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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招娣刚走没多久,长公主府里派了人来催吕洞宾,他只剩下不到三天时间。
长公主府的人说,崔翰肃愈发的疯癫了,昨个夜里闹腾了整整一夜,砸坏了一屋子的东西,说丢了什么宝贝,怎样都不得消停,最后只能将驸马打晕。长公主震怒,连带着师夜光也受连累,被狠狠骂了一顿。整个长公主府都被驸马中邪的阴云笼罩,那人一脸的晦气,说传完口信,就去庙里拜拜。
三日内,吕洞宾如若不能令驸马恢复,并查找出原因,长公主不介意让异闻社永远在长安城里消失。
送走长公主府的人,吕洞宾换了身衣裳,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院中被何招娣搬出去的榻上。
谭木匠死了,有关鲁门旧事的线索彻底中断,吕洞宾一时也一筹莫展。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张果没有睁眼,缓声提议。
吕洞宾一夜没睡,本就一肚子火气,想也不想,没好气道:“你们御城守是猫,而我异闻社是鼠,猫要跟老鼠结盟,这岂不是形同水火,本就性质相克,如何相融?要么是水灭火,要么是火灭水。”
张果道:“谁说水火就一定不能相融?”
吕洞宾黑沉沉地眼睛,定定地看着张果。
“水火如同阴阳,阴阳互体,相互化育,虽然对立,但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水火阴阳应互为根本,便如这世间万事万物,是规律,更是本源。水性润下,火性炎上,各自发挥自己的所长,以你为体,以我为用,便能形成水火即济神化之势。水火相遇,化为气,火不再是火,水也不再是水,而是势。”
张果依然是那副眉眼耷拉的样子,但其实没有放过吕洞宾眼神里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吕洞宾虽擅长掩饰,但听到他这一番话时,眼瞳深处还是掀起了波澜。从第一次见到吕洞宾,张果就知道,这是个世所难见的奇才,聪慧过人,风华内蕴,性子也尤其桀骜洒脱,但张果做为一个活了三千多年的老家伙,他知道,世间根本不存在真正洒脱的人,不存在没有心结纷扰的人。
即使是他,活了三千多年,也有自己破不了的心结,何况吕洞宾,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
张果素来话少,平时也不愿与人多交谈,只是吕洞宾这个响鼓也需用重锤。
“把那本《公输要略》给我。”吕洞宾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
张果的神情不曾有半点变化,从怀中取了那册书卷,放在吕洞宾身边,却什么都不问。
吕洞宾拿起书册起身进屋,片刻之后,又走了出来,将那个从崔翰肃手里偷出来的鲁班机关盒放到张果身边。
“来而不往非礼也。”
机关盒是锁起来的,张果知道吕洞宾也有心试探,这机关盒的开启方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稍作改变,每一次开启的方式都可以不同,可以被重新设置,很显然,现在这盒子被吕洞宾重新设置了,但就如张果方才所说,世间一切事物皆有规律和本源,鲁班机关盒的形制有许多种,开启的方法不一而同,但每一种形制的机关盒,能够打乱开启的步骤,却无法更改它内部的结构。
这一个盒子的开启方式,来自九宫飞星,吕洞宾打开用的是逆位法,现在他重新设置了,以他的性格,喜欢剑走偏锋,更喜欢反其道而思之,绝不会是正位法。张果端着盒子,稍作思考,开始快速在上面搬动那些机关条,他跟吕洞宾开启所用方式截然相反,逆位法逆行,从九到一,销子啪嗒一声,盒子开启,速度比起吕洞宾有过之而无不及。张果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平静的看着吕洞宾,道了一声多谢。
盒子里,是那截紫榆木断片。
吕洞宾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
九宫飞星的理论,实则来自风水流派,共分四种,是以九星的运转,产生不同的组合。九宫方阵,无论如何变化,皆以中宫为主,但他偏就逆向而为,却不曾想,这么轻易便被张果破解了。
“现在我有资格能跟你结盟了么?”张果问。
吕洞宾随手拨弄了一下额前散落的发丝,居高临下的看着张果道:“水火共济,只是暂时便宜行事,我并非要与你结盟,此事了结后,你是你,我是我,我异闻社的生意还是会继续做下去。”
张果道:“异闻社是人与妖两界之间的灰色地带,你插足妖族事物,早晚还是会引火烧身。”
吕洞宾挑唇一笑:“那又怎样?人有官府约束,妖有御城守管束,但庙堂之外还有江湖。”
他说罢,转身回屋,留张果在院中,拿起那节断木仔细研究。
昨夜在鲁门旧址,由紫榆木桩形成的九龙舆看,那里并未有残缺,显然这一截断木并非来自那里。除了鲁门旧址,还有哪里会有这样罕有的木材呢?
