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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熟悉盛华博物馆所有的馆藏文物和曾经办过的展览。苏嘉抱着馆藏文物登记册,先从展厅开始,一件一件地对照过去,记下两处细微到很难发现的说明牌错误,就觉得腿脚酸麻得厉害。
在心底偷偷抱怨了一下狼崽子心黑手狠,又不大好意思起来。正想着,仿佛要心有灵犀似的,j就收到了狼崽子的短消息:【可还好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哪哪都不舒服啊!好想一觉睡上三天什么都不管……手里却很快回复:【很好啊。你在做什么呢?】
【看文献。还有,想你。】
苏嘉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下,红着脸匆忙回了一句【工作时间不许说这个!】以自己为之骄傲的自控把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
精神是振奋了,身体依旧疲惫,不得已换个姿势,把重心轮流放在两条腿上,好歹撑着完成了上午的工作。
盛华博物馆不是西秦博物馆这种大型国有单位,侯董出于个人爱好,对博物馆一向不吝资金,因此馆里也不设食堂,午餐是在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餐馆订的外卖,味道很不错。
苏嘉跟几名同事边吃饭边交流馆里八卦,交换着对菜色的看法和自己的口味,谈论某些大家共同认识的人最近在做什么——古城的文博圈子就这么大,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系。
她是新人,想要快速融入这里,就不能试图在这种时候立异标新。同事们暂时也看不出架子和派别来,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
吃过午饭,有人出门溜达,更多的人则选择在办公室休息。苏嘉也抱着抱枕趴在办公桌上补眠——她今天格外困倦,只得以大病初愈的借口拒绝同事们出门游玩的邀请。
空调在舒适的温度区间嗡鸣,桌上摆着成摞铜版纸印刷的精美大画册,正是博物馆往年所办展览的策展方案和陈设照片,围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半明半昧中,灵魂进入一种微妙的混沌状态,短暂与漫长、清晰与蒙昧、光明与黑暗……在这个瞬间是一体的:道生一,一生二;与此同时,地法天,天法道。
电光火石般,有什么在脑海中闪过。这一次她没有忽略掉,而是牢牢抓住了那个讯息!
猛地从桌面上抬起头来,抓起笔在一沓空白稿纸上快速书写。来不及思考,她只能用最简略的语言尽量记下每一个细节。无数情节在心头涌动,无数念头争先恐后地想要出现在纸上,唯恐被忽略被抹杀。
这一写就是十多分钟,稿纸换了一张又一张,凌乱地撒在桌面上。直到落下最后一个句号,苏嘉才惊觉自己胳膊酸得像是举了千斤巨石,精神上更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慢慢收集起稿纸,怔怔看着上面凌乱字迹——终于想起了昨晚那个令她哭了半夜的梦。过于激烈的情绪让她手都在发抖,不得不起身走出博物馆,走在大雁塔广场灼烈的阳光下,才稍稍压下从心底里冒出的寒气。
她靠在博物馆门前的石柱上发怔,没留心眼前多了一个人。
“怎么了?”一只手碰了碰她额头,被太阳晒得滚烫,她竟没意识到这一点,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他也应该在古大食堂解决了午餐,就在沈老先生的办公室午休来着,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说了在想你啊。”昨晚过后,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冰山面瘫脸,只在说话时眉眼柔和了些。这样冷硬的姿态,却意外令人生出踏实感。
其实是放心不下,纵然她一再强调自己无事,他仍是想趁着中午过来看一看。目睹她神思不属的模样,他庆幸自己来对了。
苏嘉带他进入场馆,示意他在走廊的椅子上等一等,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进办公室,取了那一沓稿纸出来,神情沉重地交给他看。
“我昨晚梦见的。”
字迹潦草,行间距错乱,语句更是支离破碎,往往上一句还没有写完,下一句就跟了上去。大量的简写,字母代替……种种因素令阅读变得极为困难,但他并没有抱怨什么,握着她冰凉的手细细阅读那轻飘飘的纸上几页文字。
纸上是关于“那个世界”,关于苏绮与李豫、周初蕾等人的后续故事。
他们离开后,苏绮依照约定收养了周初蕾,并且按照计划将“唯我堂”分割蚕食,她手中所掌握的势力一跃而成为新的江湖势力体系下名列前茅的佼佼者。
没有了寻找兄长的压力,这一次她再习练“风月情浓”的内功心法,便没有求快,更因苏嘉补上了心法中的漏洞,稳扎稳打。纵然不及原著中那般高绝,却也足以自保,甚至在江湖上争得一席之地了。
苏绮对权柄的渴望是瞒不住人的,潞王李豫对此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他的妻子依靠他就可以享受世上最好的一切,不需要再做别的事情了。她对权力的渴望,乃是出自于对他的不信任。
对苏绮而言,依附于李豫的生活的确轻松优渥,但她总感到不满足。譬如在潞州开办女学,譬如在灾荒中赈济流民,这些李豫都可以帮她做到,但他的理由是“阿绮是我的妻子”,而不是“阿绮做的是对的”。
他愿意宠着她,愿意包容她,却无法认同她,与她在精神上达到共鸣。
一如原著中两人渐行渐远,两个秉持着不同观念的灵魂或许可以相爱,却始终无法相知。当双方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坚持,龃龉自然而然地发生。
在苏绮怀孕期间,李豫开始宠爱后宅里那些柔媚可爱的女子,纵然心头记挂着的永远是妻子,在他的观念中,能独宠妻子数年已是难得的忠贞了。他是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习惯被人顺从,而不是顺从别人的生活。
他试图通过这种手段打磨掉苏绮的棱角,使她成为理想中妻子的模样。但苏绮怎么可能如她所愿?
