手坐下来,满面含笑。
“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唐静闲腼腆又温柔的笑,十足的大家闺秀模样。
庄姨娘笑道:“我听说夫人正在忙着九姑娘的婚事,完了以后就该给表姑娘议亲了吧?表姑娘美丽温婉,知书达理,将来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表姑娘为妻。”
唐静闲一僵,适时的低下头去,满脸绯红,羞不自胜。
老太君含笑看着她,“下个月就十四了,是该议亲了。你姨母素来眼光极好,一定给你挑个良人佳婿。你虽非我陆家的女儿,但从陆家出嫁,没人敢让你受委屈。”
唐静闲将头埋得更低,脸色也更红,声音更小。
“老太君,您又拿我说笑。”
庄姨娘捂唇轻笑,“害羞什么?姑娘家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你几个表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平日里也别老是在屋子里呆着,多出去走走,结识些闺秀们。以后出嫁了,可都是要和她们打交道的。”
唐静闲捏着帕子,声音细细,“我初来京城,谁都不认识。我也想跟府里的姐姐妹妹们多学学,免得什么都不懂,日后出去闹了笑话。可姐妹们要么待嫁,要么就是课业多,我也不敢打扰。有几次去找表嫂,她也忙得很。”说到这,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羡慕和钦佩,“我听说表嫂自己做生意,做出好些个新奇的吃食,京城人士都喜欢得不得了。最近又在忙着开分店,天天图纸账本堆了一摞一摞的,算盘打得比我在家时的账房娘子还熟练。表嫂真是能干,难怪表哥那么喜欢她。”
庄姨娘微微挑眉,隐晦的看了她一眼。
老太君未曾听出她话语里的机锋,笑着说道:“你表嫂天生一双巧手,脑子又聪明,什么稀奇古怪的吃食都能鼓捣出来。府里的孩子们,最是喜欢。不过她最近忙,促成和胡人那边的交易,她也是功臣之一。她开分店,也是为了民生,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哪有时间见客?你别去打扰她。如果在府里呆得闷,就让你姨母带你出去转转,参加几次诗会茶宴,就熟悉了。”
唐静闲点头称是。
又在这坐了会儿,唐静闲和庄姨娘便告辞离去。出门后,两人就要分道扬镳,庄姨娘却叫住了唐静闲。
“表姑娘。”
她含笑看着唐静闲,“九姑娘马上要出阁了,我别无长处,想给她做两件绣品做添妆。听说表姑娘女工极好,可否帮我看看?”
唐静闲怔了怔。
府里有绣娘,姑娘们也不乏擅长女工的,庄姨娘为何找她一个刚寄居府中不久的外人?她想起这两个月来听到的一些传言,庄姨娘虽是国公爷的妾室,却并不受宠,膝下又无儿女。不过是借了老夫人的光,得以在这府中有栖身之地罢了。不像主子,更似一个寄居在此的客人。
这么一想,唐静闲就明白了。兴许庄姨娘觉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怜,所以有意示好。
她微微一笑,“庄姨谬赞了。来府上这么久,还未登门拜访过,是静闲失礼。若庄姨不弃,今日静闲便叨扰一回。”
庄姨娘笑着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
“我一个人住着有时也寂寞,你肯来陪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走吧。”
“嗯。”
两人结伴而行,来到庄姨娘独居的小楼。
唐静闲从跨进院子后就发现了,庄姨娘住的这小楼,看着不大,布局却很是清雅精致,还有一个小回廊,廊下种了些花草,清风里散发出淡淡花香,沁人心脾。踏进屋子,里面一应摆设俱全,器皿用具比她屋子里的还好。这哪里是不受宠的妾室有的待遇?
“表姑娘,坐。”
庄姨娘招呼她坐下,又命人上了茶。茶是君山银针,泡茶的水是露水,茶香缭绕,清香扑鼻。
唐静闲目光掠过那一套琉璃茶盏,以及上好红木桌椅,背后墙上挂的那副山水画,乃前朝大儒名家所著,左下角还盖有私印。这样的画作,常人见都未必能见到,庄姨娘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挂在厅堂中。
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庄姨娘道:“表姑娘懂画?”
唐静闲收回目光,谦虚笑道:“并不精通,只是略懂。这山水画,山峰巍峨,直上云霄,海水绵淼,意境深远,笔锋扎实,应是名师所著。”
“表姑娘好眼光。”
庄姨娘笑着夸赞,“这是前朝鸿儒崔大师的亲笔画。夫人偶然所得,知我喜爱笔墨,差人送过来的。”
唐静闲面色微惊。
庄姨娘仿佛没看到她的惊色,轻轻叹了一声,“不瞒表姑娘,其实我也是家道中落,无亲无故,得蒙老太君宽慈收留,让我在这国公府有一席之地。夫人宽厚亲和,待我如姐妹,我很感激,也发过誓,要报答夫人的恩情。夫人膝下二子二女,大姑娘和六姑娘已经出嫁,九公子还未成年,三公子妻儿双全,恩爱和睦。如果有人意图伤害或者破坏这一切,我必第一个不容。”
唐静闲浑身一震,下意识抬头,对上庄姨娘的目光。她素来是温和的,此时目光里却含了几分凌厉之色,仿佛洞穿一切。
唐静闲莫名心慌,忙低下头。
“庄姨为何与我说这些?”
