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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好几天又过去了。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的雨,在某天傍晚突然而至。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酣畅淋漓,不似春雨一般淅沥缠绵。
初时,雨下得小,就像在试探大地的承受能力一般,而后逐渐变大,乌云不断汇聚,隐隐有雷声在乌云之后窃窃私语,似乎在商量着如何汇集千钧之力,准备偷袭人间。
洛红妆看着这天气,知道晚上要下大雨了,便分头拿了一些碎银给林姑姑和另外一名宫女,说她身体不适,今晚想请假,由那名宫女代为值夜。
没有人喜欢值夜,但她给的钱不少,林姑姑和那名宫女当即眼睛就亮了,一口答应下来。
而后,她回到屋里,拿出一套衣服,对夜九道:“换上衣物,午夜出发。”
数天来,她和夜九都意识到了“证实消息真假”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了,变得敏感,沉重。
两人几乎无话可说,除了她给他上药时有所接触以外,两人即使共处一屋,也唯有沉默。
夜九“嗯”了一声,拿过衣服,也没避开她,只是转过身去,换上这套她为他量身订做的太监服。
洛红妆也没回避,只是转过身,听着窗外的雨声发呆。
这一夜,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不知道,她只能肯定,这一夜过后,一切又会变的。
换好衣服以后,两人又在屋里坐了好久,待到午夜时分,雨变大了,洛红妆才站起来,拎起一个包袱:“走吧。”
夜九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出去。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天地之间没有人声,只有风声与雨声,以及隐隐的雷声。
这场雨先前停过一阵,现在再下时,不大不小,既没有大到无法视物,行走艰难,又恰到好处地遮挡了一段距离外别人的视线,两人因此很顺利地绕开守夜的太监和侍卫,来到后院的围墙下。
洛红妆可以从正门出去,但夜九想从正面出去太冒险了,所以,她决定跟他从围墙翻出去。
太子所住宫殿的围墙约一丈高,直接爬上去的难度太大了,而且脚下不能垫石头,会留下痕迹。
走到一处隐蔽的墙脚下,她站稳,弯腰成九十度,双手撑住墙壁,道:“你踩我上去,上去后再拉我。”
夜九扫了她一眼,就她这副身板,不要被他踩断了腰才好。
不过,他现在这般瘦,估计要不了她的命。
他没什么犹豫地先后抬起两只脚,踩上她的后背,然后伸手攀住墙头,双脚一蹬,纵身一跃,就轻盈地翻到了墙头之上。
他不仅受了严重的外伤,还患有内伤,不能运气,否则,根本不需要踩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爬上去。
爬上去以后,他再趴在墙头上,俯下半个身体,伸手拉她。
这几天,他一直在专心休养,皮与骨之间终于长了那么一小层肌肉,有点力气了。
洛红妆踮脚,抓住他的双手,双脚蹬着墙壁,吭哧吭哧地,好不容易才爬上去。
而后,夜九没理她,先从墙头跳到了墙外,洛红妆则挑了一处地面长草的地方跳下去。
毫发无损,但是,双脚有够疼的,洛红妆忍着这疼:“跟我走。”
她在前方带路,夜九跟在她的后面。
风雨声覆盖了他们的脚步声,雨丝保护了他们的身影,洛红妆避开宫灯的照射范围和大内侍卫的巡逻路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往冷宫的方向走去,一路皆是无言。
洛红妆的举动,令夜九心里有种被带去可怕之地的感觉,但是,他仍然不相信红妆出事。
直到这时,他仍然固执地告诉自己:红妆没事!一切都是这个女人胡言乱语,待她的谎言暴露以后,他就杀了她,不再她再这样妖言惑众!
同时,他也发现了这个女人的诡异之处:她只是一个进宫才几个月的八品宫女,为何如此熟悉宫中的道路?还能完美地避开巡逻的侍卫?
再想想她似乎没费太大的功夫就将他从影如霜的天罗地网救了出来,还将他安全地隐藏到现在,这样的本事,真是她一介没有帮手的小宫女做得出来的?
这个女人,一定有很多事情在隐瞒着他,他不能太信她!
走走停停,绕来绕去半天以后,洛红妆终于来到冷宫附近那座荒山下,停下来,对他道:“你可做好了准备?”
不远处的冷宫,陷在浓重的黑暗之中,连一缕灯光都没透出来。
这一带,相当宽泛的区域内,没有任何灯光,没有任何人影,连大内侍卫都懒得巡逻到此处,这里是被皇宫遗忘的角落,也是她的葬身之处。
夜九冷笑:“我随时都做好准备。”
这座荒山透着不祥的气息,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还不知道宫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她带他来这里,想做什么?