感谢濮阳那十年的教导,她没有选择原著中“刚极易折,强极则辱”的做法,而是在生下儿子后,整合手中力量——李豫曾将潞王府一般势力亲手交给她,想要收回时已经迟了。
她耐心十足,抓住李豫每一次因心软而露出的破绽,一步一步占据优势地位。几年后,潞王夫妻已势同水火,苏绮也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做她一直想做的事。
那些事情如此困难,以至于苏绮步履维艰,但她从未放弃。她的进展缓慢到李豫误以为她已放弃了那些狂妄的想法,夫妻二人暂时和好,生下了他们的小女儿——只要苏绮愿意稍一低头,李豫一眼都不愿意都看别的后宅女子一眼。
体弱的天华帝驾崩,比原著中晚了十多年,潞王即位,潞王妃被册封为皇后。放松了警惕的李豫没有意识到苏绮已将势力悄然延伸到朝堂之上,她最有力的帮手周初蕾逐渐成长,隐隐有上官婉儿之势。
以宦官和投机者为主要成员的“后党”遍布朝廷上下,朝廷的“中流砥柱”们连续弹劾皇后,鼓动废后。李豫本可一纸诏书废后,可他终究舍不得;正如苏绮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他毙于掌下,但她也舍不得。
这种微妙的态势下,苏绮耗费将近二十年时间慢慢布局,在民间大量开办女学,鼓励工商,开启民智。到李豫驾崩时,她已成了朝廷诸公笔端的妖妃奸后,却也在民间拥有非同寻常的威望。
太子即位,苏绮母后临朝听政,更是加深了对权柄的掌控,周初蕾公然现身朝堂之上参与议政。苏太后甚至开办女科举,吸收女性进入官僚系统——这几乎触到了整个世界的逆鳞。
皇帝相信父亲与大儒们的说法,视母亲为武后再世,一心防范着她和她的新政。
母子相争,苏绮一时心软,还政于小皇帝,唯一的要求便是请他将新政继续下去。但很快,初握权柄的小皇帝体味到了权力的美味,他恐惧着强力的母亲,害怕她有一日夺回权柄,于是他决定剪除母亲的羽翼。
女相周初蕾惨死狱中,苏太后亲自选拔的女官们或遭放逐,或遭贬斥。一时间风声鹤唳,苏太后终于意识到若她再让,这世上女子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比她掌权之前更悲惨凄苦。
于是苏太后发动政变,软禁小皇帝,自立为女皇。为保证新政能够延续下去,立女儿为皇太女,以雷霆手段消灭反对的声音,新政以前所未有的顺利推行下去。
濮阳看完,神色复杂地凝视她,没有丝毫怀疑故事的真实性——那本就是她创造的世界,冥冥中与她有所联系,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过了很久他才叹口气:“别难过,这是阿绮的选择,她没有后悔不是么?”
是了,这一次苏绮并没有后悔。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她回顾自己的一生,对女儿道:“在我小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甚至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与你父亲的爱情便是全部。”
直到她那惊鸿一现的堂姐将她从美梦中惊醒,她才记起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不敢保证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但她敢说,现在这个国家比先前更好——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越来越少,蒙昧又凄惨的女性越来越少,男性亦因此而获益。
她甚至在去世前为那个国家留下了君主立宪制度的种子,在合适的时机,便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也许那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要经历更多的阵痛和流血死亡,但最终出生的,会是一个崭新的、更好的世界。
濮阳明白苏嘉的心结在哪里,抱住她柔声安抚:“那个世界早已脱离你的掌控,你不要自责。阿绮和初蕾都过得很幸福。”
有人猜测寡居的苏太后失去了丈夫,纵风光无限又该是如何凄凉。而身为女帝的苏绮与亲子反目,又该是何等失败。可是,有谁规定女子的幸福就一定系于丈夫、儿子身上?心怀天下的人,从来不会囿于短暂而脆弱的情感。
这一点,反而是苏嘉没有看透,她仍在为苏绮与周初蕾难过,直到被濮阳点醒。
见她仍是目光黯淡,他飞快地在她脖颈上啃一口,在她惊呼中低笑:“可是又害怕我记起自己不是真正的人?”他是她的造物,上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灰若死,几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注视着她,坚定而温柔地道:“我与那个濮阳已是两个人了。脱离那个世界之后,我不会再一生都是悲剧。因为这一次,濮阳爱上的人,是你。”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