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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了,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枝树叶过滤之后,终于有几缕照到了林子里,有了光就有了暖,一缕缕的暖红色光线打在身上,嗅着林子里微凉带着湿意的空气,偶尔树叶上落下来几滴积攒的雨水,王铮心里很是惬意,他背后靠着棺材,一只脚当啷在驴车下,这头老驴已经快没有力气了,它太老了,可是它还能够再走一段路,一段它经常走的路,蒙着它的眼睛,它也能顺顺利利不紧不慢的走到,身后棺材里没有任何声音,他知道那个女人还活着,可是她已经认命了,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后辈的命,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的孙女。
他的脑海中突然回忆起这个老妇人一脸肃穆的来见自己,她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她的衣服像是刻意整理过了,及其板正干净,他知道这个老妇人心里有一股劲儿,她想保住她唯一的孙女,竟然敢拽着山魈身上的毛发被拖行上百米还不松手,她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做到,她要比她儿子勇敢,她要比她丈夫硬气,她看着自己说,“王铮,我知道你是要给吴香芝报仇,当年我们扔了她的山魈儿子,将她陈塘,山魈已经叼走了我的小孙孙,妮子是我孙女,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你放过她,我替她去死,当年吴香芝被陈塘,你将我钉在棺材里陈塘安抚她的灵魂,一命抵一命,我家两条命换他们母子俩,我死了,孙子死了,我家老头已经得到教训了,他一生都将在痛苦中度过,这样够了么?”这是个值得敬重的老妇人,一命抵一命,不知道吴香芝同意不同意,但应该她是很想看到仇人家的女人这样死掉的吧。
他不知道当年吴香芝被抬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什么想法,应当是不甘的、愤怒的吧,要不然棺材板上不会有如此多的划痕,她当年在咒骂什么,当年在为自己悲戚还是在为刚落地的孩子痛哭,不管多么痛苦,他将这些人一个个送进地狱,应当能平复她的伤痛了吧,应当能让她安心的走了吧,他看着她那副狰狞的样子,真是不像苏德福所说的温婉柔和,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有义务、也必须帮她报仇,让她走的了无遗憾。
木板车吱嘎吱嘎的走在林间小路上,三绕两绕走到了山洞边上的悬崖边,王铮将套在驴子身上的缰绳解下来,拍了拍驴脖子,返回木板车边,又敲了敲黑色棺材,“到地方了,准备好了么,我要把棺材推下去了。”
棺材里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老太太应该是听到了,却没有回答,王铮懒得想她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
“你是谁?和吴香芝有什么关系?”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王铮一跳,王铮的手哆嗦了下,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从山洞中走出的陆百治,半晌笑了起来。
“我就觉得不能这么顺利……果然有事儿在这等着我呢。”
“别干傻事儿,你要真把棺材推下去了,那就真的成了杀人犯……你这种情形,若是杀了人,属于情节特别严重的,会被判死刑的……”陆百治慢慢靠近,走到木板车另一面,缓缓说道,“你才二十多岁,老婆这么漂亮,何必把自己的人生搞成这样呢?那个年代的事情,又与你有什么关系?现在把棺材放下,和我回去,事情是山魈做的,不会和你扯上关系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事情都推到山魈身上?”王铮笑了起来,像看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看着陆百治,“你又怎么知道死人和我没有关系呢?”