庄姨娘不答,而是不紧不慢的饮茶,空气里有种蠢蠢欲动的因子,像是埋在冰山下的火种,顷刻便要爆发。
唐静闲觉得窒息,心中不安和烦躁逐渐扩大,正欲起身告辞,庄姨娘终于开口了,“表姑娘很聪明,知道卖乖示弱博得老太君同情怜惜。又肯屈尊日日伺候老太君,得了老太君的宠爱和在这府里的地位。”
她看一眼唐静闲微白的脸,语气更加漫不经心,“同是天涯沦落人,其实我理解你的做法。寄人篱下,的确该有寄人篱下的姿态和自觉。可惜,你却又不够聪明。”
庄姨娘脸上笑着,眼神却冷如冰雪。
“你一贯就是柔弱小意怯懦寡言的模样,老太君先入为主觉得你孤苦无依甚是可怜,又温柔懂事善解人意,所以才对你百般宠爱。你骗得了老太君,却骗不过我。”
“庄姨此话何意--”
“我还没说完。”
庄姨娘语气轻飘飘的,却瞬间压制住唐静闲猛然爆发的气势。
“刚才我说了,你的确聪明,却也不够聪明。三少夫人和三郎相识于微末,她发明了温房蔬菜,人工造冰术,缝纫机,未出阁前就得陛下亲封县主。十四岁与三郎定亲,十六入府。当年北狄来犯,三郎随军出征,她也随同前往北地。回京后,三郎又为她请封了诰命。她过门三年,生有一子,两人夫妻情深,恩爱深笃。她孝顺公婆,侍奉老太君如亲长。府中几个媳妇,老太君最喜欢她。而你,不过入府两个月,以为在老太君跟前得了脸,竟敢在老太君跟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她目光陡然锐利,喝道:“谁给你的自信?”
随着她一连串的讲诉,唐静闲早已心神大乱,被她这么一喝,更是如胸中雷鸣,吓得险些跌坐在地。手一慌,打翻了案几上的茶杯。
她脸色惨白,即便极力掩饰,也藏不住的慌乱和被戳穿的心虚愤怒。
庄姨娘冷笑,“老太君若知道你所有的乖巧孝顺都是假的,只不过利用她的心善宽慈,不知该有多心寒。”
面对庄姨娘轻蔑的剖心讽刺,唐静闲根本哑口无言。她到底还是太嫩了,空有几分心机,却还做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庄姨娘这等历经大风大浪,在后宅里呆了半辈子的女人,所有的狡辩申诉都不过是苍白而无力的笑话。
“你打听了不少关于三少夫人的事吧?比如她出身平民,比如她父亲只是个秀才。你是不是以为,她不过是靠着容色才得了三郎的宠爱?”
唐静闲脸色又红又白,衣摆已被她揪得皱巴巴看不出上面的花纹。
庄姨娘嗤笑一声,“你自觉出身比她好,也有几分姿色。她都能做世子夫人,你觉得你也可以。你去褚玉苑,想见的到底是三少夫人,还是三郎,自己心里清楚。”
唐静闲脸色涨红,忍不住道:“我自问从未得罪过庄姨,您为何今日如此疾言厉色咄咄逼人?纵然我有什么行差踏错,上有老太君和姨母教导,怎么也轮不到您一个姨娘来对我逼问斥责…”
庄姨娘又是一声嗤笑。
“我在这府中将近二十年。你觉得,老太君和夫人是信你还是信我?我若将你那些龌龊肮脏的心思告诉她们,你觉得你会有什么下场?”
唐静闲脸色大变。
庄姨娘又抿了口茶,“表姑娘。你身世坎坷,命途多舛,着实可怜,我也很同情你。但是,这不是你伤害索取他人所得的理由。你兴许觉得我跟你一样,同样的寄人篱下,应该与你感同身受甚至帮你。诚然,如果你安分,老老实实的等着夫人给你议亲待嫁,便是看你我有相同经历的份儿上,我也会多怜你一二。可若你心术不正,妄图作乱,就别怪我无情。”
唐静闲咬着唇,与她目光对视,忽然冷静下来,笑了声。
“庄姨,你说一个女人活在这世上,所求的是什么?我父母双亡,如无根浮漂,好容易有了寄居之地,为何不牢牢抓住?正如您,不也是靠着老太君,才得以在这府中享受富贵恩荣?我还年轻,十四年华,应有更好的前程,不是吗?是,我是孤儿,我出身也不显,可老天爷让我活在这世上,并且让我有所倚仗,便等同于给我第二次选择。难道我连争取自己幸福的资格,都没有吗?”
“不要在我面前说你那一套谬论。”
庄姨娘不为所动,“我是享了国公府的富贵恩荣,所以我感激在心,从不敢僭越。可你呢,你在想什么?三郎赈灾回京途中见你狼狈,将你带回府中,夫人收留你,一应吃穿都按照府中嫡姑娘的规格,让你有了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仆从伺候。可你是怎么报答的?你在老太君面前卖乖讨巧,暗指三少夫人行商微贱,还告状,暗示三少夫人对你照顾不周,想借老太君的手教训三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目光再次转为凌厉,对上唐静闲慌乱的眼,语气不高却冰冷至极,“看你年幼,又历经大变,确然可怜。一时糊涂做了什么错事,也未得逞,我不曾揭穿你。希望你谨记教训,好好的在府里带着,安安分分的学规矩,等着夫人给你安排婚事。你还年轻,大好年华,别因一时糊涂而毁了终身。若是再让我知道你有什么不轨之举,休怪我不客气。”
最后这句话,如同冰窖里滚过,化作冰刀子,直直插入唐静闲心口,令她刹那脸色惨白。
庄姨娘将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语气也似被那茶淡去了火药味,变得安静祥和,一如素日里的模样。
“给人做妾,永远抬不起头来。”她目光深深,带着警告和劝诫,“你年轻不懂事,贪慕荣华,我可以理解。但,适可而止。夫人是宽厚之人,只要你本本分分的,她定会给你择一门良缘,日后国公府也可作为你的娘家,一生富贵安荣,切莫因一时的贪婪不平给断送。”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采儿,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