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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川承认,自己的确是忽略了这个人。
在里面的时候,他想到过太多人,甚至对市府秘书长王维民,都前前后后想了多次,但就是没想他!
这人叫柳建枫。吉东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
在吉东,这两年有一个“铁三角”的说法。在吉东官场,尤其私下,很热门。
陈原没担任吉东市长以前,田中和跟常务副市长王华伟的亲密关系就已结成,号称“吉东双雄”。田中和曾经信誓旦旦向王华伟保证,吉东市长一职,非他莫属。没想原本排名在王华伟之后的陈原最后胜出,算是曝了一个大冷门。
这令王华伟十二万个不舒服。说咬牙切齿一点不为过。
柳建枫是跟陈原同期到任的。有传闻说,那位首长一手否决了王华伟,硬性将排名靠后但同是市委常委的陈原提携到市长位子上,为了平衡,另一方也趁势派了柳建枫到吉东。
柳建枫到吉东后,一开始还中规中矩,看不出私底下有什么动作。但仅仅一年,他便明确地站到了书记田中和这边,跟王华伟一道,三人结成“铁三角”。
没出事以前,邓一川已经领教到铁三角的厉害。吉东这两年有个怪现象,就是班子之间的矛盾公开化,常态化。
将一件非正常的现象变成常态,这也算是奇迹。
更奇的是,吉东很多事,高层追求的不是大家趋于一致,而是坚决不一致。
这么讲吧,凡是田中和做出的决定,另外两个马上呼应,形成一种阵势。王华伟想做的事,提到会上田中和必投赞成票。政法委书记柳建枫看上的人,田中和一定会变着法子用起来。
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孤立陈原。
但邓一川同时也觉得,铁三角三位中,真正对陈原形成威胁的,也就田中和跟王华伟。
对铁三角的另一位,政法委书记柳建枫,邓一川真是轻视了。
沈丹这晚告诉他,老师的死,很可能跟柳建枫有关。
叶芝老师亲口告诉她,被妹妹叶绿借去的五十万,是柳建枫带一个女人送去的!
当时陈原出了差,去省城海州向省里汇报工作。有天晚上叶芝正在书房读书,门铃突然叫响。叶芝起先没理,陈原不在家的时候,叶芝轻易是不放人进来的。这是陈原叮嘱过的,就怕一些人趁他不在,往家里送东西。
“我不知情的礼,一样也不能收,哪怕一根葱。”这是陈原的原话,叶芝这点上遵守得很好。
那晚门铃个不停,像是有啥急事,叶芝就不能不理。她从上面看到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不认得,男的是柳建枫。政法委书记上门,叶芝就不能不开了。
那晚柳建枫在家里坐的时间并不长,叶芝说,也就十分钟不到吧。先是问市长在不?听市长去了省城,柳建枫很遗憾地说:“来的真是不巧。”进而又道,“没关系,改天我再找市长专门汇报。”
然后就向叶芝介绍那女的:“这是社保局陈岚副主任,咱吉东的大美女,刚才在路上,恰巧给碰到了,听我找市长汇报工作,她说还没到市长家认过门呢,我就斗胆将她也带了上来。嫂子不会有意见吧?”
叶芝哪敢说有意见,忙起身道:“是陈主任啊,这么年轻。”
陈岚的确年轻,三十出头,又长得白净,加上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就像二十多岁。
“一直想来认个门的,只是没有机会,今天托柳书记福,算是实现了这个心愿。”陈岚说话也很温柔,分寸感把握得尤其好。
叶芝看着她的样子,不像是官场中那种是非人,跟她家来过的那些势利女人比起来,要内秀得多,心里竟然对陈岚有了几分喜欢。
那天柳建枫和陈岚什么也没说,叶芝给他们沏了茶,两人一口未喝,坐了一会就走了。
叶芝送完客人再回到家中,猛然发现厨房里多了个水果箱。这箱子怎么进来的,叶芝真还没注意到。因为有之前陈原的多次提醒,叶芝赶忙打开水果箱。
一看,傻眼了。水果箱里确实有水果,但只有六个,下面,竟是报纸包起的一大撂钱。
叶芝吓坏了,这可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钱。赶忙就往楼下追,可楼下哪还有二位的影子。她想打电话给他们,让他们马上拿走,但叶芝没有他们二位的电话。
到这时候叶芝才明白,柳建枫根本不是来找陈原汇报工作,而是算计好陈原不在家,特意带人送礼来的。
叶芝虽然不知道这位姓陈的女人送这么多钱干嘛,但她知道,这钱绝对不能收。
回到楼上,叶芝紧着就跟陈原打电话。不巧的是,陈原那天正跟首长在一起,电话关机,死活打不通。叶芝急得头上汗都出来了,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且又是这么一大笔钱。
这可咋个是好?