“六婶儿是厉鬼杀死的,那孩子是山魈叼走的,和你有关系么?”陆百治挑挑眉,“王铮,这件事情本就和你无关,何必搭上自己,还连累自己老婆,划不来的。”
“已经晚了,若是再早个几天,或许我还会考虑,可现在,我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王铮又看了眼摆在自己面前的黑色棺材,“现在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最后临门一脚你让我放弃,太难了。”
“这样的报复有意义么?”你在这里面到底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你的双手并没有沾染鲜血,怎么就晚了呢?”陆百治有些不明白王铮的执著,他始终不明白王铮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铮琢磨琢磨,一屁股坐在了黑色棺木上,“陆警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陆百治看着王铮,突然笑了起来,“行,我最喜欢听故事了,特别是这种真实的故事,总是能揭开很多真相。”
“其实这个故事,我也是听我爹说的,但应该是真的吧。”王铮舔了舔嘴唇,陷入了回忆中。
村长和你讲过苏德福吧,你别看他名字俗气,他要放到现在,那就是个文艺青年,他家祖传是打棺材的,一手绝活,可传到他这,这手艺就算是绝了,虽然没什么学问,却也不愿意做这种活计,老大不小了,村子里的姑娘也都看不上,本人没什么本事,脑子里却充满了幻想,总想着能找到个心意相通的漂亮姑娘。
村子里的人都等着看他的好戏,可有一天,还真叫他撞上大运了,去镇子上溜达一圈,竟然带回来个肤白貌美的大姑娘,不光长得漂亮还认字,那个年代,就连他们这种最偏僻的地方都贴满了大字报,只亏了太过偏僻,搞运动的人斗志再高都懒得来他们村这种地方。
他隐约也觉得这姑娘成分有问题,可雄性求偶的本性让他还是鼓足勇气将她带回了村子,他觉得她的名字都特别的好听,吴香芝,比村子里那些女人的名字都好听多了。
村子里的人没看成笑话,没看成好戏,都对这外来的姑娘充满了敌意,觉得这姑娘会给这乱世中的桃源带来动荡与不安。
可他不在乎,从他牵起她的手,坚定的带她逃离那些追赶她的人那一刻起,他们听见心里跳动的声音,一辈子就这样有了归属,那一瞬间,所有的阻力都变成了两人披荆斩棘过后的骄傲,虽然不是春天,但他们觉得所有的花都开了,他们的内心充满了鸟语花香,而世界上所有花儿加起来,都比不上她最美的那一朵微笑。
那一年,他娶了这个姑娘,那一年这个姑娘孕育了他的孩子。
那一天,也是在这种秋天,也是阴着天,干冷干冷的,在低矮残损的屋檐下,他双手合十,头微微仰着,目光迷茫的遥望着怎么也望不到边的夜空,仿佛竖立成了一具虔诚肃穆且极具焦虑的雕塑,,若不是因为他蠕动的嘴唇,若不是因为他鼻腔中呼出的急促的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真的要变成一座凝固的没有血液流淌的雕塑了。
几张脱落的大字报在阴冷彻骨的夜风里翻飞不止,从他面前“沙沙”的划过,就像是看着他媳妇的村民,总是在暗地里展露出狰狞的恐吓和讥嘲。
在认识吴香芝之前,他像绝大多数如草芥般苟活着的人一样,漫无目的的活着,活死人一样只为活着而活着,每日在狂风中战战兢兢的飘摇着,直到认识了吴香芝,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找到了指路的灯塔,让他每天对活着都充满了感激,让他对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可此刻,他觉得自己如同深陷于一片流沙中,或者说,他像是流沙中的一粒细微缥缈的沙子,随着人生的暗潮盲目的涌动,他对这生活突如其来的恶意无力抵抗……
他的希望在哪里?不在这冰冷的夜空中,不在这顽皮眨动的星群中,更不存在于这些充满了讥讽的村民中,只存在于他身后的这件破房子里……
煤油灯散放出的幽弱光芒在窗户上荡漾,似乎徒劳地想以自己卑微的热力,来感化隔窗的寒冷。
歇斯底里的惨痛嚎叫声,很有规律地从门和窗的宽大缝隙中渗出,弥漫至夜空,灌入他耳道。每当嚎叫声嘹起,他便紧跟着一阵抽搐。
那里面惨嚎的女人,是他的媳妇儿,她正用最大的的努力去做人世间最伟大的事情,她在为两人爱的结晶而竭尽全力,而他,只能无力的祈祷,他在怕,他在怕这个带给他所有温暖的家会慢慢的变得冰冷,会慢慢的失去希望,一个人若是从来没有希望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他的人生充满了希望,再慢慢的归于绝望。
屋里,一个女人高隆着肚子,撑起了双腿,冷汗淋漓的躺在床铺上,超乎寻常的剧痛令她神思恍惚,她的手中握着父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一只钢笔,好像这根钢笔会带给她力量,她的脑海中想起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她是受人尊敬的高知家庭的女儿,她生孩子,本应该躺在大城市的干净整洁病房中,应该由高学识的医生护士接生,她的父亲母亲应该焦急而又充满了希望的等在产房门口,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由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妇在这用一双指甲里满是泥垢的手瞎鼓捣,可是她的父母自杀了,她的生活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噩梦中,那个男人拯救了他,重新给她一个家,所以,她愿意为他生孩子,愿意维持这个贫穷却又充满了温暖的家。