在去鲁门旧址之前,张果先是重回了三藏院灵骨塔。塔遭雷击毁坏,一地废墟,夜里由御城守的人负责看守,他在那片废墟里细细扒了大半夜,三藏院灵骨塔处再无半片紫榆碎木,这说明灵骨塔内,原本并没有以紫榆木所制之物,那出现在太乙宫证物室的碎片,不是来自三藏院本身。张果排除了这一点,剩下的则指向突破孙悟空的法阵,盗走劫妖录的疑犯。
既不可能是妖,更不可能是人。
除非……
张果心念一动,猛然起身,快步朝屋里走。
屋内,吕洞宾正坐在巨大书案后面,将书卷翻在其中一页上,凝神仔细阅读。
“我好像有点头绪了。”张果道。
吕洞宾抬眼,“来的正好,我也有点头绪了。”
两人对视,彼此心领神会,张果走到书案前,跟吕洞宾同时将手指点在书卷中的某一页处。
鲁门傀儡术。
以木头按照人体构造,制造出与真人无异的傀儡人偶,据说最初来源自偃师。当年周穆王去西方巡视,返回途中遇到偃师,偃师以歌舞艺人献技,那歌舞艺人疾步缓行,俯仰自如,仰头歌唱,歌声合乎旋律;抬手起舞,舞步符合节拍,其动作千变万化,随心所欲,然而却在表演快要结束时,眨着眼睛去挑逗穆王身边的宠妃。穆王大怒,便要杀之,却发现那歌舞艺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整个用皮革、木头、树脂、漆和白垩、黑炭、丹砂、青雘之类的颜料制造而成,内里有着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部则是筋骨、肢节、皮毛、齿发,虽然都是假物,但没有一样不具备的。这便是有名的【偃师献技】的故事,世人只当传说来听,却不曾想,鲁门中却有人能够按照其原理制造出类似的人偶。但这是鲁门密不外传之术,后被视为禁忌,因为这禁忌之术所制造的人偶,需要以生人元神,以秘术封存于人偶体内心脏的位置。
鲁门的禁忌之术,因为需要夺人神魂,犹如夺舍,是为重逆无道,更有违自然法则,因此被封禁。但,这只是他们自己的说法。
“你还记得太古蚕马记吧,马皮卷裹女子,化身蚕女,这故事荒诞虚妄,我想,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故事,而是一则隐性的记录。”吕洞宾修长的手指在《公输要略》的书页上轻轻划过。
张果了然:“我明白了。”他难得露出惊讶之色,抽了口凉气,“故事中的女子,比喻人的身体,而那卷裹女子的马皮,象征制造傀儡所用的皮,应该不是真的马皮,要做到与真人无异,那自然也需要真人一样的皮肤了。”
吕洞宾紧接着道:“你曾说过,蚕女的皮肤轻薄柔韧,不惧刀斧水火,那么,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的皮肤呢?”
马皮卷裹女子而去,却化身为蚕女,这怎么都是说不通的,除非这个“蚕女”意有所指。
鲁门与墨家,两大门庭,不仅是工匠与工匠技艺的对决,更是术士间的斗法。
世上最顶级的工艺,还有什么能比人为技艺去制造人更牛逼的呢?
但这样的技艺,有违天道,况且,以这样的技艺所制造出的傀儡,最后究竟会如何,是难以预测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能够突破孙悟空的法阵,盗走劫妖录,还能全身而退,就能够说得通了。
接下去,就是怎么找到那傀儡,以及傀儡背后的主使者了。
他们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
吕洞宾背着手,在书案前走来走去。“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张果有些不明白。“何意?”
吕洞宾回身,从张果手中拿过那个鲁班机关盒,“它就是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