二天一早,叶芝赶到市委,想找到柳建枫办公室,当面将事情说清楚。到了市委,柳建枫秘书刘畅告诉她,柳书记一早就去省里了。叶芝没说什么事,这种事肯定不能告诉秘书。
叶芝又按头天晚上柳建枫说的,去社保局找陈岚,非常凑巧的是,这天陈岚也没上班,说是家中老母亲生病住院,陈岚给母亲看病去了。
两边找不到人,叶芝正愁着这事怎么办,手机突然响了。
是她妹妹叶绿打来了,叶绿像是遇到十万火急的事,问叶芝在哪?叶芝告诉叶绿,她刚从社保局出来,准备回家呢。
“姐,你快点,我这边出了事,你得救我。”
叶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哭,叶芝想不出妹妹叶绿能出什么事,但她只有这一个妹妹,虽然叶绿很令她烦,但叶绿有事,她不能不管。
叶绿居然是跑来跟叶芝借钱的!
叶绿说,她做生意借了高利贷,生意赔了,对方追上门来讨债,今天要不把钱还上,对方会砍掉她一只手。
“没听过你做生意啊,你又不缺钱花,做什么生意?”叶芝纳闷。
“期货。”叶绿哭哭啼啼说。
叶芝再三追问下,才知道早在半年前,叶绿和女儿章小萱经不住别人诱惑,在一家叫银河的期货公司投了不少钱。开始确也赚到不少,后来她们野心越来越大,竟然瞒着所有人,跟另外一家叫国合金融的私人贷款公司借了款。
数目还不小,四十万。
“天啊,四十万。”叶芝叫了一声。
叶芝对这些事很少懂,她这辈子从没沾手过生意,什么期货啊高利贷啊,一窍不通。对叶绿所说的利滚利,以及对方追债方式,更是闻所未闻。
叶绿的样子吓坏了她,叶绿跪在地上,一边伤心地哭,一边给叶芝磕头,说叶芝不救她,她和小萱都就没命了。她也不想活了,借不到钱,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就这么着,叶芝糊里糊涂,就将水果箱里的钱借给了妹妹叶绿。本来只想给叶绿四十万的,可叶绿一看到那一撂钱,马上眼红,未等叶芝说那钱有多少,一把抢了过去。
叶芝原以为,妹妹会讲诚信,她说好一个月后扳了本就还给她。为此叶芝还精心瞒了陈原一月。一月后,叶芝给叶绿打电话,叶绿非但不提那笔钱,又哭着告诉叶芝,她被人追杀,吉东呆不下去了,得去外面躲一段时间。
这个晚上,邓一川算是搞清了这五十万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就是柳建枫带着陈岚送她家五十万,然后这笔钱被他丈母娘叶绿借走。然后叶绿赔了钱,至今没还上。
叶芝一直未将这事告诉陈原,不敢告诉。她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但又无力解决。叶绿非但不还给她钱,陈原出事后,叶绿真还拿话威胁过叶芝,说再敢找她要钱,就去举报。
反正叶芝家的钱也是人送的,又不是她辛苦挣来的。
“混蛋!”邓一川气得拍起了桌子。
沈丹又说:“这事老师只跟我讲过,也是她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老师再三叮嘱,这事绝不能讲出去。一川你知道不,首长这次来,就是过问此事,可我……”
沈丹咬住了嘴唇,不敢说下去。
“首长,他也知道了?”邓一川脸都白了。似乎瞬间,他也明白了首长车里那番话的真实意思。
陈原果真是凶多吉少啊。谨慎了一辈子的叶芝阿姨,竟然给丈夫埋下这样一颗地雷。
沈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但听首长话里的意思,好像对这件事很震怒。”
不震怒才怪。如果曾经的传闻是真,陈原真是首长一手操作上来的,这五十万,就等于是狠狠打了首长的脸。万一要层层追责的话,首长都脱不了干系。
“你跟首长怎么说?”邓一川又问。
“我没敢说有,也没敢说没有。首长问我几次,我就使劲摇头,一句话都不敢讲。”
邓一川笑笑,这种事只要做了,别人不可能不知。首长那耳朵,什么听不到?
瞒是根本瞒不过去的。
“这事你应该明确告诉首长。”邓一川径直说。
沈丹使劲摇头:“我不敢,首长要是知道老师这么做,市长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而且老师这边,我怎么跟她讲?”
邓一川明白了,看守所出来,沈丹那样紧张,原来是有理由的。
他没有怪沈丹,换上他,可能也不敢把实情告诉首长。但有一件事他还是不明白,就算叶绿不还钱,这事也是秘密,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可眼下怎么满小区都在传这五十万呢?
“柳建枫让别人跟老师讨钱,老师还不了,这些人就四处放风,想用这个法子逼老师。”沈丹道。
邓一川惊住了。
叶芝的死被吵得沸沸扬扬,说法多得简直无法归类。
早上醒来,邓一川发现章永森不在,潘美莲做好了早餐在等他。
邓一川问章永森去了哪。潘美莲一边在微波炉热豆浆,一边说:“天刚亮就出去了,估计是打听事儿去了。”
“打听什么?”
