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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姓杜,单名一个豌字。
不是琬,也不是婉,是豌,豌豆的豌。
只因当年她母亲怀她时,见了一园子绿油油毛绒绒的豌豆苗儿。至于为什么都叫她二丫,则是因为她头上还有个亲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个稀罕物儿,所以大家见了,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反倒不习惯念大名了。
这里一直有她的屋子,是杜嵇山要求留的,从二丫上小学一直留到现在,偶尔大伯二伯的孩子来,要是没地方住,也去她那屋凑合一宿。
“呼——”
进了自己的小闺房,二丫长舒了口气,急忙解开衬衫脖领处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宾馆翻译时穿的是正装,冻腿不说,还勒的人上不来气儿。
丝袜,衬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只因她小时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姥姥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节省,东西烂了也不舍得扔,只能捡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发黑,一般都不是从芯里黑,剥皮,白的地方还是很甜的。
苹果有了虫眼,一般都是从内往外坏,洗净,周边的地方依旧脆生。
几年下来,就给二丫养成了这么个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长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两部电影,过来一起看啊!”
身后有人粗鲁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边去,看电视呢。”二丫不耐烦地挣脱了下,手抓起一块花生糖,撕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小堂哥杜跃觉得没劲,摆弄着她的头发:“这有什么看的,明天后天还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抢我遥控器。”
杜跃论起年龄,只比二丫大几个月,虽是她堂哥,两人也最没大没小。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觉得怪没趣。
见胡唯朝这边走过来,杜跃侧身坐在沙发背上提议道:“小胡哥,咱一会支张桌子打牌吧,杜豌不跟我玩,没劲透了。”
胡唯双手抄在裤兜里,闻言将目光投向二丫,见她无动于衷,便爽快答应下来。
“行啊。”
“看看人家小胡哥,再看看你——”杜跃用手指重重弹了弹二丫的后脑勺。
二丫皱眉原本想骂杜跃,一回头,发现杜跃手里握着一部新手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诶?你那是什么宝贝?”
杜跃是杜甘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钱堆里长大的,大学毕业后不肯工作,从他爹手里借了笔钱和人合伙开了个电子会所。
所谓会所,用二丫的话说,就是个高级“网吧”。
一个供众多无所事事富二代们消遣的地方。
搞些国外进口的电脑设备,安装最流行的网络游戏;再放两张他爸店中卖的进口家具,一张台球桌,几个酒柜,就算开了张。
二丫虽然不齿这种盈利行为,可也没少占杜跃的便宜,从他那里顺东西。
杜跃不给她看,故意举高:“你求我我就给你看。”
“没大没小,还敢让我求你?”二丫一声怒喝,猴儿似的从沙发上跃过去,作势要抢。
她二伯杜甘嫌两人吵,不耐烦的说:“杜跃你就把那玩意给你妹妹吧,她喜欢。”
“她叫声哥我就给!”
“想得美,就不叫!”
“不叫就不给你玩!”
二丫死死搂住杜跃的脖子,蹿到他背上:“你给我看看,就一眼。”
杜跃顺势背着她在屋里转圈,驮着二丫一口气转几十下,转的二丫哇哇直叫。
晚饭时喝了不少白酒,胃里烧的慌,胡唯想找点什么东西压压。
茶几上的杂物堆的小山一样。
什么零食包装,面巾纸团,花花绿绿地人民币,零的,整的,装在红信封里的,也有成捆明晃晃的,铺的乱七八糟。
先将那些撕开的零食包装和纸团扔进垃圾桶,又将碍事的几捆百元大钞摞到一边,才露出一只盛放水果的碗。
谁知捞过来一看。
嚯!!!
这算是个什么吃法?
只见整整一盆挂着水珠的草莓此刻全都被“腰斩”,最鲜最甜的尖尖被咬掉,剩下的全是半红不红的部分,不扔没法吃,扔了又可惜。
最可气的是这每一口咬的都十分标准,带着牙印,像猫啃。
而从杜跃那里抢了手机的二丫还浑然不知自己浪费恶行被抓了个正着,正玩儿的欢。
手机清晰的摄像头在屋里移动,她还当了个背景旁白。
“这是我大堂哥,还有我的堂嫂,还有侄子禾禾,来,跟我打个招呼。”
周岁大的宝宝被妈妈握着小手懵懂朝镜头晃了晃。
瞥见姑姑,宝宝露出牙床稚嫩一笑:“猪猪……”
镜头晃动,二丫一本正经的纠正:“是姑姑。”
宝宝咧着牙床笑的更灿烂:“猪!”
一只手伸到镜头前捏了把宝宝的脸蛋儿,换了拍摄对象。
“这是我的爷爷,还有大伯二伯三伯。”
杜嵇山穿着毛坎肩笑呵呵看着镜头,喝了酒的缘故,满面红光。
镜头再一转,透着门缝。
“这是我大伯母和二伯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温柔大方的大伯母朝门外挥了挥手。
二丫笑嘻嘻走开了。
镜头最后定格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
先是松枝绿的裤角,两条腿敞着,坐姿随意。
镜头渐渐向上。
浅绿色袖口卷了两圈,是他的两只手,指甲修的很短,骨骼分明,手背能看到微凸起的青筋脉络。
他左手手指夹着半根烟,右手轻轻捏着一只草莓的尾巴,漫不经心。
二丫手一哆嗦。
镜头最后慢吞吞上移。
是一对干干净净的衬衣领子,领口微敞。
领口向上依次是喉结,下颚,嘴唇。
然后——
胡唯端端正正完完整整的出现在镜头里。
他头发很短,漆黑,与眉毛,眼仁,如出一辙。
剑眉星目,正气十足。
他对着镜头微笑时,身上的英武气淡了,又多了些孩子顽劣。
此时二丫手有些抖,不知道是举着手机的时间太长还是屋里热的,她咽了下口水,在镜头后说。
“这是胡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