可以证明她所言不假的地方?哼,他绝对不会受到她的盅惑!绝对不会动摇!
洛红妆不再说话,从包袱里拿出一盏防风防雨的油灯,点燃,提起手里。
真不想再来这个地方啊!
谁会愿意再踏入自己的死亡之地?
被迫一次次面对自己的死亡与尸骨,那该是如何的心灵折磨与煎熬?
只是,该面对时总得面对,至死无法逃避。
合了合眼,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带着壮士扼腕的决然:“走吧。”
树多草杂,雨大路滑,不点灯,根本没法找到她的葬身之处。
一个人,大半夜的冒雨去寻找自己的尸骨,这是多么荒诞可笑又悲哀的事情?
夜九跟在她后面,借着淡淡的灯光,心里想的是:这里倒是完美的埋尸之所,她这是在自寻死路,将她杀了,直接埋在这里,他真的省事多了!
走了没多久,洛红妆就在一处开满小白花的地方停下,盯着那丛白花,不动了。
真是心有灵犀啊,她只是茫然地随便走走,就走到了她的尸骨所在之处,是她的尸骨在呼唤她吗?
上次“见面”,她只是摘了一朵小白花放在自己的“墓”前,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那朵小白花似乎就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落地生根,长得这么茂盛,开得这么招展了。
是她的血肉养育了它们吗?
她笑,满眼悲哀,声音幽幽地,说出最残忍、最难以面对的那句话:“洛红妆的尸体,就埋在这里。”
冰冷锐利的刀锋,贴在她的后颈上,夜九的声音含着骇人的寒意与杀气:“要埋在这里的,是你才对。”
洛红妆淡淡地道:“你见了地下的人,再杀我也不迟。”
夜九恨恨地收起刀子,忍下那股子怒气:“好,看在你曾救过我的份上,我就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洛红妆面无表情地拿起那把仍然丢在那里的、生了锈的铲子,冒着雨,一铲一铲地,挖起那片小白花。
将那片小白花连根铲掉以后,一层腐烂的衣物,混在泥土里,暴露在他们的眼前。
此时,夜九还是很镇定,冷眼看着她挖,似乎这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他强悍的心,还是受到了动摇,她的每一铲,都像铲在他的心脏上,他有付出更多的忍耐力,才能将这股动摇给压制住。
洛红妆忽然住手,站起来,惨白着脸,直勾勾地看他:“这个地方,是洛姐姐托梦告诉我的,信或不信,皆在于你……”
夜九双唇抿得发白,不说话。
洛红妆喘着气,抹了抹脸,咬咬牙,狠下心将那层早已与泥土混成一团的衣料刨开。
一个沾了污泥的、惨白的骷髅,就这样暴露在她的眼前,黑洞洞的两个眼孔,看着她。
“啊”她大叫一声,丢开铲子,后退几步,捂住眼睛,不敢看。
夜九的呼吸,却开始紊乱和粗重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这个白森森、脏兮兮、黑洞洞的骷髅,几乎不能呼吸,被雨水浸透了的脸庞,渗出大片大片的汗来。
这是什么感觉?可怕,诡异,紧张,恐惧,令他胆颤心惊,无法自持……
她是……她是……他不敢念出那个名字,可他就是知道,这颗……人、人头……就是、就是“她”……
这一定是错觉!是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撑到了极限,濒临崩溃,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觉……
可是,可是为什么,当他与“她”的眼睛对视时,他的心,却如此痛?
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无法站立,痛到无法思考。
那双其实什么都没有的黑洞洞的眼睛,在幽幽地看着他,似乎想告诉他什么,却无语凝噎。
他看着那双什么都没有的眼洞,从那双“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强烈的、巨大的悲伤和痛苦,是怎么回事?
“她”只是一个化尽了血肉的骷髅,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会悲伤?为什么会痛苦?
为什么只是一个骷髅,就能让他如此心痛?如此想哭?
一道闪电劈下来。
大地刹那间一片雪亮。
那个骷髅上面的雨水闪着光,就像“她”在流泪。
“啊”他突然大叫一声,跳进这个浅坑里,蹲在地上,拿双手刨土。
雨大了,抽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脸庞不断淌下水来,如此狼狈。
洛红妆回过神来,走过去,跪在地上,和他一起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