“你叶阿姨的死啊,还能是什么?”潘美莲停下手里的活,望住他说。
邓一川哦了一声。章永森变化的确很大,叶芝出事到现在,章永森一直没消停,四处奔走。跟邓一川不同的是,邓一川想搞清被柳建枫派去讨要钱的究竟是什么人,这些人对叶芝做了什么?
这个沈丹也不清楚,老师没跟她讲过具体是谁。
而章永森却在找叶绿,他一口咬定,就是叶绿害死了叶芝。“她那人,啥事做不出来啊。”
章永森发誓要把前老婆叶绿找回来。
洗完脸,邓一川就着豆浆吃了两个包子。包子是潘美莲前天蒸的,吃时放锅里热一下。鸡蛋韭黄馅的。邓一川这辈子吃过不少包子,吃来吃去,最喜欢的,还是母亲包的包子。
母亲包的包子皮薄、馅足,味道跟老家的山水一样绵长。他闭上眼,就能想起母亲弓着腰擀面的情景。小时候,母亲常常会去拣一些山上的野菜回来,给他和妹妹包各式各样的包子。
母亲的手灵巧极了,她擀的包子皮又劲道又柔软,很少有煮到锅里倒了肚子的情况。邓一川的老家在龟山,也是吉东下面一个县,山区。那地方的人爱吃饺子和包子,将饺子煮烂馅烂到锅里称作“倒肚子”。
当地人还有一个说法,看谁家媳妇手巧不巧,就验饺子。只要不倒肚子,就说这家媳妇手巧。
前些年回去,母亲还说,地不让种了,种了也不值钱,不如到镇子上开家包子馆,专门卖包子饺子去。
镇子叫旺水镇,小时很热闹的,现在没多少人了。
母亲的想法肯定要被邓一川否决掉。“我都当秘书了,怎么还能让你卖包子呢,你和爸都少干点活,往后跟着儿子享福吧。”
福没享到,眼泪却流了一地。
邓一川昨晚跟母亲通了电话,听到他出来,母亲高兴坏了,一再问,这下真没事了吧,不会再进去了吧?邓一川咬牙说:“不会了。”
邓一川告诉母亲,暂时还不能去老家看他们,让父母安心,等把有些事处理完,他回去谢罪。
他真的用了谢罪两个字。惊得母亲连连说:“你这孩子,什么罪不罪的,没事就好,妈就盼着你没事。安心忙你的,忙完回家来,妈给你包饺子。”
邓一川怕母亲问宝贝孙女小露,借故身边还有人,聊了几句就将电话挂了。
此刻看着包子,邓一川又想起母亲来。
当秘书的时候,邓一川还吃过叶芝亲手包的包子。那是跟母亲的味道完全不同的又一种包子,精致、秀气,看着像艺术品。
有文化的人,包出的包子也满含着文化,让人真心不舍得吃。
好景不再。
草草吃完早饭,邓一川下了楼。
小区相比前几日平静了许多。邓一川来到六号楼前,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上到楼上去。
到现在为止,他们对事发当天叶芝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沈丹是找人打听过,但所有人对此话题都很敏感,大家纷纷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叶芝的死目前成了吉东一大禁忌。
这越发加重了邓一川的猜疑,邓一川决定解开这禁忌。
楼下几个老头在低声说话,议论的自然是叶芝这事。见他过来,其中一个猛地拽了另外两个的衣襟,往五号楼那边去了。
那老头是市府大院里退下来的,为儿子的事,曾经找过陈原。老头的儿子在一家企业上班,企业垮了,儿子下岗了。老头认为自己是老干部,市里应该照顾,自己跑好了单位,找陈原要将儿子调进博物馆。那时博物馆正在新修,各方神仙都在伸手往里塞人,一时人满为患。陈原又兼着市编制委领导小组组长,没他发话,编制就弄不到手。
这事陈原当然没答应,结果老头在市政府闹了差不多半月,还往政府大门口贴过类似大字报那种东西。说陈原跟某几个女的有染,都是捕风捉影造谣生事。最后陈原火了,让公安把老头带走,关了一周。
邓一川来到楼口处,陈原家在八楼,可以坐电梯,也可以走上去。他正要摁电梯,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一看正是那天夜里见过的大个子。
大个子冲邓一川伸了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又瞅瞅四处无人,压低声音跟邓一川说:“不好意思邓秘书,现在还不能上去,现场仍处在封锁状态。”
“呃?”邓一川故作惊讶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住大个子。
大个子被邓一川看得有点发怵,红着脸道:“邓秘书可能不记得我了吧,我叫张力勤,那年……”
邓一川忽地记起他来。
“我认得你,张力勤,怎么能不认得呢?”邓一川一时有些兴奋。他真是记起了张力勤,不只是记起了张力勤的名字,更是记起了一件事。
一件跟市委书记田中和有关的事。
两个人正说着话,楼那边突然响来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说话声。张力勤一阵紧张,神色慌张地道:“邓秘书快把你电话给我,有空我联系你。”
看着张力勤紧张的样子,邓一川意识到此处不可多留,快快报了电话号码,抢在楼那边一行人走过来时,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